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文书房行走】
李进忠大字不识几个,又怎懂得品鉴诗词?就好比让牛嚼牡丹。
不过他也听得出来,老贾念的这首张太监做的诗,简直就是拍皇帝马屁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李进忠撇撇嘴,心中有些嫉妒:“斯文人就是与我等老粗不一样,拍马屁都能拍得如此清新脱俗。”
“噗嗤”老贾一下就笑喷了,“哈哈哈,我看你也不遑多让,连骂别人是拍马屁都骂的这么新颖别致!”
他杯中还有酒,这下全都祸祸了。新换了两只茶盏来,又重新斟满。
“那后来呢?继续讲啊”
这会老贾不讲了,他笑吟吟的端起酒盏邀他一饮而尽,“别着急,先喝口酒润润嗓子,再听我慢慢道来。”
“切~!老贾,你再这么喝,要醉了。”
“不会,咱家心里有数。”
李进忠不再劝了,也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斟满。
“后来张维因见张守义这种人怙宠生事,张鲸等人眈眈未艾,欲求退。而那时他又受了伤,就在思善门外的直房调治了半年,后万岁爷才准他私家调治。回了家以后呢,裒法书秘籍不释。几年前咱家去看他时,双眼几乎已盲,但凡闻有新书,必买来,再令左右念给他听”
至此处,老贾轻轻叹了口气,垂下眼眸,仿佛又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半晌,李进忠没听见他再有动静,伸戳了戳。
“嘿,这老家伙!”李进忠哑然失笑,“居然睡着了”
老贾睡着了,还扯起了呼噜,把李进忠晾在一边。
“得!还自己有数?”李进忠大无语,抱怨两声。末了还是把他搀扶起,扶进里间,搁在床上,俯身为他褪了鞋,又抽出铺盖帮他盖上。
安顿好了老贾,李进忠便离开了院,临走前又把还有酒的酒坛一并带走。
先回了一趟他的住处,放下酒坛,又重新换了一身青帖里,钢叉帽,白色麂皮靴,腰间束角带,再挂上牌穗、刀儿。牌穗内悬牙牌,刀儿亦用银镶鲨鱼皮为鞘,以红绒辫束于牌穗之上。如此以昭近臣之宠。
收拾停当的李进忠很满意这身,左瞧右瞧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然后出了门。出门信步来到怀公桥,过桥即是怀公门,入门折而向南,是一条长长的夹道,在英华殿和隆德殿的两墙之间。
英华殿所供乃是西番佛像,而隆德殿在每年八月中旬前后,最为热闹。
因为此时亦是朱翊钧的圣寿,每遇圣寿节,于隆德殿大门之内,都有数十人习跳步叱。戴方顶笠,穿五色大袖袍,一人在前,吹大法螺;还有一人在后,执大锣,其余皆左持有柄的圆鼓,右执槌齐击之,缓急疏密,各有节奏。再按五色方位鱼贯而进,视五色伞盖下诵经者以进退,若舞蹈,跳三四个时辰方毕。
两墙之间的夹道一路畅通,李进忠走在这条道上,不疾不迟——这一刻让他感觉很特别,耳边传来的是袅袅佛音,又夹杂着缓急疏密的节奏,仿佛行进中的每一步皆有和风吹过他莫名其妙的就想起秋月曾过的一句话:‘无’自有‘无’的解脱,而‘拥有’亦有‘拥有’的烦恼。
()(e) 路的尽头是红墙,那是慈宁宫最北的宫墙。行到此,李进忠突然咧嘴一笑,笑得肆意——不不不,所谓‘无’,并非解脱,而是烦恼;拥有?对他来才是真正的解脱因为他从来就没拥有过什么。世间万物其实只有一个理,他与秋月,并不在同一个位置上。
顺着慈宁宫的外墙包一圈,很快就能找到北司房的大门,北司房就是文书房,李进忠来这里要找刘时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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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李进忠,刘时敏嘴角一勾,勾出轻蔑——多可笑,这厮腰上还挂刀儿,是生怕别人不知他是近臣有殊宠?但他怕是不知司礼监从来不屑什么抹布、刀儿,无需以此昭近臣之宠。难道他不知,除了他这里还有谁是带了刀儿的?
李进忠似完全没看到刘时敏脸上的轻蔑,他笑嘻嘻的行礼:“刘师兄好。”
刘时敏回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随后回到桌案坐下。他忙得很,才没时间理会那个傻子。
今日通政司的封本都到了文书房,常云已命人一一拆开封本,并口占注语略节,而刘时敏在旁充写,草拟文书单。
他正专注于此,没留意李进忠已站在他身后,除了聆听别人口占注语,还时不时瞟一眼刘时敏,及桌案上的各种通本。
李进忠不识字,但听他人口占注语,十分内容倒也能猜到一二分。其实常云一直在暗自关注他,他是陈矩的掌家,自然比别人知道的多一点。
他算是默许了李进忠来文书房旁观,尽管这显得十分不合规矩。好在这人还懂规矩,并没有乱插嘴,乱插。文书房可是一般人能进的?这里过的文书事关国家大事,岂容半点马虎。
文书单草拟完毕,然后那些本会装在匣子里,又有专门的捧匣者,将匣子请至隆宗门以北的司礼监直房。原本是协恭堂,只是隆宗门以南连同协恭堂皆在大修,而司礼监诸公的司房暂时挪在了北边直房。
每日申时,田义会来过司房看文书,其后是秉笔陈矩、随堂成敬,挨次细看。先看文书房的外本,次看监管文簿文书。他们每人又有掌班、司房等十数名近侍,但入室看本,从来都是将亲信留在外面,不得入内。
还有阁中封来的票本,亦是在文书房拆开,然后同外本一样,送到司礼监直房。捧匣者在宫中也有一间直房,对应夜里的文书转呈,朱翊钧览过的文书由仁德门门缝里递出,再呈至文书房,并该班的公公看过之后,交与掌文书近侍、写,从新开写停当,于五更攒点宫门开后,将这些文书再捧至司礼监直房的各家复加查看,有通本若干,批红该发若干。
李进忠看了一天这文书房的流程,大致有了印象。他不识字,确实好些事情他不明白,但胜在记性好,可以弥补一些欠缺。
其中有一本他记得尤为清楚,是湖广守备少监杜茂以地方鼓噪为由参劾直守人员,万岁爷以地方兵备府县等官不行禁戢必有主使,令各降一级。于是吏部拟降调湖广副使万振孙广东参议但万岁爷认为湖广各官纵容生员倡乱激变,坐视规避,夺去万振孙职务,令其为民;王禹生、邹光弼各降三级,调边方用。于是吏部再拟降调王禹生贵州贡阳府通判;邹光弼贵州按察司照磨。万岁爷怒其各官党护,随后两人俱夺职。
()(e) 李进忠十分震惊,震惊这湖广民变,但地方官却如此纵容‘闹事者’;还震惊陛下对于所派内使的袒护那日见陛下时他所的话似乎已经应验了:新歇家要分利益,老歇家却鼓动百姓闹事以期赶走新歇家,不让其分。
既然湖广已到了这种地步,别处呢?是不是情况也差不多的?
李进忠所知道的不过是些碎片一样的信息加上自己的揣测,具体情况如何他并不清楚,所以想了想,还是把疑问先放到肚子里,眼下有另外一件事他要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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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大学士赵志皋、沈一贯上揭以恭遇圣节。亲、郡王等,天下文武衙门进贺表文皆送司礼监收进。礼部以圣节庙期,请皇上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不报,后又免百官朝贺。
这日的李进忠请了假,得空又去了老贾那里,提了两坛好酒然后出了宫。走北上门出,北上西门,过金鳌玉蝀,出西安门,再乘上轿经西安门大街往北,上西单大街至鸣玉坊的箔子胡同。
陈矩的私宅也在箔子胡同,在陈矩私宅的旁边是太监张维的宅子。李进忠下了轿,来到大门前叩门,稍事,就有门子来开门,问清来意通报后他就进了宅子。
一路随下人来到主人书房,这里竹林清幽,鸟鸣啁啾,让人顿生安详之感。李进忠也放轻了脚步,在书房外等待片刻,就听里面有一管喑哑的声音道
“快请客人进来。”
李进忠遂跟着仆人进到书房,里还提着酒坛。
书房格外朴实无华,也并无什么名贵的珍玩字画装点,唯有满屋氤氲着墨香。
“请到这边”那喑哑的声音又在东次间响起。仆人随即道:“客人请这边走,老爹正在濡笔。”
李进忠颔首,又跟着进了东次间。抬眼就见一清隽老者在条案前站立,左背在身后,右握着一只吴兴羊毫,笔端饱蘸墨水,而条案上已铺陈了二尺见方的陈清宣纸。
这一刻,李进忠也屏气凝神,不愿打扰这位老者,只在心里奇怪——老贾这位张太监不是眼盲了吗?可他怎么还能提笔写大字?真眼盲还是假眼盲?
他仔细端详这张老太监,只见两眼半闭,而眼皮下的黑眼珠子似乎变成青白。看来眼盲是真,李进忠暗忖,不过眼盲还能提笔写行草,那确实有些厉害了。
李进忠心生佩服,他向来都佩服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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