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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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的月亮特别圆,照得大地一片雪亮,但四野之中仍然时不时有人惊呼倒地。



    韩通咬着牙,心翼翼地操控着马匹,瞪大眼睛看着前路,默默前行着。



    两条腿走路累,骑马赶路也不是什么舒服的差事,韩通只觉自己的屁股快被颠烂了。



    仔细想想,从石楼县南下抵达河东大阳渡,一人三马一一他自己只有一匹马,另外两匹马还是县学的学生借给他的。



    渡过浮桥之后,抵达洛阳,休整旬日后再度南下,经南阳、襄阳抵达江陵。



    到这时才能真正休息一下,喘口气,养一养马,朝廷也给补充了一些马,但多为不值钱的驮马。



    然后走山路,过宜都、建平、巴东,本来都已过南浦,又被紧急喊回来,绕行山里,穿插至岩渠。刚休整两天,再被桓校尉带着西行,前往一个叫广汉的地方。



    这一趟下来,尽赶路了。



    离开家乡之时,石楼山下正是秋高马肥的时候,而今却是蜀地仲春,直让人感慨万千。



    对了,三匹马变成两匹,有的人还不到两匹,以至于四处筹措、商借,打完征蜀之役,出征时三千多匹马,能剩一半就不错了,比人的损失还多。



    行至丑时初刻,前方停了下来。不一会儿,有军校策马而至,下令众人休息半个时辰。



    韩通如释重负,但他还不能休息,作为军中难得通晓山胡语和官话的人才,



    他要赶至桓校尉身侧听令,随时转译。



    山胡是典型的杂胡群落,由先秦时山戎、赤狄后裔,混杂匈奴、氏羌以及其他各种部落而成。



    刘汉覆灭后,许多五部匈奴加入其中,令其势力日渐壮大,有人称之为稽胡。



    种地、放牧、打猎、捕鱼、蚕桑,什么都干,其实文明水平比纯粹的游牧部落要高。



    他们的语言十分独特,夹杂了各族词汇,但发音又不同。



    当年韩通告别姐姐、姐夫(冯八尺)去石楼县当教谕,一开始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他肯学、好学,自己也娶了个山胡酋帅之女为妻,慢慢就懂了。



    征兵之时,托关系报了名字上去,充作通译,回去后就能升任郡博士。



    一路跑着来到桓温近前后,正听得信使禀报:黄昏时分万俟都尉攻成贼后军,敌军似乎发生了营啸,跑散了不少人,并斩杀后军都督上官。



    后军都是什么人?



    据俘虏所言,乃豪门僮仆。



    上官惊呢?



    六郡勋贵老将,营啸时就死了。



    营啸时死了,万俟可为何又是斩将?



    使者没话了。



    何奋在一旁乐不可支,道:你这信使,也太实诚了吧。



    后军全部溃散了?



    应该没有。信使道:伪成宗室李期的营伍没有营啸,最后还派人收拾残局了。万俟都尉贼后军应损失过半了。



    中军呢?桓温又问道。



    中军守御严密,诸军敲锣打鼓,还放了两把火,射死了十余名巡哨,贼人定然未能安寝。



    没有袭扰前军?



    飞龙山陈将军带了千余人袭扰,贼骑大举出动,黑夜中一番混战,各自死伤不轻。信使回道:后半夜万俟都尉、陈将军会合兵一处,再袭扰一到两次。



    骑军夜中混战,纵有圆月,仓促间也难以分辨,打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人,死伤怕是不轻啊。桓温道。



    未必是坏事。何奋在一旁道:把成贼骑军剿灭了,剩下的步军被折腾了两夜,我不信还有力气前进。死就一—



    够了!桓温霍然起身,冷冷看了何奋一眼,道:抓紧憩,半个时辰后上路。



    何奋闭嘴,有公主撑腰了不起啊,



    ******



    山野之中,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熄灭,又一轮攻势退潮了。



    李雄放下中的剑,轻轻撑在地上,稳住身躯。



    作为天子,他当然不用一线搏杀,但所耗费的精力却也不少。对此时的他而言,这些精力更像是生命力。



    镇西大将军、汶山太守、骑督李霸策马而回,血染征衣。



    陛下。下马之后,他拜倒行礼,许是身上有伤,表情痛苦无比,



    李雄稳了稳心神,上前将他扶而起,道:吾儿破敌归来,壮哉。



    李霸起身之后,感觉到父亲枯瘦的臂,眼睛有些红,反扶住李雄,



    道:阿爷快去歇息。



    李雄摇了摇头,道:阿爷要站在这里,看着将士们一个个杀敌归来。



    李霸劝不动,便让人搬来坐榻,扶父亲坐下,然后又取来一张毡毯,轻轻盖在父亲腿上。



    骑军还剩多少?李雄问道。



    还剩千骑。



    马呢?



    



    白天收了些匈奴马,还有九百余匹。



    今夜之战,你怎么看?



    李霸沉默了许久,道:我看梁人有寻我骑军厮杀的意思。



    是新来的援军?



    是,其名飞龙山镇军。李霸道:有数百精骑,至少三分之一有铁铠,当先冲突,余众紧随其后,较为勇猛。不过观之不似梁国经制之军。



    怎么?



    其人十骑一股,校背插黑旗,五十骑一大股,校背插红旗,五百骑一面将旗,和以往见过的梁军不一样。



    这是有章法的了。李雄道:当年刚起事时,王师有些部伍也不明章法,吃了很多亏,死了很多人,后来慢慢总结,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办法。成事之后,他们请人宣讲兵书,听到兵书战策之言,大呼这不就是他们做的事么?原来他们自己从战场上学来的东西,大部暗合兵法,即便他没读过兵书。



    我闻邵梁于要冲、边塞之地置军镇,有镇将、长史、司马、主簿、督、



    录事等各阶官吏。李雄道:以军法治民,忙时耕牧,闲时操练,上下一体,颇为熟稔。即便原来没有章法,这么多年下来也不一样了,自己畜养马匹,



    打制器械、操练军土,时不时再问邵梁朝廷要些赏赐,这与经制之军何异?



    他们今晚等的就是你,摆明了想耗完王师骑卒,再慢慢收拾步卒。李雄苦涩地笑了笑,道:可惜后军营啸,死伤亡散不下三千,中军自昨日起亦损兵近二千。这才两个晚上



    李雄心里很清楚,别看现在还能坚持,死伤也不算多,但已经两天两夜了,



    再耗下去,总会迎来弦崩断的那一刻,那时死伤、逃散的人数将以方计。



    要想缓解将土身体、心神的疲累,有两个办法。



    一是进到广汉城,有城墙守护,就可缓过来了。



    二是伐木挖沟,扎下坚固的营垒,这其实和进城休息没什么两样。



    可一旦停下来,你会不会招来更多的骑军?



    白天已经有第一支援军抵达了,可想而知梁人一定在不惜马力往这边赶,停下来就彻底走不了了。



    但道理大家都明白,实际呢?



    带过来的这批人被袭扰了两天两夜,实则已是惊弓之鸟,后军都发生营啸了,再强行走下去,不知道要溃散多少人,士气也会遭到重挫,短时间内失去战斗力,救援江州成了一句空话。



    两难的选择。



    天明后,朕要遍赏诸军。李雄只犹豫了片刻,便下定了决心,道:吾儿可去营中拣选财货,为父一一



    话音刚落,但见前方黑夜之中,数条火把长龙迤逾而来。



    及近,火把长龙慢慢散了开来,穿过农田,越过森林,铺满了河谷与丘陵。



    从高处望去,夜幕笼罩下的荒野之中,火把宛如繁星,蹄声有如闷雷,间或夹杂着马儿嘶鸣之声,在山谷中回荡不休。



    援军到了。



    李雄站起了身,静静看了许久,道:有点虚张声势的味道,看起来有数千骑,可能也就一两千。



    李霸证证地看向父亲,不知道该怎么,



    可能走不了了呢。李雄竟然笑了,看向儿子,道:不知千百年后,可有人记得涪水之畔你我父子并肩作战的往事。



    李霸突然想流眼泪,也不知道为谁而流。



    ******



    十六日清晨很快到来。



    广汉城北三里之外,又一道壕沟被挖掘完毕。



    这次没把挖出来的土运走,而是直接在壕沟另一侧堆起了土墙。



    土墙之后,一群匈奴人席地而睡,鼾声如雷。



    而在他们旁边,桓温带来的石楼山胡正在擦拭器械,喂养马匹。



    前方传来消息:李成后军残部两千人已经与中军一万七千余人汇合,有向前军靠拢的架势。



    至于其前军不到四千步骑,则已经开始向丘陵缓坡上撤退。



    许多人开始伐木挖沟,搭建营垒,做坚守状。



    听到消息的桓温松了一口气。



    昨夜抵达之后,他带人连夜冲了一下成贼中军,杀伤、惊散数百人。



    也就他们长途行军,马力不济,不然非得杀个一整晚。



    由此也可以判断出,现在的成军看似人多势众,但其实就是一群惊弓之鸟,



    最多再有一个晚上,他们就要被袭扰得不堪重负,最终崩溃。



    李雄似乎意识到了问题。



    他没有再强求前进,而是就地扎营,待军众们恢复过来后,再挥师南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桓温才终于深刻理解天子北征拓跋鲜卑时,为何每隔三十里筑一城,那还是在有大量骑兵护卫的情况下呢。



    一路打,一路学习,桓温也在进步。



    成贼不动,我不动。桓温下令道:分出千人,袭扰成贼中军,别让他们顺顺利利靠拢。其余人,就地休整。广汉城那边,再劝一次降。另,催促龚春部,最迟明日午后要抵达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