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薛仪疯了。
李蕴本想召集天下名医来给她看诊, 但楚缙入宫看过她的脉象后,摇了摇头,道:“郁结于心, 肝火太炽, 梦魇缠身, 日久天长, 已经病入膏肓了。就算是我,也治不了这样的心病, 她一生骄傲,怎受得了活在他人掌控之中,自以为挣脱了束缚,其实一直活在薛家、先皇和这座深宫共同编织的牢笼中,如此下场, 也算是恶有恶报,偿还孽障了。”
在外人看来, 她或许是为李曜报了仇,偿了愿,但李蕴没什么感觉。
她虽敬佛,却不信因果报应, 只是觉得, 人们任何的选择都有对应的结局,有些可以预见,有些不可预见,用什么东西去伤害别人, 终究会反噬自我。
李蕴的腹部一日比一日凸起, 楚缙给她把了几次脉,那孩子十分健壮, 并无什么中毒的后遗症。李蕴也觉得这孩子很活泼,常在她腹中翻滚,她只要一摸肚子,那孩子便会轻轻踢一踢她的肚皮,像是在和她招呼。
她的心化作了一团轻飘飘的羽毛,都系在了孩子身上,便无心朝政,再加上怀孕嗜睡,她就把朝事都交给了薛夙。
李漼常来她殿中请安,起初还正常,后来李蕴懒得遮掩,便直接着了女装,出来见他。
“你是……”李漼目瞪口呆,惊得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父皇了?哈哈,你若叫我‘母后’,也是可以的。”李蕴喜欢这个孩子,早把他当做亲生骨肉,所以相处自然随意,并不把他当外人。
李漼聪明,他眨了眨眼,很快平静下来,仔细回想了一下曾经的疑问,欣然接受了李蕴的女子身份。
他就,父皇那体格那身姿,怎么看都不像男子,怪不得他总觉得父皇身上香香软软的,母后身上……
等一等,母后“她”?
李漼望着李蕴,飞速眨眼,一脸呆滞。
李蕴哈哈大笑,捏了捏他圆鼓鼓的脸蛋:“你没猜错,你母后呢,才是男子。”
李漼把嘴一瘪,哭成了泪人。
辛夷与何秀在后头捧腹大笑。
二月底的一天。
李蕴闲在宫中,抚摸着腹,正低头沉思,忽见辛夷着急忙慌地走进来。
“何事惊慌?”
“太后娘娘得失心疯的事传到前头了,御史大夫他们联名上书,闯入宫中,要求见太后。”
李蕴讶然:“这事不是暂且压下,日后再的吗?御史大夫,于杰那种圆滑世故的老油子,怎会参与闯宫这样的大事?”
辛夷擦着额头的汗,在原地转了几圈,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冲到李蕴的寝殿,把她的龙袍拿了出来,让她伸手站好,要服侍她穿衣。
李蕴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厚实的女装,腹微凸,慵懒随意,自从怀上这孩子,她胖了许多,每日吃吃喝喝,睡得太多,脸都圆润了不少。
这女装一穿上,好似回到了少年时,那些天真无忧的日子,不必操心那些繁琐的政务,也不必衡量朝中群臣的勾连得失。
人若是懒惰起来,什么斗志都没了,她把所有奏折推给薛夙,叫他带着李漼去处理,自己就做个富贵闲人,万事不管。
“陛下,看来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辛夷急得不行,用手去抓李蕴的头发,要为她改装。
“皇后呢?”
辛夷已经急哭了:“皇后同太子殿下出宫微服私访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殿外已经传来禁卫军拦门的声音,迫在眉睫。
于杰他们都是朝中重臣,万一刀剑无眼,有个擦碰,禁卫军都担不起责任,谁也不敢下死手拦,更何况,于杰手里提着一只青石砚台,那锋利的尖角,往头上一磕,人大概就没了。
经验丰富,当年他们就是这样逼迫先皇让步的。
这太上宫的台阶,也流过不少朝臣的鲜血。
李蕴忽然一笑,把外衣掀了,头发捋了,素衣披发坐在殿中,安慰辛夷:“急什么,他们早就知道了,此次来,不过是找个由头废了我,就算扮男子再惟妙惟肖,我也还是个女儿家——肚子里还有一个,别吓着他了。”
最后一句得极轻极温柔,也定了辛夷的心。
辛夷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裙角,昂首挺胸开殿门,迎着那群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臣,高声道:“陛下等候已久,各位大人请进吧!”
“她可不是什么陛下!她是女子,身份不明,不配帝位!”
“对!牝鸡司,朝纲不正!”
“今日我们就让她以死谢罪,上祭苍天,下祭后土,大雍青史,绝不能留下这样的污点!”
“……”
诸如此类,都不是什么好话。
李蕴一一听着,微笑点头,好似十分赞同他们的话。
她一眼扫过去,都是于杰一党的大臣,平时十分中庸,只有触及到他们的利益,才会抱成团出来建言,看着都是些老好人,其实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官的蠹虫。
薛夙正准备清扫的,便是这群人了吧。
怪不得他们要在此时发难。
二月底,吏部新一年的安排就要出来了,这里的很多人,都不在名单上。
李蕴气定神闲,丝毫不慌,一字一句得清清楚楚:“各位大人,请坐吧,若是体力不支,倒在这太上宫,倒成我的罪过了。”
于杰这些人哪个不是人精,都听得出来她的弦外之音,李蕴并不怕他们死,就是全都死在太上宫,她也不在乎,这宫里宫外,都是她的人,他们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
但前程性命皆在今朝一战,李蕴的不在乎,反倒成了他们的动力,一定要李蕴向他们低头。
于杰率先出列,振声道:“妖女,你妖言惑众,天地不容,冒充帝王,更是天地之大不韪,你且招来,如何冒认先帝子嗣,如何李代桃僵,搅弄风云?!”
李蕴笑道:“二十五年前,贤妃薛氏与贵妃孙氏同时有孕,贵妃难产,母子双亡,贤妃产子,先帝为之取名‘蕴’,封太子。太子蕴自幼聪敏,为人称道,九岁不幸痴傻,天下怜惜,后登位,不痴不愚,更令司空归附,大雍中兴。诸位以为的历史,大概是这样的,对么?”
“自是如此!”
李蕴叹了口气,接着:“我看,痴傻的是诸位吧?太子‘李蕴’在宫中多年,你们竟无一人见过他的样貌么?若我是假冒的,那为何七年前你们没认出来,直到今日才来揭穿?”
众人语噎,他们确实没见过以前的太子,认不出来太子,甚至分不清男女,确实是他们的过错,但太后权倾朝野,一力压住舆论,又有太傅、桓相等人拥护,眼前这个女子,实非常人,并不是他们能对付得了的。
“朕并不想为难你们,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朕并非男子,那么今日,便把当年之事公诸于众吧。”李蕴换了自称,又变回金銮殿上威震四方的帝王。
“当年,贤妃薛氏生下的,实为公主,只不过她不甘心,将一名男婴与朕调换,令朕流落民间,后先帝在报恩寺找到朕,临死之前,封朕为‘昭宁公主’,命朕继位称帝,有报恩寺慧空大师、太傅楚缙,以及两道圣旨为证,桓相也是看过圣旨的,朕的身份毋庸置疑,确系先皇子嗣。”
于杰心中震惊不已,那幕后之人可不是这么的,昨夜有一黑衣人潜入他府中,将皇帝拟定的吏部官员任命交给他,其中鲜少有他这一派的官员,很多人甚至被贬谪罢免,更有甚者,罪责在状,将会有牢狱之灾。那黑衣人告诉他,当今圣上乃是一个女子,来历不明,意图窃国通敌,所以他们才匆忙发难。
可没有谁告诉他们,当今圣上确实是先帝与太后的子嗣,实实的长公主,若是如此,长公主摄国倒无不可,他日公主有了子嗣,只要姓李,便还是李家的江山。
忽而脚步声凌乱,甲胄卫士鱼贯而入,于杰看着殿内殿外水泄不通的禁卫军,颓然倒地,老泪纵横。
他这是被人算计了啊!
薛夙一身束腰紫金袍,披着白羽鹤氅,腰佩长剑,大步流星地走来,他玉冠高峙,俊逸不凡,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看得李蕴脸红心跳,忙别过脸去,摸了摸发红的耳垂。
“诸位,可识得本宫?”
众人又是一愣,隐隐约约觉得此人十分像前不久在东极大殿见过的皇后。
“本宫便是先太子‘李蕴’,亦是皇后薛氏,既然众位多有疑惑,不如到天牢里去,慢慢问吧!”薛夙眸色幽深,微微眯起,果然有人在背后捣鬼,幸好他及时赶回来,若是混乱之中有人伤了李蕴,他就追悔莫及了。
李漼跟在他身后进来,太子冠冕穿得齐齐整整,与他动作一致,看起来十分和谐。
有人高声喊道:“既然如此,太子是哪里来的?!李漼并非李氏子嗣,如何能担太子之位?!”
李漼一愣,他还是前不久才“认清”父皇母后的真面目,也知道了他马上就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虽然不知道长辈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本能地亲近李蕴和薛夙,把两人当做亲生父母。
至于姜月,更像他的一个好朋友,这个朋友有很多奇思妙想,李漼心里很亲近她,当然,喜欢她也不妨碍李漼觉得,她煮的饭菜是天底下最难下咽的东西。
他从未想过,父皇、母后、姜月都不是他的父母,到底谁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