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留心之毒
屋子里挤满了人,众人分列两边,静静地等待着老人的发声。
“老师!连您也没有办法么?”看到先生久久不出声,子春急切地问道。
先生看着自己的幼徒一言不发,他眼神格外平静,只是不知这份平静下掩盖的是什么,或是疼惜、或是懊恼,亦或是愤怒。但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叶长衫此时正躺在面前,而他却无能为力——
即便他是百年来中原至强无敌、至高无上的守护者。
生老病死他已目睹过无数,悲欢离合也屡见不鲜,可无论是谁,在他们离自己而去时他都能淡然无比地接受,因为这就是自然、这就是规律,这就是人生原本应有的样子,他这一生都在感悟这个世界,这点浅显的道理他怎会不懂?他会做的仅仅是斟上一杯酒,而后洒向地面,以祭奠逝去的人,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
就算是戚世懋与伯清波,也不过如此。
而今天,面对生命正在一点一滴流逝的叶长衫,他竟然感到一丝悲痛——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就连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年纪大了,心真的会变得更软?
这种感觉其实伊依曾经有过,就是王六儿用脚狠狠地踹向白狗的时候,白狗又做错了什么?如此可爱、美好的弱生命要遭到世间如此恶意。而此时,他品尝到了伊依同样的感受,眼前的少年原本应有幸福美好的家庭,却因为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东西,平白无故地遭了如此多的罪,这些都难道不令他感到难过?
自己真的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余音早早地提醒过自己,而自己却不为所动,是自己太过自信?太过自负?还是心狠?
如果自己这几日不让这两位少年下山,如果自己提前告知老三让他警觉一些,如果他早些下山可惜没有如果。
老者将叶长衫的被子轻轻整理一下,仿佛这是唯一能为幼徒所作之事。随后,他转身面对一屋子的众人,幽幽地道——
“此毒名曰‘留心’”
‘留心’?姬阳与脑海中闪现过一段话,这段话的原文他已不太记得,但这种毒却让他印象深刻。
老人继续道:“‘留心’剧毒由南蛮之地传入,毒方不详,至今未有解药。见者少之又少,只因其毒性极强,传闻只需稍稍一闻便会中毒。而‘留心’剧毒无色无味,或成粉状,焚之亦可成气状。即便是身体肤发触之,它也会穿透表皮进入体内,通过血脉遍布全身”
这毒当真如此厉害?众人心中暗暗想到。
“中此毒者初无任何明显症状,而后毒发时四肢瘫痪,神志不清,但此毒甚为怪异,身体无一处不遭其毒,唯独心脏完好,故得名‘留心’。而中毒者虽无法生还,但也不会立马死去,由于体已损只留其心,所以中毒者往往能苟且留一命,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才会彻底死去。好比立于地狱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另一只脚踏入往生门,徘徊生死之间,其痛苦可想而知。”
这是什么样的毒啊!竟叫人生死不能!
众人越听心中越难受,仿佛能感受到叶长衫此刻正经历的煎熬与苦楚。若真如先生所,那还那还真不如一死了之。
“我我应该早些发现端倪的,这样”子春无比自责,她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此毒无解,子春你不必难过。”先生开口宽慰道。
伊依已经在一旁声啜泣,子春见状将泪水擦干,走到伊依身边,将伊依的脑袋埋在自己的肩上。伊依的个子已经比子春高出半个头,但她依然低头弓背,将脑袋完全沉在子春的肩上,仿佛已经没有勇气与力气再抬头多看一眼。
“老师,难道咱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咱面前?”文君臣问道。
先生并未回答,他只是十分莫名其妙地了四个字,而这四个字让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感到不解,甚至有些不安——
()(e) “他们来了。”
他们是谁?来了哪里?又要干什么?
当众人正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先生闭着轻轻地道:“都出去吧。”
“可”
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文君臣本欲追问,但如此一来他只得作罢,招呼着众人离开屋子。
见文君臣同样准备离开,先生开口将弟子唤住:“君臣你留下。”
文君臣默默地送走众人,随后他将门关上,来到老师的身边。
“老师,师弟他”
先生毫无波澜地道:“活不过三日。”
“三日!?老三不是‘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为何师弟只剩三日?”
“此毒与其他毒药不同,中毒者越体弱则苟活的时日越长。”
文君臣先是一怔,而后一惊。这三年来师弟体魄的强壮程度早已超出常人,若换做普通人尚能坚持数月甚至数年,要是如此,还能奢望老师与五师妹找出解药良方,可如今区区三日,这让他们该怎么办?
三日啊!这些‘孩’还真的给我这个老不死的出了个大难题,先生忽然自嘲地一笑。随后,他沉思道:难道真的要用那个法子?欲救叶长衫,只有这么一个法子,而我一个将入黄土之人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好毒的计啊,如此毒计,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她能想出了吧
想到暗流涌动的中原之势,先生轻叹一口气,道:“君臣,你答应为师一件事。”
文君臣微微一怔,而后严肃地回道:“老师,您请。”
“守住英平。”
“什么?”
文君臣大感不解,明明生死未卜的是叶长衫,为何老师会让自己守住英平?难道
“老师!您这是要”
‘哐当’一声,屋门被重重推开,姬阳与一改往日从容不迫的样子,他脸色凝重地冲了进来,口气略带哀求地道:“老师,此法万万不可!”
看着一向沉稳的姬阳与如此失态,文君臣也焦急地问道:“老三?这这是?”
姬阳与丝毫没有理会文君臣的询问,向来傲骨嶙嶙的他竟然硬生生地跪了下去——
“老师!弟子求您了!”
原来,一听先生‘留心’二字,姬阳与心中便知晓要解此毒唯有一种方法,联系余音的下山,再联系方才老师的‘他们来了’,姬阳与已隐隐抓住了整件事地关键,虽然它就像一根细丝一样,但自己只要顺着这根细丝一直摸下去,定然能看清事情的全部。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偷偷躲在门外。当老师再对二师兄出那句‘守住英平’时,他突然懂了,他全都懂了,所有的一切并不是冲着师弟来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先生!
见三师弟跪下,文君臣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有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抬起指了指他,然后又指了指叶长衫,难以置信地道:“老师,您您是要”
身为器,血为媒,行斗转星移之法,达改天换日之效死者十之八九,通体破裂、经脉尽断,其一生者如疯如癫,性嗜血、杀意重
对!就是当初姬阳与所的那个危险至极的法子!当初姬阳与对叶长衫提及的那个‘换血之法’,如今却真的要被用于他的身上!
相传在非常久远的时代,曾有一种换血的方法,‘供方’与‘受方’面对着双互握,腕下寸关尺脉互贴,‘供方’利用天地之息催动体内血液从左腕寸关尺出流向‘受方’右腕寸关尺,而‘受方’血液同样从左腕流入‘供方’右腕,这便是文中所的‘斗转星移’。但此法失传已久,甚至中原文明形成后就再也没人尝试过此法,即便在远古时期有人成功,那句‘死者十之八九,通体破裂、经脉尽断,其一生者如疯如癫,性嗜血、杀意重’同样令姬阳与感到十分的不安。
()(e) 想到这里,姬阳与再一次开口,欲阻止自己的老师——
“老师!就算您用那个法子,师弟也不一定能生还!”
看着奄奄一息的关门弟子,先生淡淡一笑,道:“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试试!”
“那您让弟子来当着‘媒器’!”姬阳与苦苦劝道。
先生摆了摆,道:“为师老了,是一只脚已踏入棺材的人,你还年轻,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面对。”
“可即便师弟命硬得以生还,若他控制不住自己,嗜血成性,您就不怕不怕他成为成为第二个”
姬阳与越喘息声越重,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他,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卡住了脖子,让他无法将接下来的那句话顺畅地出。
先生低头看着姬阳与,他表情显得格外平静,似乎猜到姬阳与要什么,或者,他期待着姬阳与将这句话出来。
“出来——”
姬阳与盯着自己的老师,身体有些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这三个字一直以来都是寒门的禁忌,从来没人敢在先生面前提及,而今日此等关键时刻,面对老师的主动要求,姬阳与鼓足了勇气,最终还是选择将那三个字出——
“伯!清!波!”
将这三个字一个一个地吐出,姬阳与艰难地吞咽了一口,而后平稳了一下气息,低着头闭上眼睛道:“您就不怕师弟成为第二个伯清波么?”
看着有些激动的姬阳与,先生面色仍旧平静。而文君臣在一旁听得心中一突一突,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敢在老师面前出这个名字的人,此时他不禁为三师弟捏一把汗。而后,见老师久久没有开声,文君臣索性也跪了下去。
这一跪,倒是把先生从回忆中拉扯回来,看着自己的两位弟子跪在面前,联想到那个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他轻叹一口气,道:“起来吧,不就是清波么?你俩有什么怕的”
文君臣与姬阳与转头对视一眼,而后极有默契地选择同时站起。
‘清波’这个名字已经多久没有从自己口中出了啊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刻提起,那个弱的身影、那个天赋可比自己的少年、那个风华正茂青年,那个杀红了眼的疯子奇怪,自己明明已经将他放下,为何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还是会有一丝惋惜?还有一丝想念?他现在还活着么?若他还活着,真的想见见他
“老师?”
“嗯?”
姬阳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先生的思绪,因为他知道现在每一刻都是十分宝贵的,因为叶长衫的生死每一刻都在消逝。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留给叶长衫的时间,也不多了
“魏宫与草堂杀了师弟的父母,如今又推波助澜让师弟身中剧毒,若他日师弟知晓这一切,戾气太重杀心难抑我们该”
现实与回忆交错,伯清波的身影竟神奇地与叶长衫重叠回忆起过往种种,先生有些怅然,道:“若真有这么一天,你就将他控制住囚禁起来”
“可可弟子要是控制不住他呢!”
姬阳与盯着先生,他其实明明知道若真有那么一天自己该怎么做,但他仍旧想从老师口中得到肯定的答复。
“若控制不住”先生转头看向昏迷中的幼徒,心中带着一丝怜悯,道:“若控制不住,你与老七可自行处置”
自行处置?好一个自行处置啊!得到答复后,姬阳与最终还是将脑袋慢慢垂下,似乎不愿再面对这个话题
三日啊,没想到会这么快
留给先生的时间,真不多了。
又是周一!照例晚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