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五章 先生,我已经很久没写诗了
点好了壁炉,燕卜荪站起身来在屋里踅摸一番,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半瓶白兰地,兴奋地大叫了一声:“真是太走运了!我以为家里的酒都被我给喝光了呢,没想到竟然还剩了半瓶白兰地,我们一起喝吧!”牟光坦连连摆:“不用不用,先生,我不喝酒。”燕卜荪挑了挑眉:“那太可惜了,没关系,刚好家里还有些绿茶,我给你泡杯茶!”嘴上着可惜,可燕卜荪的脸上却不见“可惜”的神情,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谢谢先生,麻烦了。”燕卜荪很快就找到了茶叶罐,却没发现杯子,他满屋子找了半天,可好几个杯子都被杯底横躺竖卧的烟头占据了。燕卜荪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自己刷牙的杯子,把里面的牙刷拿出来放在一边,大而化之地到了好多茶叶出来,有些还洒在了桌面上,接着把暖水瓶里的水倒了一满杯,递给了牟光坦。牟光坦看着燕卜荪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低头轻笑一声,事到如今,燕卜荪先生再做什么都不足以让他惊奇了。看着燕卜荪里的刷牙杯和他无比真诚的眼神,牟光坦生出些“豪气干云”的气魄来,也不在乎什么刷牙杯不刷牙杯了,双接了过来。意料之外的是,这杯壁摸起来只有微温,牟光坦喝了一口,如他所料,茶叶根本就没泡开。看到牟光坦面露难色,燕卜荪一脸诧异:“怎么了,不好喝?你不喜欢绿茶?”牟光坦摇摇头,尴尬一笑:“这水有点凉。”“不凉啊!红茶才用热水冲泡,可绿茶不能用热水啊!之前在长沙的时候,我的那些中国同事们每个人都用暖水瓶泡茶,不管红茶绿茶,一律都用热水。金跟我解释,这就是中国人的习惯,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哎,我真的应该用热水给你泡的,不过好像家里也没有热水了,哈哈哈哈!”“要不先生给我倒杯酒吧?”燕卜荪眼睛一下就亮了:“好啊!太好了!”燕卜荪拿过牟光坦里的杯子往窗外一扬,将茶水全部倒了出去,咕咚咕咚地给牟光坦倒了一整杯白兰地。“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我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喝威士忌,在日本喝啤酒,到长沙喝虎骨酒,到蒙自就喝歌胪士洋行老板那个‘希腊疯子’卖的希腊酒,来了昆明之后我就什么酒都喝了,杂果酒、杨林肥酒、白兰地碰到什么喝什么。我在伦敦的时候喜欢去珀西街的菲茨罗伊酒吧,就在托特纳姆广场路对面,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酒吧也没什么特别的,一个长长的吧台,一台老旧的钢琴,磨花了的木屑地板可当年这酒吧里聚集了一群脑子里只有诗歌的家伙们,当时的他们籍籍无名,后来却都成了英国诗坛闪闪发光的明星。我就是在那儿遇到迪伦托马斯的,我们每天晚上一边喝酒,一边谈诗,经常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我们一直聊到十点半酒吧打烊的时候才离开,那段日子如今想起来真是让人怀念。到中国之后就很少有人陪我喝酒了,今天有你陪我,我真是太开心了!来,干杯!”牟光坦举起刷牙杯跟燕卜荪先生的酒瓶碰了碰,发出一声脆响,接着牟光坦颇为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没想到那酒烈得很,烧得嗓子眼火辣辣的,沿着食道一路辣到胸口,不知不觉就辣出眼泪来。燕卜荪早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对牟光坦的狼狈丝毫没有察觉。“大概七八年前了,当时我要给里克沃德编辑的细察撰写一篇评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章,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要去伍尔夫女士家里拜访,因为当时太紧张,我还特意喝了几杯威士忌壮胆,到伍尔夫女士家门口的时候,脸烫得好像着火一样。”虽然燕卜荪在课堂上以讲授英国诗歌为主,可对于伍尔夫这位世界闻名的女士,他也曾不吝溢美之词地在课堂上讲过许多,听了燕卜荪的课,牟光坦还专门看了伍尔夫写的意识流达洛维夫人和到灯塔去,听到关于伍尔夫的往事,自然竖起了耳朵。“之前在我的想象里,伍尔夫女士一直是消瘦的、苍白的、严肃的,我看过她的照片,每一张的神情都很忧郁。没想到她见到我之后一下子笑了起来,而且笑得特别开心。我当时又惊讶又紧张,完全不知道我有什么可笑的,伍尔夫女士跟我:‘年轻人,你的脸红得像火鸡一样!’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诗歌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我太紧张的原因,聊天的许多内容我都不大记得了,可伍尔夫女士的笑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半杯酒下去,牟光坦的胆子大了起来,借着酒劲儿开了口:“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燕卜荪从沙发的靠背上直起身来,露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怎么了?为什么不写呢?”牟光坦轻轻叹了口气:“从北平到昆明,这一路走来我感受到很多,虽然我现在似乎过着一切如常的日子,可是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直如影随形。我没有经历,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先生,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这样的现实之下,诗人的责任,究竟是要书写私人体验,还是要书写这个时代呢?”燕卜荪把酒瓶放在地板上,双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道:“这两者之间矛盾吗?难道不能同时做到吗?”“先生,我一直认为诗歌是一种审美属性很强的文体,要我个人的创作追求,我喜欢书写独特的私人经验,我还想尽可能地追求形式上的美感,但同时我也知道,若是想要一首诗能深入民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普及,势必要放弃对辞藻和韵律的雕琢,注重诗意的直白和浅近。我觉得我的创作追求跟宣传抗日、鼓舞人心的时代需要格格不入,这让我觉得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燕卜荪听了牟光坦的困惑,又喝了一大口酒,重新靠回沙发上,眼光盯着天花板,思绪似乎回到了十分久远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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