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孙溶儿被带到玉芙宫的时候, 素衣披发,满面决绝,步履从容, 像是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有此下场。
她衣衫单薄, 肩上还有雪花, 冷着脸跪在地上, 脊背挺得笔直,此时竟有了几分孙晔的风骨。
“溶儿, 你为何要自毁前程,做这样的事?”
“陛下原来知道,我们也有‘前程’?”孙溶儿嗤笑一声,反问李蕴,“我原以为, 陛下是没有心的,我们这群宫妃, 从青春少艾等到年华不再,都没能等来陛下的垂青,我们也是人,也想要幸福安稳的生活, 也不想每日活在算计之中!可陛下, 给过我们机会吗?”
李蕴语塞,她的后宫注定只能是摆设,可又怎能跟她们解释呢?
“溶儿,你是自愿进宫的, 没有谁逼过你。”李蕴思前想后, 斟酌着。
孙溶儿目眦欲裂,愤懑难平, 她指着李蕴,高声叫喊:“是啊,没有人逼我,是我在逼我自己,我想要权势,想要富贵,想要留住我曾经留不住的一切东西,我有罪,可这罪孽却是陛下造成的,是你给了我做梦的机会,又亲手碎了它!”
李蕴苦口婆心地劝她:“你在宫里衣食无忧,地位尊崇,就算你想要出宫,甚至想要再嫁,朕都能帮你,你去毒害娴妃,只会徒增杀孽,又有什么用呢?”
“虚伪!恶心!”孙溶儿蓦的站起来,表情凶狠,“我最讨厌你这副伪君子的模样了!明明是你毁了我的一切,却要扮好人让我来感激你,你曾经对我那么好,转过头却变了脸,要把我身边的一切夺走——玉珠,妃位,我仅剩的尊严!我就是想要个孩子,就是看不惯姜月和太子母慈子孝的场面,就是看不惯你对皇后那般关心,对我却不屑一顾!”
李蕴被她的歇斯底里吓得不出话来,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既觉得愧疚,又觉得惋惜。
“溶儿,你变成今天的模样,是我的错,若娴妃肯原谅你,朕会派人把你送到报恩寺后山,结庐而居,带发修行,若你有一天想通了,尽可下山嫁人。”
李蕴完,浑身似乎没了力气,颓丧不已。
忽然,李漼从内殿走出来,眼睛盯着孙溶儿,显然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挥舞着双手,扑进李蕴的怀里,软软的一团,让李蕴多少有了几分抚慰。
李蕴低声问他:“怎么出来了?”
李漼的手拉住她的耳朵向下扯,凑近了声:“母妃,她愿意原谅柔妃娘娘。”
“哦?是她亲口的?”李蕴诧异,姜月脾气时好时坏,她都有些拿不准姜月的心思,没想到这次她竟如此大度,轻易饶过了孙溶儿。
“嗯。”李漼点点头,想起姜月听到谋害她的人是孙溶儿的时候,那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还听到她声嘀咕,什么“自作孽不可活”、“早知道不戏耍她了”……
他不懂这些话背后的意思,直觉姜月同孙溶儿之间,有过什么故事,却也不想深究。
这宫里,有太多秘密了。
李漼在李蕴怀中坐了一会儿,看她亲手拟了圣旨,让人将孙溶儿送到报恩寺清修。
孙溶儿被逐出宫清修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后宫。
薛夙闻言,只是笑了笑,感慨李蕴其实很有国母风范,若能母仪天下,定能将后宫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若是他的后宫,大约不会有这么些杂七杂八的人让她烦心。
他笑过,忽的一愣。
薛仪听孙溶儿被逐出宫的事,气得茶盏都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紫荆跪在她面前,恐惧过后,是无边的平静,好像等待已久的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紫荆,本宫自认待你极好,你跟了本宫二十多年,从未亏待过你,你不想出宫嫁人,本宫就把你留在了身边,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为何你还要背叛本宫?!”
“不想出宫嫁人?”紫荆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自嘲似的笑了笑,她哪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若嫁了人,夫君子孙,都会变成太后的傀儡,再没有安稳的日子,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那样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娘娘,紫荆跟了你二十八年,自认忠心耿耿,从未有过异心,但紫荆真的累了,很想了结这一切。”
薛仪完全不能理解紫荆所的“累”,她只会破口大骂,拿起手边的东西狠狠砸过去,发泄她心中所有的不忿。
一块碎瓷片划过紫荆的脸庞,鲜血如注。
她晕了过去。
“太后宫中的紫荆姑姑被罚去浣衣局了?”身着一袭粉白宫装的女子立在红梅树下,素指纤纤,指尖蔻丹红得热烈,似火似霞。
“回娘娘,是的,听还破了相,十分狰狞。”
“这等腌臜事就不必多了,”女子用帕子掩住秀鼻,微微皱眉,风流情态若西子捧心,出的话却残酷无情,“娴妃吃了两份毒旱莲,竟然还活着,本宫都不知该你们是草包,还是你们是蠢货了。”
她身后跪倒了一地宫女太监,瑟瑟发抖。
“按家里的规矩,不成事的奴婢,留着也没用。”她挥了挥手,众人的心如坠冰窟,彻底冷透了。
江家的规矩,是桓夫人从桓家带来的,办事不力的奴婢,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第二日清,连夜奔波从报恩寺请来慧空大师的何秀回来了,马车直接从宫门穿过,向玉芙宫奔去。
李蕴坐在萧凤皇床边,百无聊赖地数着床帐上的粉蝶,李漼趴在一边看书,脑袋一晃一晃的。
萧凤皇觑着李蕴的下巴,完美无瑕,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心虚地想:“要是现在跟她坦白,她不定就得把自己赶出宫自生自灭了,还是先瞒着……”
李蕴不知她的心事,只道今天娴妃过于安静温婉,还以为她不舒服。
“你放心,我师伯……啊慧空大师回春妙手,肯定能把你完全治好。”李蕴替她掖了掖被子,不心碰到她的肩膀。
萧凤皇猛地一缩,警惕地盯着她,好像以为她要对自己图谋不轨似的。
李蕴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娴妃嘛。
“李蕴,我——”
“诶?你不叫‘陛下’?叫人听见了不好,乖,好好躺着——”
“慧空大师来了!”何秀从门外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一脸邀功的笑容。
萧凤皇闭了嘴。
李蕴站起身,在殿中徘徊了两圈,整了整衣裳,问何秀:“朕今日是不是过于威严了?”
何秀拍马屁功夫一流,笑道:“不威严,不威严,慧空大师要见了陛下,不定还会把陛下当作自己的师侄呢!”
李蕴脚下一个趔趄,简直要疑心何秀知道自己的底细了。
话间,慧空已经入了殿,他一身灰衣,朴素得发白,还有许多补丁,脸上亦是风霜沧桑,留下了岁月的痕迹。
李蕴的岁月,停在了十八岁,她到现在,还不觉得自己已经二十四五了,也没想到,慧空的面貌,老了这么多。
“陛下。”慧空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别来无恙。”他完这话,眼底已有泪花,只是垂着头,无人看见。
“大师别来无恙!”李蕴连忙上前扶着他,笑道:“此番因祸得福,能再见到大师,真好啊……”
慧空到底是出家之人,贪嗔痴都是浮云,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只是李蕴对报恩寺上下来,实在太特别了些。她从就在自己膝下,娇俏爱笑,虽然调皮捣蛋,却也是惹人怜爱的活泼,并不讨人厌,更何况她大多数时候,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连吃一份糕点,也会把大半留给他和师弟。
寺中都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难得有了她的笑声,才使得这修禅问佛的岁月,不至于太过枯燥。
“陛下且等稍后再叙旧,贫僧先为娴妃娘娘看病。”慧空大师听她嘀咕个没完,知道她兴奋难抑,连忙替她了住。
慧空给萧凤皇诊过脉,草拟了一份药方,李蕴叮嘱辛夷亲自去太医院抓药,丹柳眼巴巴地看着那药方,李蕴笑了,挥挥手让她跟着一起去。
殿中便只剩下了李蕴四人。李漼过来同慧空见礼,端了一杯茶送到萧凤皇床前,道:“母妃,喝口水润润嗓子。”
萧凤皇笑着,欣慰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慧空看着两人,神色悲悯,再看李蕴,她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还不知眼前这个唤旁人“母妃”的孩子,便是她九死一生,冒险产下的亲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