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二章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陈旷此前答应了这自由山的夫子,待出来了,就赠他一首诗,这才换来了代替那张智周进入凭古战场的会。
此刻,夫子便是来讨要那一首诗了!
陈旷深吸一口气,望了一眼那无垠的平静天空。
从两千年前回来,他对这片天空,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认知他那无意中的一剑,斩开了那片天,让他看见了那天空之外的景象,也让他对这个世界的想法发生了一些变化。
而在引发时光大道共鸣的瞬间,陈旷也知道了,正是因为那一剑,才引发了后来大岐王朝的覆灭。
而众多参与了此事的人,未必不知道。
至少,奚梦泉肯定是知道的,甚至就是主导者之一。
其他人呢?
如今当世的几位圣人,除了“武圣”牧肇之外,似乎全都是各怀心思的老阴比,没道理不知道。
尤其是这位“夫子”。
桃李三千,百代先师。
虽然根据公主在幻境轮回中的经历,“夫子”仿佛确实是传闻当中的普通人,从来没有展现过修为,平日里教训人用的都是戒尺,全靠弟子们保护,而就算真的要出,段用的也都是神妙灵宝。
——比如此刻用的这传音千纸鹤,就算是无法驾驭灵气的普通人,也是可以用的。
但要“夫子”当真没有修为,那陈旷宁可相信牧肇有脑子!
这个时候,对方要他一首诗,必然不止是要一首诗。
而陈旷若是给了一首诗,所得到的,也肯定不止是褒贬,而是夫子的帮助!
陈旷的思绪不过转动了短短一瞬。
那周国宗师的拳头已经落下,荡开层云!
看这劲力,竟然有几分武圣的影子,想来又是一个曾经参悟过传道碑的武圣阁“外门弟子”。
牧肇在沧元的影响力太大了。
“武圣”弟子死了,震怒的只有“武圣”,但“武圣”死了,那震怒的就不止千百人了。
今日消息传开去,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将陈旷列为必杀目标。
陈旷此刻的状态,想要硬抗这一拳,凶险至极。
但他竟然不闪不避。
不仅不闪不避,还直接停下了逃跑的动作,强行遏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周国宗师目露凶光的同时,心中也闪过了一丝疑惑。
这子找死不成?!
但也仅仅是一丝困惑,他上的拳势没有分毫停顿,携着山崩一般的庞大力量,朝着陈旷的身体打出!
陈旷目光一闪,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一瞬间保持了完全静止。
()(e) 随后,诡异的事情便发生了。
这周国宗师的拳头,在碰到陈旷身体的一瞬间,竟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如水一般柔软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偏移着,滑到了另外一边!
“什么?!”
那周国宗师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瞳孔紧缩。
但是他的拳势已经全力倾泻而出,不可能再收回来。
整个人的身体,也顺着这股力道,朝着另外一边冲了出去,飞出足有百丈!
陈旷勾起嘴角,趁着这个瞬间的错身而过,化作流光,反向蹿出百丈。
这一偏,一返,两人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
也为陈旷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方才那一幕在旁人看来诡异,但对于陈旷而言却是理所当然,便是此前所得的“木头人”被动生效了!
陈旷若是不动,别人也动不了他。
但是方才他已经动了,又在中途停下来,那自然就会发生刚才那样诡异的事情,令对方的攻击偏移,硬生生打不着。
但此时,陈旷原地不动也并非长久之策,他能够不动一时,却不能不动一世。
这五个宗师,也并非周国的全力,陈旷自身无碍,却不能不顾方才为了他挺身而出,宁愿与姬承天为敌的众人。
他只能跑。
不过这争取来的一点时间也足够他吟诗一首,以答承诺。
陈旷在刚才的一瞬间,想到了很多诗句,配得上这位在自由山秉持君子之道,教导出众多弟子的“夫子”。
在所有的传闻里,有人他没有修为,有人他当世最强,有人他沽名钓誉,有人他野心勃勃。
而在陈旷的认知之中,他暗中派遣弟子,寻访各国,只为了找到一个能够平定天下的贤明君王。
仿佛是在寻求一个能结束这强者为尊,弱者为祭的吃人乱世的契。
然而,在陈旷见到那片天空时,他就知道,这个循环往复的乱世,若非从根源解决,将永远没有尽头
于是,陈旷回过身,看向那只千纸鹤,看向乱战之中的众人,也看向那片惶惶人间。
天空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飘落纷纷扬扬的雪。
不过转瞬之间,就变得极大。
陈旷回想原身的过往,想到自穿越以来,他从如丧家之犬,被李红绫踩断双腿,到看着牧肇在自己眼前化作一朵转瞬熄灭的烛火。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那震古烁今的横渠四句,但很快,又被他摒弃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 这很好,也很伟大。
自由山的“夫子”,必然配得上这四句话,甚至,这应当就是对方的此生追求。
但,这不是陈旷想与对方的。
陈旷伸出,接住那纸鹤,笑了起来,一字一句,认真地道:
“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
他的声音在这辽阔的高空上几乎要被吹散,但仿佛又被这狂呼猛啸的天风,传得很远很远。
“毕竟几人真得鹿,
不知终日梦为鱼啊。”
自由山。
桃花如云,落英缤纷。
天下人皆知,纵使人间四季倏忽而过,自由山的桃花依旧常年不落,无数的学子,便在入山时种下一株桃树,为这片红云,再添一分娇艳。
若是学子死去,桃树便凋谢枯萎,化作春泥。
这自由山不知存在了多久,出了多少风流人物,但这片桃林的范围,却几乎没有变化。
今日,自由山依旧书声琅琅。
坐在上首的夫子是个臭着脸的瘦老头,正持着一枚千纸鹤,垂目聆听。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远方,大笑道:
“好!好一个‘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瘦老头站起来,叹息道:“何人得鹿,何人为鱼,想来不日便可证了!既然如此,我窝在这山中,也便没了意义”
他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便已经出现在了自由山的桃林边界处。
留下众多弟子面面相觑半晌,张大了嘴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夫子夫子不是没有修为吗?”
这瘦而总是竖眉怒骂的老头,站在边界处,终于缓缓直起了身体,一瞬间,他仿佛无比高大。
他持着戒尺,没有犹豫,再往前走了一步。
一步,天地山河俱是随之一震,而他身上,已油然而生圣人之威。
夫子低头看向自己的戒尺,爱惜地抚摸了一下,然后两握住,用力一折。
“咔嚓!”
戒尺被折断。
一半化作了笔墨文心,一半化作了浩然正气。
自由山学子心神一震,纷纷站了起来,明白了什么一般,齐齐朝着夫子离去的方向深深作揖行礼。
“学生恭送圣人出山!”
夫子折了戒尺入世,便不再是这桃林深山教书育人的夫子。
而是圣人。
文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