第十章·浮沉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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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封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自是汴河两岸。若是汴河是贯穿这繁华城市的长龙,那沿岸的商铺店家就是片片龙鳞。阳光照到鳞片覆盖的身躯上,更显光华。

    这一路有很多茶馆,有的就是临着瓦子勾栏,支起个棚子,摆几张桌子,架一个炉子就烧起水来。也有的亮亮堂堂一间店面,是茶馆,修得似间客舍似的,也挂个招牌,招待的都是来往的体面客商。

    这家茶馆是开封城最大的茶馆。往日生意比嘉木居、神农茶馆这些店子都好。不是他茶叶多好,店名多雅——事实上这茶馆的招牌上只写着“烂石”二字,寻常人家读来是土的不能再土的了。

    来这开封城的商贾都知道,这家茶馆背后的东家是赵官家。招牌上的草书是晋王题的。和官家做生意才能赶得上最大的利市,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今天的烂石茶馆招待的只有两个客人。

    体态显胖的茶博士睁大眼睛在称茶叶。两位客人坐在正中一桌,自顾自地话。两人虽都是寻常打扮,但一人坐的对门的主位,另一人坐在其右。可见还是分了尊卑。

    地位高些的男子总是先开口发问,有一搭没一搭地着:“文伯观这开封城,怎样?”

    “开封素来如此,如何由得到我来妄加评点?”答话的人端坐着,谈吐间的神色语气明他是个文士。只有天天和笔墨打交道的人,才会在一言一行中写满克制。

    “这可不像你的话,你以前看着街巷市坊,总皱着眉头,这也不妥,那也不妥。如今不想这么谨慎了。”

    “我本就很谨慎。”文士答道。

    “你不是谨慎,你是心有玲珑,知道在该开口找不是的时候开口,不在那个时候,你的头压得比谁都低。”做在主位的男子笑了笑,“人们总天下的能人各有各的脾气,但文伯这样的能人最难得。真正的聪明人连自己的性子都治不住,还要时不时为血气所驱,算不得明白通彻。”

    “为君者,自然喜欢制得住性子的臣下。但为臣者,却还要赞颂强项的直臣。无非是君者至尊,也要知臣者自尊的道理。”

    这句话虽委婉,但多少也含些回驳之意,闻言者却也不恼,笑了笑,招招来茶博士:“我是不过他了,阁下若不弃,再加一壶茶,与我二人饮一盏。”

    ()(e)  “敢问“

    “就来一壶同种的茶叶就好了。”客人又抿了抿,“这该是湖州的吴兴紫笋。”

    “客人好眼力。”

    “紫笋好认,又是贡茶,世知其名,算不得什么眼力。先生就不要做这般勉强的恭维了。”

    “干我们最行的,遇上内行的客人,最是忧心,也最是欢喜。”话间茶博士沏好了新的一壶茶,“忧心是怕露怯,欢喜是能有一番道。昔日陆羽评茶,定湖州茶为茶中上品,而紫笋又是湖州茶中最上品。来此间喝茶的商贾,心中挂念的都是孔方兄,纵是吴兴紫笋这般的茶,也难得得到这么一句赞誉。”

    “我不是什么雅客,只是旧日做过茶货的营生。”男子抬示意茶博士坐下,“紫笋产自湖州,这是去年的陈茶,不过算算时间如此来,湖州已到了宋人治下么?”

    “湖州现在是朱明治下。用我们商家的话,水上的商道,如今是宋河明江,商船出金陵,过齐鲁,走汴洛,所贩卖的商货里最多的就是苏湖的茶叶。”茶博士颇有这方面的见闻,此刻也打开了话匣子,“如今各方势力钳制争斗,互成犬牙,都卯足力气要在战阵上高过他人一头。能工巧匠往往都被官家征去制兵冶铁,陶瓷一类的器具就都做得形制简单,各家对粮米的生意也管得颇严。由南往北能做的生意,最好做的就是明茶齐盐。明茶是卖给中原人,再往北的夷狄之辈茶风不盛,但齐盐却是他们离不了的。”

    “那北人卖何物给南人呢?无论幽燕还是雍凉,物产都比不上南方,若是如此,恐怕就只能茶马互市了。”

    “茶马互市,古已有之,今日不过是跨度远了些罢了。马匹经过这番舟车颠簸,总要折上一些。夷狄之辈并不蠢笨,知道天下以战为先,咬着价钱上就不松口,最后算来,恐怕还是北人占优。开封交通南北,舟船往来停靠,能短短一年就这般繁荣,也是有赖于此。”

    “可这紫笋自古以来就是贡茶,只有每年的清明才能采摘。就算是去年的茶,因为产量的缘故也是弥足珍贵。这么好的茶,如何轮得到你我口中,不先做他大明宫中的贡品呢?”

    “这倒是个妙问,”茶博士笑了,“这明人的皇帝姓朱,据也是个军旅出身的,立下的抱负是要荡平四海,心中只有军国之事,反而没有孔夫子所言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穿用度倒是不挑。也正是因为如此,苏杭一带产的最上品茶叶,能分出几船运往他处做了商货,换来马匹金铁。至于满朝的文武公卿,他们里或许会有些存货,也可能是寻常的茶叶,泡茶梗茶根也不定。”

    ()(e)  先前总是挂着微笑的男子却没笑了。沉默了片刻,望了望茶杯里渐渐展开的茶叶,道:“这位朱皇帝是好抱负啊。”

    “是好抱负,但金殿前的士子公卿,连这般雅趣都失掉了,又与贩夫走卒何异呢?”茶博士似乎并不以为然,“以在下看,为政当是如北辰,彰德教化,君王教简朴之风,不失先王之道,但令出法随,约束琐事,与苛政何异?”

    “先生在此间与人煎茗烹茶,开口却谈些先王教化,倒是有趣。”男子对茶博士起了兴趣,端茶相敬:“鄙人姓郭,往日做些茶货生意,今日来开封是要会一会旧友。还未曾请教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姓文。先生两字是不敢当的。大宋英杰济济,像在下这般的,也就只能管管茶肆,照看南北来客了。”

    “那着实道歉,鄙人唐突造访,让文先生今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是约贵客在此相会的人所作的安排——如这般贵客,踏入开封城的第一步,所有人都得屏息以待。”

    “呵,我何曾有这般可憎可畏?”男子笑着转向自己右边的文士,“文伯,你是不是有些有趣。”

    “有趣极了。我还道天下没有比赵点检胆子更大的人,不想他还有紧张畏惧的时候。”

    “谁能不紧张呢。”男子举杯喝了口茶,“赵匡胤敢做出这样的事,现在紧张一下,也是应该的。我不难明白他的决定,所以我不会责问他但我也不会宽恕他。”

    “彼时,朕若一息尚存,便会毫不犹豫地斩了他。绝对比他披黄袍的动作要快得多。”

    郭荣喝完茶,将杯盏摆回原处,神色笃定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