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不见天日网,百般皆序音

A+A-

    这七天的时间,在有些人的感觉之中是一闪而过,非常短暂。

    回顾这七个日夜的光景,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即使做了些许,也有太多未能复查的地方,更令人感到这区区七日的紧迫短促。

    但是,苏寒山这七天里,却依旧过得很沉缓,每一天的经历都是那么厚重,似比当初那五年的光阴,还更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他只要回顾自己近期的武功进展,每一篇心法,每一段诀窍,每一层体悟,都能够联想到与之对应的某一日,某个时辰。

    并联想到苦舟阁那一天的光景,还有他三餐闲适、出来放松的时候,看到的扶摇山那些人所忙碌的事情。

    看似重复的生活,实则总有不同的收获,见到的事物都可以发掘有趣的细节差异。

    这样处处都可供回味的日子,又怎么会让人觉得短暂、仓促呢?

    所以,当苏寒山坐上离开扶摇山总舵的船时,也没有半点紧迫。

    他像是时候在家乡,跟同门兄姊们一起出去游玩,不但爽快坦然,甚至怀有期待。

    碧波荡漾,船微晃,渐渐离开了山野,移向人烟愈发密集的区域。

    两岸人声愈浓,辽阔的青郁之色,被层层叠叠的农舍房屋所取代。

    很多人离开家门,顺着土路行走,正要去赶早集。

    临安府,下辖钱塘、仁和、临安、余杭、于潜、昌化、富阳、新城、盐官等各县,称得上是山川广阔,水野辽远,城镇林立。

    而不提那各县疆域,光是皇宫所在的临安城,地盘也不,是在北宋州治旧址上,历经扩建而成。

    城内有山有水,港湾遍布,可容大船往来,军兵通行。

    足足有二十万三千多户百姓,分布在这座城池之中,热闹的集市商街,远远不止一处。

    苏寒山他们这艘船,选的是一条比较宽阔的河道,河面上能看到其他漂泊的船只。

    河岸两边,百姓们的房屋显得愈发拥挤,有些人家的地基柱子直接打到河水之中,房屋的边缘微微架空,却也习以为常。

    按理,两岸人家常有些洗漱污水倒入河中,河水不可能太干净。

    然而,苏寒山坐在船头,能看到清透的水底,有水草在飘舞,鱼在游动,水质竟然良好如斯。

    “临安府靠近钱塘江,钱塘澎湃,以致临安府内大一些的水道,也流速较快,不容易沉淀污渍。”

    同样坐在船头的一个窄袖布袍壮汉,对苏寒山解释起来。

    “况且毕竟是皇城所在,临安府的衙门里面,有大批专门治水的人,平日洗漱还罢了,五谷轮回的秽物,却是不许直接朝这些河道中排泄的。”

    这个青布袍子的壮汉,头发不长,披散下来,也只略微触及肩头,大眼宽口,胡须潦草,样貌憨厚,很是不修边幅,身份却不一般。

    他是椿年书院中,负责传授拳脚功夫的众讲师之首,名叫邓光明。

    职权上来讲,他跟药王院、算术院、农桑院等各科的首席讲师相当。

    但在武功上,邓光明和另一个负责传授兵器功夫的首席讲师,显然要比其余那些讲师,高出不少。

    扶摇山的“六韬风云阵”布阵者,除了司徒中夏和四大弟子之外,就是由邓光明,负责龙韬之位。

    苏寒山道:“我们不可能走水道,直接进皇宫吧。”

    “顺利的话,在离皇宫五里的地方,弃船上岸。”

    邓光明摸着下巴道,“但如果水师派的精锐还在,他们肯定会直接在河道中下,现在就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了。”

    他们这艘船是乌篷船,比一般的乌篷船更高大,船篷内足以坐上十个人,但有些惯例是不变的。

    如,乌篷船的船橹都设在船尾,至少有两支橹,还会有一块竖起的木板,用来当船夫摇橹时候的靠背。

    现在摇橹的人是司徒中夏,他不用什么靠背,腰杆挺直坐在那里,双控橹,轻松写意。

    也正是因为他坐在船尾,百十斤的玄铁剑跟在那里,所以船头上才坐了两个人。

    苏寒山和邓光明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观赏着水面风景。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皇宫方向,水面上船只倒是愈发少了,最后只剩下他们这一艘。

    忽然,苏寒山眼神一动,看向水面以下。

    河底的水藻本来就因潜流而摇动不休,河面上的人,透过水面波纹看下去,水草晃动的幅度更大,很难看清水草中有没有什么细微的东西。

    但,苏寒山眼中明光乍开乍合之后,断然喝道:“心!”

    他话同时,众人已感到船猛然往下一沉。

    船尾的司徒中夏,更觉得双一轻,将船橹抬上来一看,两边的橹都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而且看样子,并不是被利器切断,而是腐烂出来的缺口,直至断裂。

    乌篷破碎,船上的人影顷刻之间,全部掠向岸边。

    苏寒山滑翔之时,回头看了一眼。

    那艘船,已经从中间烂成两截,在沉没的过程中,被水下无形的细丝分割成格状,然后从分裂的痕迹蔓延腐烂,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团团木絮竹屑。

    那绝不是依靠锋利度切割船只,而是依靠毒性腐蚀造成的效果。

    他们这个时候,甚至还没有去到岸上,只在一纵之间,整艘船就被毒性腐蚀殆尽。

    这毒力,何等可怕!

    那正是唐门的“不见天日”毒,丝轻若无物,撒入水中之后,任凭再好的眼力也看不出来。

    只是,此种毒在使用之前,必须用黑布包裹,不能被日光直晒,否则毒性就会变质。

    而只要保存得当,毒撒入水中之后,就不再怕光,且毒性不会被水溶解,也就不会稀释淡化,会始终集聚在丝之上。

    当油漆过的船板或人的血肉,一碰到这种丝,就会被极速腐蚀。

    ()(e)  既然水下有这种毒丝,那岸边那些房屋之间

    苏寒山飞掠得最快,这时也最靠近岸边,正要细看,忽觉空气中千百个芝麻大的黑点,游移而至,朝着自己打了过来。

    “防毒丝,上屋顶!”

    发出警告之后,苏寒山双袍袖向下一甩。

    水面被气流砸到短暂凹陷下去,在水浪回弹之前,他的整个身影,已经拔空而起,完全越过了那些黑点笼罩的范围,又在高空虚踏一步,折向岸边最高的那间屋舍。

    即使有了这一下阻碍,他依然是所有人中,最先来到岸边的人。

    刚落到屋顶,苏寒山立刻转身,右脚向下一劈。

    哗啦啦啦!

    屋顶上朝向河面那一侧的瓦片,全部被一股磅礴的功力影响,抖动起来,激射出去。

    六名布阵者和张叔微,本来也各自受到暗器阻拦,身形微滞。

    恰在这时,瓦片飞来,众人立刻脚踏瓦片借力,分别落在附近几座屋顶之上。

    此刻正是清晨时分,河面上薄雾未散,天边云层朦胧,太阳还没有露出真容。

    虽然已经该算天亮,纵横交错的漫漫街道房屋之间,却还显得有几分昏暗。

    但在四面八方的昏暗处,包括对岸的屋舍之间,此时此刻,至少有两三百处的星火迸射,伴随着金铁交击之声。

    那是人和人的兵器碰撞,产生的火花,部分区域在火花一闪之后,也已经有了血花。

    苏寒山他们看似只有一艘船,船上只有八个人,其实,两岸街道间,另有百余精锐乔装随行。

    加上七天里面,扶摇山已经朝周边区域渗透过来的人,总计可达五百人。

    但很显然,相府加上旷古堂的准备,只会比他们更充分。

    在乌篷船腐烂沉没,宣告伏击开始的一刹那,扶摇山几乎所有的援兵,都被截下。

    带有弹性的翠君神,已经套上了苏寒山的双,紧贴着肌肤,衣袖里垂落的药丸,在掌下悬浮转动。

    苏寒山毫无迟疑,顷刻之间打出三十颗药丸,呈扇形,从河边向岸上分布。

    每一颗药丸,分别打上一户人家的屋顶,在触碰的刹那就爆散,化作一团饱含浓稠药性的疾风,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屋内,扩散开来。

    如果这附近还有普通百姓在,没有足够内力根基,那这些药丸的药力,只会让他们觉得像嗅了一点酒气,连醉意都不会有。

    但如果这周边埋伏了堪称精锐的杀,药力立刻就会催化他们的内力,令他们陷入大醉。

    而就在药力渗透进去的时候,三十间屋里,全部传来了陡变大醉的呼吸声,还有摔倒、碰撞杂物的声响。

    尤其是苏寒山脚下的这间屋子。

    屋子里的杀本来已经跳向半空,恰被一股药力盖下,浑身一软,重重的摔回了地面。

    扶摇山的人不会知道旷古堂究竟准备在哪一段河道动,不可能把每一家都搜一遍,所以他们防不到,这段河道两岸的人,全部已经被旷古堂的人替换。

    这也是当初司徒中夏会担忧的主因,作为被埋伏的一方,无论怎么提防,终究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以气御风,以风送药,原来是这样的段,果然神妙!”

    街道四周,传来飘忽不定的回音,隐约能听出是郑道的嗓子。

    “但,你能带上多少白云醉仙丹呢?”

    更远处的屋舍间,或门板破裂,或窗户洞穿,上百条穿着市井百姓衣物,却矫捷如狸猫的身影,扑上屋顶,纵跳如飞,朝着苏寒山等人包围过去。

    这些人上,有的拿匕首,有的拿短剑,但他们纵身而动的招式,都让苏寒山有些眼熟。

    他们全部都是来自旷古堂第三堂,梁孤影的下,也许在追踪搜查的段上,不如当初梁孤影直接带在身边的那些人,但刺杀作战的段,却毫不逊色。

    苏寒山看着那些人,眼睛眯了一下,他出并不是一定要靠白云醉仙丹的,但是白云醉仙丹,能够最大限度减少他的内力损耗。

    在不知道后续还会有什么高过来的时候,确实只有先用掉这些丹药,才最为划算。

    而在旷古堂那些人心目中,好像这百十人能够消耗苏寒山的丹药,就也算尽到了价值了。

    “那就也让我看看,你们究竟能拿出多少人力吧!”

    苏寒山的身影浮空而起,双袖齐舞。

    面对已经确定的敌人,他这次出的时候,不再仅仅是以气流推送药性,而是点燃丹药,化作一道道火线飞去。

    一时之间,破空之声,似乎遍布长空,连绵不绝。

    张叔微也在同时查漏补缺,打出一波波的银针。

    但除了那些在屋顶上包围过来的第三堂人之外,竟还有大量看似摊贩装扮的人,丢掉了他们的箩筐、摊,带着他们的扁担,如一道道顺着街面流动的狂风,向这边杀了过来。

    那些扁担顶端,都已弹出了枪刃,靠近枪头的地方,还扎着一捆肮脏的抹布,灰扑扑的布条在风中舞动,杀气昭然。

    旷古堂的第四堂,号称旗枪堂,训练人的方法,跟相府七派的轻甲派、刀斧派差不多。

    不同的是,这些人是从旷古堂各分堂中精选出来的,最敢于拼杀的锐士。

    他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在各地奔波,侵杀其他帮派,吞并地盘,把持要道,鏖战过的数量,绝对远胜于待在临安相府做私兵的七派弟子。

    “好一批青年锐士!可惜!”

    司徒中夏看到了这些人,突然举剑向天,大吼一声。

    “赵老鬼,郑老贼,老子日你们先人板板!!”

    他飞身而下,迎长街杀去,不求毙命,但必杀伤,百斤重的玄铁大剑,在他中挥来荡去。

    碰枪枪折,碰人人飞,砸在两边的门板、窗户,屋瓦之上,仿佛要横扫千军,冲得势不可挡。

    ()(e)  他冲的太快,口中一边大骂,一边舞剑,骂到二十几声的时候,居然已经冲过了大半条街,离苏寒山那边,有了五十丈开外。

    这时,侧面一间屋子的墙壁上,陡然突出来两个印。

    两个印之后,紧跟着就是一个“人印”!

    屋子里面那个人向外冲撞的时候,坚硬的墙壁好像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冷而顽固的砖石,居然像是软乎乎的泥巴一样,在那股巨大的冲撞力道下,向外突出、变形,隆起了一大段距离。

    檐角处的一滴露珠刚落,在这个墙壁变形的过程中,才落下了不到半寸。

    当这块隆起的人形墙体,超出极限,灰飞烟灭,出的人露出真容,那块露珠才落下了一寸。

    而当司徒中夏的玄铁重剑挡住了这双掌的时候,那露珠已经没有了继续下落的会。

    方圆五丈之内,所有露水霎时间被一股劲气荡过,凭空蒸发。

    当!!!

    司徒中夏和郑道,在这一声巨响中打了一个照面。

    上次交之后,郑道回去细想过程,总觉得有些蹊跷之处。

    当时的司徒中夏,似乎是色厉内茬,外强中干,比他平时那个暴脾气更加狂躁,有些反常。

    也许当时这矮子已经受了内伤,只是强忍,也许没有苏寒山那声长啸的话,结果会截然不同。

    但不管上次是强忍,还是真能势均力敌。

    这回,郑道是看准了会,出偷袭。

    别是司徒中夏,即使是个宗师,若是刚晋升未久,面对他这样一记外结金刚、内用梵法,当之则碎,功满十成的偷袭,也定要吃个闷亏。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司徒中夏又挡住了!

    不但拦住,而且功力滔滔。

    不像上次依靠剑法精巧来化解五轮金刚拳,这回的司徒中夏,居然直接凭自己一身滂沱气势。

    硬扛了第一层威德金刚印之力,又扛了后续浩荡绵长的五轮梵我之力。

    玄铁剑嗡鸣,司徒中夏双臂奋力一振,把郑道震退出去。

    郑道胸口一闷,脚下划退两丈之后,身子仍往后倾,连忙急踏五步,这才稳住。

    却在这时,空中一个青衣汉子扑了下来,一拳打出。

    “郑老贼!”

    “邓光明,伱也敢跟我较量?!”

    郑道见了这人,翻一掌就迎了上去。

    邓光明擅长空对敌,内功修为比司徒中夏,也只略逊一筹。

    但是如果让他单独对上郑道,绝对打不出司徒中夏的战果,反而可能在眨眼间受创。

    因为他是五台派的传人,武功根基,正是五台山的。

    郑道偏偏对这门武功了如指掌,梵我、金刚合运之下,最能克制邓光明的武学。

    倘若邓光明转修其他功法,又发挥不出他根本武学的造诣,那就更不值一提了。

    没想到,这一拳一掌碰撞之下,郑道只觉锁骨发疼,知道这是自己掌力明显逊色于对方,惊愕之际,急忙后退卸力。

    四把长剑却从他背后杀到。

    天纵,英才,笑谈,古今。

    日月星云,四人同时出剑,势在必得,却在刺中郑道之前,先撞上了三个声音。

    “身!口!意!”

    那好像是从空中砸落下来的三个字,无形无质,无懈可击,又深沉威猛无比。

    三十丈外的街道上,赵离宗站在墙壁的阴影下,背对墙壁,双目低垂,双抄袖,轻轻吐字。

    他只用三个音节,就解了郑道一时之急,随即却叹息了一声。

    “好厉害的阵法,这绝非你扶摇山的东西,莫非又是那苏寒山带来的变数吗?”

    赵离宗抬起头来。

    本来在他这个位置,抬头看去,正好能看见苏寒山所在的方位。

    可他现在抬头,只能看到寻声追索而至的李秋眠。

    蓝袍文士的脚尖点在瓦片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连正从那瓦片上凝结的露珠,都依旧凝结完成,顺着屋檐,将落不落。

    “你的三失三灭大印,又有进境了。”

    李秋眠正色肃然道,“以前我与你交,都是落在下风,今天我想再讨教讨教。”

    赵离宗并不自喜,眉宇间像一尊发愁的木雕罗汉,凝着苦色,又内守禅意:“我比你老了好些年头,能压个年轻人一头,又算得了什么?”

    “我要真是年轻,可听不得你这话。”

    李秋眠黑须飘扬,右一抬,五指一张,五根指尖端,各自延伸出一道剑气。

    他的剑气,不像寻常剑术高那样,凝聚之后,必定要发射出去,反而好像固化在他的指之上,有着稳定、晶莹、锐利的形态。

    纵然千军万马,无胆必然溃散,有胆方可聚而不乱。

    练胆之道的宗师,内力凝练、坚固的程度,远超同级高。

    李秋眠的气,已经不像剑气,倒像是实实在在、锻造雕琢出来的剑器!

    天罡龙胆,十指剑器!

    赵离宗的衣袂飘动起来,仰着头,双如印如掌变动,斜斜飞起,飞得竟很慢,显得很沉重。

    他像一块缓缓飞起的陆地,可以承受李秋眠任何攻势,不动不摇,犹有余裕。

    李秋眠倏然皱眉,上的剑还没有发出,已感觉到对方的从容,但那好像不仅仅是武学上的从容,更是一种计划上的胸有成竹。

    史弥远那边到底出动了谁,能让他有这么大的信心?

    ‘已是时候了’

    赵离宗这时亦在心中低语,‘唐魂!’

    唐魂的目光,从船碎的那一刻,已确定了苏寒山最具威胁,观察着那个少年,直到现在。

    当苏寒山解决了第三堂所有人,落回屋顶的一刹,铁箫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