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功亏一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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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进忠出得启祥宫,便往嘉德右门走去,

    出此门,是两宫夹一道,居南的是慈宁宫后墙,居北是隆德殿,从此道可通往廊下家。

    这一路,宫中罕有人至,但他依然走得不紧不慢,规规矩矩。

    魏进忠半垂眼帘,只盯着脚尖,双往袖中一笼,周身气场仿佛已与红墙琉璃、碧瓦青砖融为一体。

    唯有此刻的神色,却是阴郁晦暗。方才皇上提到了那人,正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心中愤懑之来由。“黄克缵,老子本打算井水不犯河水的,未曾想你倒先把河水引到了俺井里。”

    他原本计划正月初就能返回京城,再迟不过中旬,也正好能赶上他的生辰。哪料沿海那段时间竟闹倭惊,就给耽搁了下来。他还以为,随后的经略议增兵一事,黄克缵作为巡抚,而他作为防海道提督,至少会先知会他一声。又哪料,他竟罔顾于他直接上疏反对。

    要真因虞饷问题他也没话,他年后要剿匪,自当也考虑过饷银,筹措这笔银子对他来,根本不是问题。但是,不是饷不饷的问题,而是,那厮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前年山东就撤了总兵官,改设山东(登莱)副总兵,而他虽无镇守之名,至少有镇守之实。要不是副总兵周于德亲自前来即墨拜会,有些事情他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魏进忠已出了太安门,快走到咸安门,依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周于德还是很识时务,与他起剿匪,他倒表现得挺积极,只需调动青州守备营不过,他目前也只能调动海防军,无权调动其他兵,只有那厮可以

    他脚下不停,脑子也不曾一刻停歇,过了咸安门,下一个门就是长庚门。魏进忠这会方抬头看看天空,二月的天,若没有风卷沙尘,还是湛蓝一片。而且这片天空他很熟悉,怎么会不熟?看都看了十多年。

    周于德山东原有驻兵有十万,征杨应龙所以兵力大打折扣?哼哼,六个兵备道,一个分巡海道,加上漕军团练民壮有十万?骗姥姥!不是征什么杨应龙,是吃空饷!

    “哎,来去,还是钱的问题啊。”魏进忠不由感叹一声,“也难怪那厮反对增兵。”饷银是个无底洞,军队就是吞金兽,其他地方姑且不管,只管山东一地,就好比以他目前的财力,也就能支撑一个剿匪的经费。想要解决十万人的军饷,除了朝廷,靠地方养吗?恐怕也难。“看来,唯一的希望还是在海上”

    不过魏进忠终于踏过了长庚门,出门不远一座桥,随即又向桥走去。算了,先不管有多少兵力吧,眼下怎么才能把镇守之职落实了呢?至少调军的御宝文书得有吧。

    过了桥就是廊下家,这里,他闭着眼都能找到老贾的门口。走过那株柿子树,不远处就是老贾的家。魏进忠顿住脚步,这时又抬起头来,换成了一副笑容,“一切还是老样子啊”

    “但,老子今天要把老贾这的酒全搬空,哈哈哈!”

    ————

    经过一夜,

    沈一贯早就筋疲力尽,但依然守在内阁。从昨夜至今晨,点点滴滴还在脑中盘桓,就连浅睡之中,也时不时被惊吓醒。

    细想原因,他也明白,因为心中还绷着一根弦。毕竟圣旨还要走一道流程,只有真正出了六科的门,这道流程才算完成。

    临近巳时,阁外有人进来禀他,文书房有人找。

    沈一贯闻言,脑子一懵:“该来的,还是来了”来者何人,他猜都不用猜。虽但还是让他心中乱成一团。

    不敢耽搁太久,他让人请来人进阁。

    来者正是文书房的文书官,常在皇上御前协助的卢全。

    没有多少解释,卢全直言:“沈老先生,皇上的意思毕竟,圣旨还在内阁,未到六科,此时撤回,正是时。”

    “哎,”沈一贯暗暗叹息,他无力反对。只得去找出圣旨,又亲交还与卢全。

    卢全得了圣旨,微微一笑,中拂尘一挥,朝他一拱,“多谢老先生了。”罢,也不再多,遂退出了内阁。

    送走卢全,沈一贯返回内阁,颓然坐下。此刻他心中思绪万千,但想来想去,这事还得向皇上讨个法,并且再次表明自己态度。

    ()(e)  于是命人研墨,很快,他就提笔写下——“昨日所允之事,已天下皆知。皇上想一一收回,殊难为力。成命既下,反汗非宜望皇上三思。”

    揭帖送进仁德门,

    只令他意外,仁德门很快又送出了圣旨。沈一贯接旨后,便很快发现,此圣旨已非彼圣旨——“未经六科批驳令诸矿监税使、织造内臣一如前事得旨之后,即告知各地抚按官,等大工完成之后,奏请停止即可。”

    “果然是卡了六科那道关,”沈一贯苦笑。但也清楚,这次的圣旨恐怕就确定不会更改了。“大工之后惟望皇上君无戏言吧。”

    十八日,他又进上一安慰帖,以请陛下安心静养。

    只是又过两日,文书官再次来内阁传谕——“矿税照旧执行,其余诸事,再酌量当行,尔可拟旨来行。”

    沈一贯又大感意外,陛下这次的口气比上回软了不少。除了矿税,‘其余诸事’不就是指行取科道、释放前项罪人、因建言被贬之人官复原职吗?

    “功夫也不完全是白费啊,”他不知是不是自己一而再的进贴安慰起了作用?于是赶忙又拟了三道圣旨进上,皆事关选用科道、启用建言诸臣等。

    好在次日,朱翊钧便批复下来——“已知道了,该部院知道。”

    ————

    那日,魏进忠在老贾的家里,喝得酩酊大醉。

    于第二日醒来,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以为还在山东。

    老贾的家里一片狼藉,而老贾正吭哧吭哧的收拾残局。他见魏进忠醒来,先幽郁的望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然后又埋着头,继续吭哧。

    魏进忠知道老贾有怪癖,特别爱干净,也知道他自己的德性,喝高兴了就爱发酒疯。于心有些不落忍,想了想,对他道:“老贾,你如今有多少存酒?”

    老贾一听,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你干嘛?”两眼还瞪得溜圆,一脸警惕,“我告你,魏进忠,你糟蹋啥都好,就别糟蹋我的酒!”

    魏进忠听出来他的意思,但知他误会了:“俺哪是那种人!糟蹋酒不是糟蹋自己?”随后伸从怀里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他掂了掂,然后一抛:“接着。”

    老贾猝不及防,两慌乱了一阵,才接住那砸来的钱袋子。

    “打开来看看,”魏进忠道。

    老贾狐疑,但还是顺着话,打开钱袋一瞧,好家伙!两坨大金子。于是他瞪大眼睛又大了一圈:“你,你你,啥意思啊?”

    魏进忠嫌弃的撇撇嘴:“我老贾,你就别瞪眼了,何苦为难自己的眼睛。俺呀,也没别的意思,昨天就想给你,俺想把你这一年酿的酒全买了。你也知道,如今俺不常回来,想喝的时候都喝不着。”

    “哦,”老贾脸色这才稍微缓和,只是依然瞪着他,“魏进忠,难道那边就没酒?”

    “有啊,但都没你酿的好喝,”魏进忠扣扣脑袋,显得遗憾,“俺还是喜欢宫里的酒,那边的酒也能喝,就觉得不对味。”

    “哼”老贾这才完全放下警惕,掂掂里的大金子,露出一丝得意,“那是,哪的酒都没法跟宫里的比。”

    “爷,魏爷在里面吗?”两人正着,就听外面有人拍门。

    魏进忠觉着耳熟,侧耳细听一阵:“贾兄弟?”愣怔一下,转而又看向老贾,“得,是贾兄弟,你本家,麻烦老贾去开个门,准是有事才找到这。”

    老贾依言,放下中抹布就去开门。稍顷,便返回,魏进忠一瞧,来者果然是贾必。“咋的了?兄弟?”他不等贾必先开口,就招呼,“来,坐着。老贾,再拿些酒来,俺记得贾兄弟还没喝过你酿的酒。”

    “诶诶诶,”贾必一听连忙伸阻止,先对老贾,“都姓贾,那就是本家大哥大哥,先不忙拿酒,弟找魏爷真有事。”

    “得嘞,那你俩先聊,我去收拾院子,等谈完了再喝不迟。”老贾罢,便知趣的离开,留下他俩单独谈。

    “贾兄弟,咋啦?”魏进忠待老贾离开,问道。

    ()(e)  “两个事,”贾必也不啰嗦,“头一个事,先前派去辽东镇的人回来了,联系上了那边的通事。第二个事,的想带个人来,让魏爷您先掌掌眼。”

    魏进忠一琢磨,就明白了:“那人你带来了吗?”他先问起第二件事。

    “还没,就是想先问问您的意思,见还是不见?”

    “这不废话,见呐,咋不见?”魏进忠故意怨怪一声,“至于你派去辽东那人,先缓缓。”主要是他想等万岁爷那边的动静,然后再进宫一趟。

    “那的就把人带这来先?反正他也在宫里行走办事,这里倒也方便。”

    魏进忠奇怪:“宫里人?”

    贾必摇头:“不是宫里的,他只是文华殿中书舍人,日常就在文华殿里行走。”

    “哦,外朝的啊,”魏进忠了然,“你先这人咋样?”

    “此人姓赵名士桢,浙江永嘉人,也算是他途入仕的奇人。当初就凭他长于书法,被那时还年幼陛下看见其书法,遂以布衣招进了宫,起先只是鸿胪寺主簿,十八年后,才得以晋升为中书舍人。”

    魏进忠闻之有些惊讶:“那他比俺还早进宫,怎么俺都没听过此人?”

    “常吉兄素有胆略,又慷慨,但就是生平甚好口讦,常与公卿亦抗不为礼。再者,他又因研制火器开罪了不少人,所以常被人诽谤,以至于多年才升为中书舍人。难听点,就是混的不咋样。”

    “火器?”魏进忠一听火器,便有了五六分兴趣,其他的话他反倒没听进去,“火器他很厉害?”

    “那是当然!”到火器,贾必亦是一脸崇拜,“上回给魏爷您过的噜宓铳,就是常吉兄所研制。万历二十六年的时候,他就曾上疏陛下,进献了诸铳。这次回京之后,的还专程约他一起打了野鸡,用的就是铳,魏爷,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此时魏进忠已完全被吊起了胃口。

    “的用了一把噜宓铳,我艹那威力!常吉兄用了一把轻短铳,居然一点不输噜宓铳,而且带在身上忒方便。”

    “好了,”魏进忠一下打断他的话,“你子也别在这勾老子了,赶紧把人带这来。”

    “得咧,”贾必笑嘻嘻道,“的这就找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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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

    魏进忠出现在御马监的天师庵草场上,这片草场就在半边街,也就是保大坊最北边,草场西边就是火药局。与他一道的,还有一群人。这群人骑着马,几乎每人身上都带有一把铳。

    而与此几乎同时,

    外朝又有大臣另生事端。

    事起太仆寺卿南企仲竟上疏弹劾吏部尚书李戴,刑部尚书萧大亨,理由是不遵行圣谕。

    本来一切还比较顺利,而且沈一贯虽然缴还了圣旨,他以为会因此遭受诸多误会,被言官弹劾。实际上朝中大多数人对他在此次的应对中,并无多少异议,至少没人因此上疏弹劾他。甚至包括以反对矿监税使而闻名的凤阳巡抚李三才,亦没有因为此事而对他指责。

    但却没料到,太仆寺卿会上疏弹劾两人,其实李戴和萧大亨也并非针对缴还圣旨一事,而是对于诸多人事的安排,表达不满,毕竟那么久以来,朝廷各衙各部的缺官实在太多,尤其科道官。

    沈一贯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他‘太了解’这位皇上了,南企仲的弹劾弄不好会适得其反。而他作为内阁首辅,文臣领袖,其实处境颇为尴尬,他无法站在任何一方的对立面,也无法与任何一方为伍,更不可能保持中立,他必须要表达他的态度。

    所以,在深思熟虑之后,他暗暗叹息一声,然后再次提起笔,写下揭贴,塞进仁德门。

    果不其然,二十七日,文书房再次迎来文书官,依然是卢全。不过卢全此次来阁,态度就比上回冷了许多,语气也强硬很多——“此次咱家奉圣上之命传谕内阁诸事一并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