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传说中的军神枣
待到燥热炽烈的夏天过去, 燕子屯随即迎来了一年中最难过的季节——冬季。
是的,沙漠里没有秋天。
即便是在最热的夏天, 也往往是刺眼灼目的太阳白天还高悬于空中,晚上便刮起了刀子似的北风。
到了八月中旬, 即使是白天, 太阳也慢慢不再像个火球一样时刻烘烤着这片天地, 天气日复一日地开始转凉。
八月下旬, 大郑国的江南还在穿夏衣扑夜萤,燕子屯已经落下了第一片雪。
枣儿昂着头看天, 张开嘴伸出粉粉的舌头, 接下那片雪花,两条白眉毛拧成一团:凉凉的, 不甜。
秦牧看着她又露出那懵头懵脑的神色, 习惯性地捋捋她的头毛, 笑着道:“是了, 你应当未满一岁,还没见过雪吧?”
“咴!”我觉得我是见过的!
枣儿晃晃头, 秦牧的手指凉凉的,在她颈中撸去撸来,这让她有点不舒服。这个人的体温一年四季好像都偏凉,夏天的时候靠着他很凉快, 天一冷,就受罪了。
而且,她觉得, 秦牧这是在用她的颈毛捂手。这太犯规了,他一个人类还有衣服御寒,她这匹马可就只有一身皮毛血肉呢!
秦牧另一手执缰,一人一马缓缓地踱步,不出二里地,地上就覆了一层薄雪。待走到将军府大门口时,浅雪已经没过了鞋底。
“咴昂昂!”今天不想回军营嘛。
枣儿见秦牧还牵着她在往前走,赶紧咬住他的衣襟,撒着娇直哼哼。
秦牧默默看了她一会儿,家伙的眼睛软软润润的,像蒙了层水膜,这还是匹未成年的马呢。他心头一软,便道:“今日便允你到府中睡一晚,明天——”
枣儿只听他到这里就够了,她欢呼着“咴”了一声,兴头头地跳进了门槛里,直奔宋昊房间而去。
马房早在八月底时便给各马舍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再过两日,栅栏就会换成更能抵挡风雪的木板。每年夏天的驱虫,冬天的保暖是马房工作的重中之重,但马房里弄得再干净暖和,能有人类住的地方好吗?
随着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枣儿是越发不爱往马房去了。昨天红红住的马房已经安上了厚厚的木板,据她,那里面又黑又湿,并且一点也不暖和。
秦牧这家伙太狠心了,哪怕枣儿后面表现得这样好,他最多就像今日一样,偶尔许枣儿回来住两日,没再松口让她重回将军府,得想个办法重新住回将军府才是!枣儿早就算好了,所以才想尽办法也要赖在将军府不走。
闻声而来的紫郢笑着迎上秦牧:“将军又带枣儿去了月牙潭?”
秦牧嗯了一声,抬头看着天色,道:“怕是钦天监对了,今年或者又是个极寒的天气。”往年北疆落雪也早,但最早也要到九月中旬去了,而且万没有一上来就下这样大的雪的。
紫郢吸了口气:“您是,今年怕那边又不好过了?”他手向北指了指。
秦牧半敛下眼皮,半晌方道:“再看吧,现在这个或者早了些。不过,”他话头一转,看向紫郢:“这几日你那里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紫郢正准备答话,忽见前头一人马而来,到了秦牧面前勒缰下马,面带喜色地冲秦牧抱拳道:“将军,吴老将军派人来了,是要见您!”
秦牧与紫郢对视一眼,均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吴老将军正是秦牧在军中时的顶头上司——定北大将军。他是秦牧父亲的老下属,自秦父战死边陲之后,便成为了新的定北大将军。
吴老将军仗的本事不如秦牧父亲,但擅于经营人际关系,在朝中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都颇吃得开,就是对秦牧这个死了爹的老上司儿子,他也不因其失恃而错待。自从秦牧年初被皇帝解职之后,吴老将军并未因此疏远秦牧,不止对他仍滞留燕子屯的事睁只眼闭只眼,且暗下里提供了不少必要的帮助。
只有一条,他毕竟身为一军主将,不好做得过于明显,方便虽仍给,但像这样明公正道地派人来点名见他,还是他解职之后的头一回。
三人一马踏着细雪到了营帐,来人喝着茶水在帐中等候多时,秦牧看去不由先皱眉,此人却是个熟人。
“邵——”紫郢只叫了一声,便被邵文盛用手势止住。
后者笑眯眯地搁了茶碗起身,揖手道:“鄙人邵钱粮见过诸位将军了。”
紫郢张张嘴,结巴了一下:“邵,邵钱粮?邵少爷,你什么时候成了定北大将军的钱粮官?”
邵文盛笑道:“我如何不能成?”又转向秦牧:“秦将军,在下这回可是来给你送财的,你就一杯清茶想发了我?”
听到邵文盛报出自己军职之时,秦牧便猜到了他的来意,此刻听见他亲口出,一向板得死硬的石头脸上也是带了两分喜意:“哦?朝廷拨的饷来了?”除了春天时,户部像发叫花子似的给了北疆一半不到的军饷,夏天的饷一直到九月份都没见踪影,如今等着盼着,催着求着,可算来了。
邵文盛竟似有些牙疼的模样:“是啊,来了,还不少,这回顶够你们用。”他仿佛不想多这个话题,又问:“昊哥儿在这还好吧?等我这里事办妥了,我去看看他。”
被邵文盛点了名的宋昊却不是很好。
邵文盛一来,秦牧就又恢复了成天不见人影的状况。
枣儿没了某人管束,恨不能每天找着机会回将军府睡觉,宋昊的病就是她半夜发现的。
意识到宋昊情形不对时,他已经烧得开始胡话了。
枣儿用舌头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感觉烫的吓人,连忙拨了门闩就朝秦牧的院子跑。
等秦牧带着郎中赶到时,宋昊烧得全身开始发红,闭着眼睛又是哭又是喊的,一声声不知在哭叫着什么。
“公子是忧思郁结于心,又恰逢夏秋交替,没有注意添衣保暖,才突发疾病。”郎中诊完脉,开了一张药方,道:“老夫先开这副药让公子吃着,只是这药是发汗用的,心病尚须心药医,无法缓解公子的郁结之症。”
邵文盛也闻讯赶了过来,纳闷道:“这子我前几日不是还见过吗?他生龙活虎的,完全没瞧出有病啊。”
话一直不多的赤霄却突然道:“宋世子,他这是,想家了吧?”
房中一阵沉默,仍是邵文盛先开了口:“是啊,起来他老子也是真狠心,居然把不足十岁的独生儿子丢在这不毛之地一丢就是半年。这子嘴上不,心里也是想家想得紧吧?”
他一边,一边偷眼去看秦牧。
秦牧瞟他一下,他像被什么蜇了似的,急忙调转眼神,却听秦牧道:“你不用故意给我听,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再过三月年关将至,从这里到京中也要走一两个月,待他养好病后,我派些人送他回京过年便是。”
邵文盛这才暗舒一口气,口中还笑道:“你误会我了,我可没这意思。只是他这里现下离不了人,只有这两个侍童在,怕是不成吧?”
这却不必犯难,秦牧立刻道:“前几月侯府来人不是送的有个婢吗?让她来照料宋世子。”
枣儿一直趴在床头担忧地盯着宋昊,这些人也没赶她出去,她听到了秦昊的话,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他的那人就是芬。
起来,芬自从被张倌人带在身边教导后,枣儿也不能时常见到她了,有时芬忙起来,几天见不到面也是有的。也因此,马房对枣儿的吸引力愈发不剩多少了。
就像最近几天,芬一直在跟着张倌人为马儿熬制祛寒活血的药汤,一人一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还让她给枣儿梳毛做发型了。
事实上,这个梳毛的活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被秦牧接手了。枣儿起先还不自在,但跟芬的轻柔细致相比,秦牧除了不肯给她辫辫子外,他梳毛用的手法又快又利落,是一种跟在芬手下不一样的爽感。时间久了,枣儿觉得,他梳得也不错,就慢慢不再排斥他了。
两人商量完这些事,邵文盛似是才注意到枣儿,问道:“这不是我先前卖掉的那匹柔然御马吗?怎么又被你买了来?”
他竟是识得枣儿来历的!
枣儿耳朵一竖,立刻警惕地看着他:枉她一开始看到邵文盛时还假装不认识他呢,原来这家伙早把她认出来了,只是一直忍到现在才出来而已!他想干嘛?
秦牧早从宋昊口中得知枣儿之前被邵文盛买过一次,此时听他叫破她的来历,也不意外,故作不懂道:“什么王庭御马?”
邵文盛一愣,这马相貌特殊,虽只与她相处几天,他是绝不会认错的,但秦牧一,他立时反应过来了,失声一笑:“罢了,你是不惧这些烦难的,却是我多虑了。”又了个呵欠,“才睡下又被折腾起来,我先回去了,明日再来看这鬼。”
宋昊的病来得极陡,却一直绵延了半个多月才慢慢好尽。待到郎中他可以不再喝药后,时间已经快到十月去了。
自九月中旬起,燕子屯起码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雪。这一日难得是个好晴天,天刚亮,秦牧便使人传了话,要宋昊趁着天色好转赶紧起程。
宋昊自醒来后得知秦牧愿意放他回家,日盼夜盼就盼着这一日,此时得了准信,反而脸上没有多少喜色,他抱着枣儿不放手:“威武,要我走了,你是不是还要去睡那冷冰冰的马舍?”
“咴!”不会的!
枣儿安慰地舔舔他的脸蛋:这些天秦牧对她每天进出将军府一直不闻不问,她觉得,肯定秦牧也心疼她,便有意放她一马。
宋昊不肯信:“牧表哥有多不通人情我还不知道?你不用骗我了。”
这家伙天天在秦牧手下被虐,都虐出心理阴影了,枣儿同情地蹭蹭他:“咴!”我没骗你!
宋昊却心不在焉,他眼睛发直地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两眼一亮,凑到枣儿的耳边,悄悄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京吧,反正我走远了,牧表哥也不可能派人再把你追回来。”
枣儿:“……”来去,这家伙还是没放弃把她拐走的痴念啊!他也是敢想,难道他忘了,来年他还要在秦牧手下过日子吗?
宋昊仿佛知道枣儿要问什么,他早想好了后路,狡黠一笑:“你以为我走了还要回来吗?别开玩笑了,我爹一向最疼我,要不是这一次我犯的错太大,他才不会狠心把我扔到这么远呢。等回去后,我好好向他认个错,他再看我吃了这么多苦,肯定不会再舍得把我放回来。”见枣儿不作声,他又加了把火:“京城比这里不知好多了,每天夜里灯火都不歇的,你能从天黑玩到天明。你跟着我,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糖,还有其他的好玩的,我一样样带你玩过去,怎么样?”
枣儿心扑扑地跳了起来:不管在马的口中,还是人的口中,京城就是天堂所在,整个世上最好最美的东西全都集中到了京城,没去过京城,确实很遗憾哪!
可是——
再一想到秦牧,枣儿又犹豫了:这人在她身上付出的心血是其他马的十倍百倍不止,红红得了她主人的一对马铃都高兴得恨不得鞠躬尽瘁,而秦牧呢?光是他每天给她的那些外头买不到,大多数人都没听过的糖,恐怕价都不止这个数了。尽管那些糖她也不能尽兴地吃,可芬也,这是将军为了她的身体好,她枣儿还是很听劝的。
“咴。”还是算了吧。
宋昊一副饱受击的模样,捂着心口哭道:“威武,你是彻底投向牧表哥那边了吗?枉我每天对你那么好,有什么好的想着你,你竟想也不想就拒了我。你没想过,等我回了京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吗?你真狠心!”
枣儿一时还真没想到这,宋昊的话让她难过极了:“咴昂!”不是的,我很在乎你的,你别伤心!
宋昊却背过身去,气得根本都不想跟她话了。
枣儿急得不得了,正在此时,芬推门进来,她没注意屋里的气氛,一进门就兴冲冲地向宋昊报喜:“世子爷,我听了,您今天就能回京了——枣儿,你怎么了?”
枣儿向芬“咴”了一声,扯着她的袖子朝外走。
芬不明所以,跟着枣儿走了两步,见方向是往正房去的,登时停了下来,问道:“枣儿,你要带我去见将军,为什么?”
经过这几月跟在张倌人身边的历练,芬与之前的形象早有了不少的变化,除了话仍比常人慢些,最大的变化就是,她仍然害怕秦牧,却不再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吓得不出话了。
此时她虽仍紧张得很,但没转身便逃。
枣儿来不及跟她解释,先带着她跑到了秦牧的正院。
可巧秦牧今天没有一早便出门,枣儿听见他在书房的声音,先拿蹄子叩了叩门,听他:“进来。”才又推开门扯着芬进了屋。
屋里不止他一个人。
邵文盛讶异极了:“表弟,这马你怎么驯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通人性的马呢。”
秦牧若有所指:“你见过几匹她这样出身的马?”见邵文盛不语,又道:“刚刚我们的事就这么办,你先回去收拾。”
邵文盛却笑着安坐如山:“我的事不急。”他一双眼放在枣儿身上,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对这匹马在将军府里的特殊待遇,邵文盛早就好奇极了,此时有机会一探究竟,他才不会轻易放过。
秦牧道:“哦?不急是吗?那正好,营里昨日刚到一批马料,送马料的客商还在客栈里等着结帐,邵钱粮不急的话——”
邵文盛登时像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干笑着道:“我突然想起来,昊哥儿那里没人帮他收拾行李,我得去看看,省得他孩子不知该带些什么。”转身急急离开了书房。
邵文盛在的时候,枣儿一直装着傻在书房里转悠,等他一去远,她立刻就急冲冲地冲秦牧“咴呜律昂”地了一大堆马语。
秦牧只觉头疼,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芬。
芬迟疑着道:“将军,枣儿好像是,她舍不得世子爷走,想送送世子爷。”
“你想送他?”
见秦牧没马上否决,枣儿以为有戏,连忙又“呜昂呜昂”地叫了半天。
这回不用秦牧示意,芬也知道该干什么了,只是,她垂下头来,很声地道:“枣儿将军若不放心的话,就跟我一道,她只送世子爷到西洲城。”
秦牧嘴角一抽:来去,还是想出去玩。这马是越来越精怪了,明白直他一定不会同意,还知道借着宋昊来满足自己的想头。西洲城离燕子屯足有三百里远,她再多送些路,京城都该到了。
枣儿与他每天相处时间这么长,也不是白混的,一见秦牧的神色,便知大概他是不会同意的,急忙又是蹭胸,又是呜昂娇声叫着围着他撒娇,绞尽脑汁使出诸般手段想缠磨着他答应。要不是书房太,滚也是来得的!
秦牧又是头疼又是好笑,只怕自己若不同意,又要好些天不得安宁,便道:“十天后你若还没回来,你在我那里存着的糖我便都扔了。”
这句威胁比什么都管用,何况十天往返一趟西洲城富富有余,枣儿高兴得跳了起来,“咴昂!”你放心吧!
怕秦牧不信她,枣儿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脸。一舔完她就知道要糟:这是她与宋昊玩耍时安抚他的动作,她从来没在秦牧身上用过!一得意竟然忘形了!
感觉到书房里陡然变化的气氛,枣儿懊恼地“咴呜”一声,趁某人还在愣神中,急忙夹着尾巴逃了。
书房里,秦牧却没枣儿想象中的愤怒,他摸着被舔过的那半张脸,开始认真地想:他是不是对某匹马太宽纵了,让她愈发地大胆起来。这样的感觉……好像也不是很差?
秦牧在想什么,枣儿是没办法知道了。
一回东厢房,生怕某人来找后帐,枣儿赶紧催着宋昊上路。宋昊以为她这是同意跟自己走了,也精神了起来,不出半个时辰,便整装完毕。刚赶来的邵文盛啧啧称奇:“表弟,数月不见,你长进不少啊。”
宋昊对这狠心配合他爹,把他扔到边关来的表哥没有一点好感,哼了一声,见他的厮也背着两个包袱,忍不住问道:“你也要走?”
“是啊,”邵文盛笑着道:“我回西洲城复命,与表弟一道上路,也好照拂你。”燕子屯位于飞燕关关外,过了飞燕关,便是定北大将军吴老将军驻军所在的西洲城了。
宋昊看来很不稀罕他的照拂,听见邵文盛要跟他一道走,脸都暗了下来,怏怏道:“我不用你的照拂。”
邵文盛仍是笑眯眯地不恼:“表弟快别孩子话了,时辰不早,我们走吧。”
看来宋昊也知道反对无效,没怎么反抗就被邵文盛弄进了马车。他原本还想趁这机会骑着威武,跟他一道再多看看这不美也不好的塞外风光,但有邵表哥在这,想想也是不可能了。
倒是邵文盛见宋昊频频掀窗看枣儿,又笑道:“表弟能耐不,竟把秦将军的马都拐了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宋昊得意不已,张口就要出枣儿的不凡之处,忽而想起临行前芬避着人的交代,忙咽下了要的话,白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邵文盛将他神色收入眼中,看着枣儿的目光又多了两分兴味。早前认出此马的来历,他嫌麻烦,便找借口把马又退了回去,若是知道此马如此聪慧通人性,冒些风险也值得。可惜,现在它落在秦牧那厮手中,倒是不好下手了。
从燕子屯到西洲城除了要绕过一座燕山之外,余下的路皆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三日之后,一行人便到了西洲城。
宋昊连坐几天马车,身上早乏得不得了,一进城,他就跳下马车,跟枣儿走到一处,兴致勃勃道:“威武,这就是西洲城了。你看这里是不是人很多很热闹?我告诉你,京城比这里人更多,热闹更好看,你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知道枣儿只算送他到西洲城后,宋昊失落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又重燃斗志,开始见缝插针地游枣儿,一副誓要把枣儿拐回京城的模样。
然而枣儿只看了一会儿便有些兴致寥寥,这里比燕子屯是热闹许多,临街的商铺也有十来间,但她总觉得她似乎见过更热闹更大的场面,这种像乡村市集一样的街市对她的吸引力着实不大。
她漫不经心地走了半条街,宋昊没觉出她的不对。在燕子屯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关了半年,他现在看什么都是香的,他一边逛一边买,没注意到枣儿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枣儿盯着刚刚从她身边经过的络腮胡大汉,那个人……她是不是在哪见过?
他身形高壮,即使天气冷得耳朵都快冻掉,他身上的衣服也露出了半片胸膛,看着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出一股彪横之气。
她一定在哪见过这种人!
在哪呢?
“您要的肥猪肉二十文一斤!”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一家肉铺前面。
枣儿望着卖肉的老板,再看看前面那人,一下想了起来:那人他是那个赌档的老板,郑屠子的手下,当天围堵宋昊和她的人之一!而且,她不止见过他一次,那一次在街上,他还跟刘狗剩一道,两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什么。
“威武,你怎么不走了?”宋昊走出老远才发现枣儿没跟上来,急忙又挤了回来。
“咴昂!”你先回去,我一会儿来找你。
见那人走远,枣儿丢下这句话,扬蹄就跑。
宋昊顿时傻眼,急忙追了上去:“威武,你干嘛去啊?”
那个人脚程极快,他仿佛刻意避着人群,不一会儿就闪没了。但刚刚他从枣儿身边经过时,她已经把他的味道记了下来。
因此,尽管略走了点冤枉路,枣儿还是找到了他,且时间恰好,看见他拐进一处院子。
枣儿急得团团转,她有种预感,这个人一定不简单,而且与燕子屯的营房有莫大关系。
恰在此时,这宅院的后门开了,一个老妈妈手里拎着一个提篮走了出来,她半掩上门朝巷子口走去。
枣儿看左右无人,急忙挤了进去。
这宅院布局不大,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人的气味,她循着气味走过去,到了一处窗下,听见窗内有人道:“你只让我配合你们,却什么都不多,只空口一句,要我如何配合?”
另一人没有马上开口,枣儿只听见屋里有人踱步的声音响起,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人方道:“我们在他的马房里有人。”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枣儿心头剧颤,连呼吸都恨不得屏住:这个马房,莫不是……
先话的那人却不信:“开什么玩笑,那里均是军户出身,几代繁衍,早就密不透风,我朝的人都不进去,凭得你们……”话中轻鄙之意极浓。
另一人也恼了,嘿嘿冷笑道:“你以为我们是你郑朝那些脓包?我既然这样,自然是敢包票的,放心吧,那人欠了我们一大笔还不尽的银子,他不敢不听我们的。”
先前那人也冷笑:“脓包也次次了胜仗,被脓包所胜的你们又是什么?若非——”他顿了顿,极不情愿地:“谁愿与你们合作。”
两人一语不合,枣儿满以为他们要干起仗来,却听另一人缓和了一下口气:“我把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这回你该信了吧?”
先前那人这才道:“你要确定那些马料能到马口中。”
两人又商议片刻,枣儿耐着性子听了几句,见两人快要商议完,她急忙蹑手蹑脚地退出窗下,转身奔出了宅院。
出院子的时候,那先前开门的老妈妈提着一篮的热馒头正好走到院子门口,看见一匹马从自家院里跑出来,吓得一伸舌头,惊叫道:“天爷,这哪来的马?”
枣儿出了巷子就碰到正四处寻她的宋昊和芬,她叫了声:“咴昂”,表示自己有急事得先回去,转身朝着燕子屯的方向狂奔出城去,把宋昊和芬的叫声抛在了身后。
来时因顾忌宋昊大病初愈,走得并不快。等枣儿使出全力后,还不到日落,便看到了燕子屯。
她先去了军营。
营房里只有三两文书在伏案工作,校场里也空荡荡的。枣儿一路不歇气地跑回了马房,马房里竟然也空荡荡的,只有三两匹病马无精采地呆卧在马舍中。
“其他马呢?”枣儿找到一匹老马问道。
“其他马啊,走了。”那匹马在枣儿的催促下,慢吞吞地答道:“早走了,有大半天吧,是又要仗了。”
大半天?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他们去哪了?”
老马摇摇头:“那我哪知道,军机——唉,朋友,你要干啥?”
枣儿已经如旋风般冲了出去!
刘狗剩那厮押着一车的马料,嘴上呼喝着:“都心着些,别翻了车。”
翻你妹!这蠢货!
枣儿上去就是一脚把草料车踹翻了!
刘狗剩护着车没看见枣儿,他骂骂咧咧地要起身:“他妈的,哪个龟孙子敢阴老子!”枣儿又是一脚过去,这回正踹在他心口,他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余下的人都看呆了:知道这俩有仇,可不知道这马这么恨刘狗剩,这踹法,是把他往死里整啊!
各人胆寒不已,有胆的,有人一边爬一边喊:“救命啊,将军的马伤人了!”
枣儿也不去管他们,她踹翻车还不够,整匹马又踏到草料袋上开始疯狂地蹦跳起来:她不知道哪批草料有问题,保险的做法是把这些全弄坏了,让他们运不到前线才是!
至于刘狗剩有没有在他们走之前做手脚,她潜意识地不敢往那个方向去想。
她跺了两脚,远远地见又有不少人在往这赶。再一转眼,看见金毛在自己的马舍那又是蹦又是叫的,看得好不快活。这猴子,从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枣儿眼睛一转,咬下刘狗剩腰间的一大串钥匙抛给它。金毛被马夫们放开链子活动过几回,知道这是什么,一接到钥匙,喜得抓耳挠腮,学着人的样子开始往钥匙孔里捅。
枣儿也不管他开不开得了,反正她只想多找些麻烦,让这里越乱越好。
她甩下金毛,马力全开,跑到草料舍把门踹开,见旁边放着几桶水,毫不犹豫地踢倒了水桶,又跳到草料堆上把那些包得整整齐齐的草料弄乱弄破。
听见来人声音越发近了,知道自己若是被包围上,恐怕就得被关起来,赶紧又跑出草料舍。便见金毛得了自由,正蹿到先前翻倒的车下又抓又挠,破掉的草料全碾在了泥地中。
枣儿看见它尾巴又开始一翘一翘地,仿佛又要重现夏天时对付刘狗剩的那一招,赶紧招呼一声,制止了它。
草料若是没问题,还不是得他们这些马儿们吃了,万一……那不得恶心死?
枣儿这一回大闹马房甚得金毛之心,听见她的召唤,它不敢耽误,屁颠屁颠地跑到枣儿面前,又是作揖又是躬,一脸谄媚之色。
枣儿马脸一抽,想到这猴子伶俐,怕还能用上它,一歪脖子,示意他到自己身上来,等猴子跳上来后,便准备出城去寻秦牧。
出门之前,那先前呆呆的老马突然向枣儿叫道:“飞燕山,前两次将军他们都在飞燕山仗的!”
枣儿叫了一声表示知道,马不停蹄地冲出了马房,只听身后牧监领着人将将赶到,气得跳脚大骂:“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这回一定要向将军好好告一状——”
燕子屯三面环着燕山,另一面正是通往西洲必经之路,但燕山走到了燕子屯已是尾麓,这尾麓之峰就叫飞燕山,位于燕子屯西北方。它离燕子屯约有五十里远,秦牧带着众马拉练时他们到过这地方,枣儿对这里很熟。
还没到飞燕山,枣儿便感觉到了空气里隐约的燥动之气,她不由慢了下来。
秦牧没有刻意隐藏形迹,她循着马蹄印找了过去。猴子在枣儿身上站得无聊,有些着急地在马头上蹦了几下,被枣儿一声威严的低喝止住,不敢作声了。
枣儿已经看到了大郑的军队。
那些马儿们安静地站在山上,看见枣儿来了,只是惊讶地望了她一下,便垂下头开始列队。
秦牧骑着大黑站在最前头,他的身后,是一面红底绣黑虎的旌旗。
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枣儿也放轻了脚步,走到秦牧身边。
看见她来,秦牧并不见异色。他示意了一下紫郢,紫郢上前喊道:“年前大郑与柔然才签订过协议,约定互不侵犯,你柔然是定要不顾两国邦交,做出毁约毁诺这等无耻之事?”
对方军中一阵燥动,一个身披盔甲的大汉马出列,叫道:“人人皆知,大郑富庶。你我两国约为兄弟之国,如今我……”他滔滔不绝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是,郑国富裕,如果不帮他的穷兄弟柔然度过雪灾,就别怪柔然反复无常了。
枣儿听得气坏了:好无耻的国家,因为大郑比你富便要接受你无限制的讹诈,不接受就别怪我来抢你。我抢你也是逼不得以的,谁让你富呢?幸好她逃出来了,否则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羞也羞死了。
枣儿怕自己气得冒烟,听了一会儿便将注意力放到了这人的马上,她越看越眼熟,终于也忍不住喊了起来:“咴昂昂呜律律嘶呜呜!”拉哩果,你上次不是你要是输给我就再也不在我面前出现了吗?你这个不守信用的人马,还要不要脸了!是还想让我收拾一遍是吧?
拉哩果自从枣儿话就开始不安地拿蹄子刨地,等她一骂完,它突地人立而起,大叫道:“嘶啦嘶啦!”木颜其这红魔王要找我来算帐了!我的妈呀,她怎么在这儿?救命啊!
帖尔罕不花根本没料到他胯|下之马突然跳起来,他一个掌控不住,登时狼狈地滚下马鞍。不知摔到了哪里,竟没马上爬起来。
两军交战,首先出现这样的变数,战场安静了一会儿,显然双方都有点不知所措。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枣儿骄傲地挺起了胸脯:枣大王一出马,便知有没有!纵观古今,有哪一方是对方大将被一匹马两句话撂下去的?没有!还有谁能比我枣大王更厉害的!没有!
飘飘然中,秦牧低沉的笑声在枣儿耳边响起,他拍了拍她的头,赞道:“干得好,枣儿。”
“咴昂昂!”从今天开始,麻烦叫我军神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