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珠还合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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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进忠来回摩挲着他那光秃秃的下巴,

    “俺问个问题啊,”他突然出声,问刘时敏,“你知道辽东镇每年岁入大概有多少?”

    刘时敏没有马上回答,许是心头算了一算,才道:“屯政、盐政、矿税加起来就算二十万两吧,京运银每年都在七十万两以上,所以,九十万两?假如不含高淮的话。”

    “呵呵,”魏进忠笑了,九十万两?恐怕有一半都给贪污了去。“虽然老子不在辽东混,但感觉的那儿就是个无底洞。十万两不多也不少,送过去了未必能真正用在该用的地方。”

    刘时敏不由盯住他看:“那你的意思还提供不?”

    “可以,但怎么用,老子了算。”

    完这话,魏进忠忽然感觉似乎偏了题,于是又绕了回来:“诶,你还没俺具体要怎么做?”

    刘时敏只得道:“我的意思嘛,仅供你参考,孙司礼虽然在杭州,但依然在代征苏杭税银,基本每三月上缴内帑一次,每次三万两左右,包括盐课和两个钞关的税收。”

    魏进忠听得有些疑惑:“他已经不再代征苏松常镇税收,又哪里去征什么税银?”

    “多了,羡余银啊,比如岁造羡余。”

    “嗤!绞尽脑汁立各种名目征税,咱们宫里出来的人,能卷成这样,真是俺服了。”魏进忠一边嘲笑,一边又承认道,“不过俺也得多学学。”

    “我的这些,你到底听懂没有?”

    “懂了懂了,”魏进忠不耐烦道,“你明日跟着一起,先到浒墅关瞧瞧去。老子来苏州这么久,还没去过呢。”

    ~2~

    浒墅关在阊门外西北三十里处,

    其南为枫桥,阊门外要冲之地莫若浒墅,乃入苏州的正道。

    魏进忠乘着游舫,驶在运河中,远望一处繁华集镇,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只是近处却瞧不得,河道中,越近关口,越是乱得不能再乱,成百上千的船,仿佛争渡一般,全往那一处隘口挤。谁也不去注意城楼之上,条条旗幡迎风飘展。

    当然,也没人会注意,除了魏进忠。他望着旗幡上的三个大字,“浒”却只念出一个来。他能认得此字,还亏了他常常找书匠来讲水浒,才认得这‘浒’字。

    他们乘坐的游舫太大,几乎停滞不前,不得已,一船人只得弃船登岸。但岸上也不松快,亭馆布列于侧,略无细地,舆马从盖,交驰于通衢。

    随从的朱灵均喊了肩舆来,轿夫穿插游走于隙地,诸人才得以前进。好容易挤进了关,在户部衙门前停下,朱灵均先人一步进了衙门,不多时,一身着六品官服的男子便跟着他急匆匆的出来。

    这浒墅关设有户部分司,专管榷税,堂上官是正六品的户部主事。他一眼认出魏进忠,连忙上前就欲跪下行礼。

    魏进忠虚抬了抬:“外面人多且杂,就免了吧。”

    一番寒暄客套后,这主事忙不迭的将魏进忠一群人,迎进了衙门

    ()(e)  假如把浒墅关当作一段商旅的起点或终点,那么也应该把枫桥和南濠囊括进去。枫桥是柴米之聚处,南濠则比户贸易,牙侩辏集。

    魏进忠始终搞不明白一件事,为何当官的对于征收商税,总有一种‘与民争利’的认知?天下钞关,无论临清也好,浒墅也好,征的不过是一种过关税,而非像青岛港那般,对于往来商船征收的是实实在在的商品税。

    “所以就从来没有人觉得这其实很不合理?”对于心中的疑惑,魏进忠还是问了出来。

    他在浒墅关衙门里,与那户部主事只浅浅聊了会儿,就离去了。回程时又顺道拐去枫桥码头,枫桥汇聚了大量的柴米,以及大宗货物,同样是乱得不能再乱。但是这种乱,在魏进忠眼里,反而是一种美好的景象。

    “国初原无钞关,到宣德年才增设,不得已的济匮之举,以丰补歉而非其正。”刘时敏替他解释道。

    魏进忠笑着摇摇头:“真是好笑。难怪苏州这等天下最繁华之地,钞关一年所征,才区区几万两银子。”

    “让利于商民,商贾益聚于一地才能繁华啊。”

    “谬论!商人只讲利,最不讲的就是感情,当官的倒好,给天下最势利的一群人讲感情,怎么听都是个笑话。”

    “是啊是啊,”朱灵均也凑上来应和他,“前些时候才听宗道起,他家族不是有人在辽东做买卖吗。就那马市本可以多收税的,结果衙门反而是轻税,而且只向赴市的羁縻卫所征税。但魏爷您也知道,貂参才是大利,结果全部入了大官员的私囊。”

    “俺早就看出问题来了!”魏进忠一撇嘴,配着一副十分酸的表情道,“想来高淮那竖子在辽东这几年,不知昧心吃了多少银子进去!”

    刘时敏问道:“师弟,咱们既已来到钞关看了了解了,接下来呢?”

    “这事你做主吧。另外给孙司礼传个话,俺既然带征苏松常镇四府税收,就不用他操心这边了。”魏进忠却不以为意,又忽然想起另一事,再对朱灵均道,“往后你的人也不要插钞关的征税,俺自有另外的安排。”

    “是,的明白了,”朱灵均笑眯眯的答应。

    刘时敏听了不禁诧异:“师弟,转性了?”

    魏进忠面带一丝不屑:“万岁爷既然命俺带征苏松常镇,自然是要征税。之前是初到此地,又忙于太仓港的事情,暂时顾不过来,如今那头已基本妥当,自然要顾顾这头了。”

    刘时敏脸上一时起了微澜:“师弟,当初孙司礼议征五关,只榷行商不征坐贾,初时民心还定,但是榷纲依然密如秋荼,后来才会有葛成起事”

    他好言相劝,神情渐渐凝重:“你一来此地,就取消了五关之税,也算得了一波民心开个好头这才平静了几个月,你又要设立榷纲?就不怕”

    魏进忠瞧他一副神色,竟哈哈大笑:“你多虑了!五关之税跟钞关一样,就是个过路费,有啥好征的。”

    “那你的,顾顾这头,又是什么意思?”

    ()(e)  “税肯定要征,但非过关之税。”魏进忠罢,又转向朱灵均,“灵均,接下来你要办的事”

    朱灵均一拱道:“魏爷,但凭您吩咐。”

    “你下可有吴地全部歇家牙行的名单?”

    “呃,有的,在稍大的市镇上,只要开了铺子做,基本都能查哪家是哪家。魏爷的意思,是想的查清这些人?”

    “既然你有,那就每家都通知到,往后由牙行和歇家代征商品交易税,不管行商还是坐贾。”

    “那征多少合适?”

    “就按照买卖金额,一两银子征二厘算,买与卖都征。”

    “大致明白了,肯定还需一个具体章程。”

    刘时敏越发担忧,似乎想阻止,却是话到嘴边,又难以启齿一般,“师弟”

    “章程你们看着整理吧,反正要求就是俺的。”魏进忠根本看都不看他。只是指点着朱灵均做这做那,“还有,为了避免商民闹事,或者曲解榷纲,你要在每个大的市镇上都立碑为证。”

    “立碑好,可以把每一项要收的税刻在碑上,甚至可将禁止牙行强行截流外地客货的不端行为也刻上去。”

    魏进忠瞥向他:“怎么,有人坏规矩?”

    朱灵均笑笑道:“嗨,下人多,总有那么几个不听话的人,这都好解决,不劳烦您操心这些事。”

    “哼,总之,想在这地界上做买卖,就按规矩来。反正你要把立碑这事落实喽。”

    魏进忠又想想,道:“凡是老老实实缴了税的,可以保其交易,在这个地界上顺利进行。还有,一两以下的交易额就免征吧。”

    “行,的都记下了,待会去了就着做这事。”

    魏进忠觉得十分满意:“先就这样吧,等以后再酌情增加税课。”

    刘时敏听两人商量,深为忧虑,没能忍住不开口提:“师弟,孙司礼在苏州大失民心,就跟随意征税有关系。你如今怎么又要走他的老路?岂不是倒行逆施?”

    魏进忠瞅他好几眼,呵呵一笑:“不不不,俺与孙隆走的是两条路。税不是不能征,一是征于明处,二是只征商品不征人。”

    “不都是征税,有何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之前孙隆议的五关之税,征的都是过路费,俺是对每笔交易进行征税,没有交易自然没有税。至于你要怎么进出五关,随意,俺不管。”

    “可是”

    “别可是啦,”魏进忠颇不耐烦,提醒他道,“你把该写的奏疏去写了吧,尽快送回京城万岁爷那里,这里不用你操心。”

    刘时敏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劝的话又实在不出半句,似乎他的每一句下面,魏进忠都能给辩驳一番。他只有赌气一般,悻悻道:“我定会将你的做法一一禀明师傅,至于他老人家会怎么看,以及皇上的意思,那我就管不着了!”

    魏进忠暗骂了声真是不知好歹,“行行行,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