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钟实秋

A+A-

    邮柜后站着的女值班员梳着两条麻花辫,制服领口前围着一条织围巾,一脸的苦笑:

    “同志,这是组织上面的规定,不是我个人的要求。邻近元旦,又逢高考,县区寄信都比往常来的慢,而且你又是寄去燕京的,加急就更得加钱了。”

    柜台前边儿的钟实秋依然身量瘦高,大冬天里穿着棉袄,也能瞧出身子骨的羸弱。

    与上回所见不同的是,钟实秋面露些许焦急之色,一只伸进棉衣口袋,摸索了两下,不由得略含窘迫地道:“姑娘,能不能通融通融,我实在着急”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聂子航来到邮柜前,打断了钟实秋的话尾。

    “我来付这位先生的信钱,要多少?”

    “加急要加一元。”

    这倒出乎了聂子航的意料,即便刚到‘巨额’稿费的他,也觉得加急费用未免太贵了,毕竟半斤猪肉也才4角左右。

    “怎么这么贵?”

    “今年第一年施行高考,据是被这方面影响的,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聂子航没再话,从兜里掏出一张壹圆纸币,递给女值班员。

    “我替钟先生付了,顺便再寄一封信。”

    聂子航没注意到的是,钟实秋稍有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寄去哪里?”女值班员问道。

    “上沪。”

    贴上邮票,付过邮费,聂子航踏出邮局门槛时,意外地发现钟实秋没走。

    这是在等他?

    “钟先生?”

    “先生两个字,可是不能乱叫的。”

    聂子航停顿了一下,微微笑道:“我知道。”

    钟实秋反而一愣,转口道:“多谢你垫付邮票钱,我家里有茶,请你喝一杯。”

    这话正中聂子航下怀!

    虽然探究他人隐私是不礼貌的,但他的确对这位“钟老先生”充满了好奇心。

    聂子航佯装淡然,一笑应道:“却之不恭。”

    钟实秋在苏钢厂职工大院里的居所十分清朴,一张书桌,一张饭桌,配上两三把椅子,书桌侧方立着比一人高出半个头的柜子,里头贮满了书册。

    ()(e)  书桌临后窗之下,远望便是一片绵延的蔚青色山景。

    钟实秋在灶桌泡茶,聂子航则参观性地走到书桌前,看见铺开的一张毛笔大字。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写的是陋室铭当中的一句,字迹苍劲有力,颇有颜楷的意思在。

    大字的右上角,摆放着一本格列佛游记,还是全英文的。

    这位‘钟老先生’也懂英文?

    “钟先生,我能翻翻这些书吗?”

    擅动之前先问过主人意见,也是礼节所在。

    “请便。”

    聂子航拿起格列佛游记,随翻阅了几页,发现每一页都有钟实秋做的译注。

    观察力敏锐的聂子航还发现了另一件事,两页之间的译注笔迹并不相同。

    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来往的钟实秋,会和谁共同阅读一本书呢?还是这本书上的译注,是早在十年之前就发生的事?

    聂子航暂且搁下心头疑问,放下游记,转身来到书柜前,一眼看中了那本94年出的围城。

    94年出的第一部围城,放到现在也算是珍品了。

    聂子航翻开第一页。

    “与实秋清华面晤——钱中输,953。”

    再往后翻,序言的空页之后,是钟实秋的一行笔记:

    “953年,我与妍在清华园中再次遇见中输先生一家,杨先生与妍十分投契,而钱姐也正值5岁。在得知我与妍即将进入文研所后,中输先生提出邀请我一同完成伟人诗词选集的英译本,这令我受宠若惊。”

    “夜晚时分,为了做足准备工作,我和妍开始阅读同一本西方名著,并对对方不准确的译注进行校正,这样的交流方式卓有成效。”

    上沪文艺总部,主编办公室。

    编辑彭煜祺坐在主编巴金的对面,笑着递去一封信,道:

    “潜伏登载的下半月刊收效良好,咱们这期的销量比上半月涨幅大了许多,主播您看,都有读者给我写信了。”

    年逾古稀的巴金精神矍铄,看不出一点颓唐的影子。

    ()(e)  经历了近乎两个时代的变迁,依然能保持气定神闲的处事风范,这是聂子航对“巴金”两字敬重的原因之一。

    这位文坛泰斗接过信件,简单浏览了一通,也笑了起来,眼角两道皱纹和蔼地绽开:

    “这就是我收稿潜伏的初衷,相比清一色的严肃文学,让文坛开遍姹紫嫣红的花朵,才是真正的文学气象。既然这位读者这么要求了,你就登载到下一期的‘知觅良友’上,顺便把两期期刊一同寄给顾秋先生。”

    “好。”

    钟实秋烹制的茶清香爽口,仿佛有两三种或甘甜、或醇厚、或鲜雅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但聂子航不精于茶道,于品茶上没什么造诣,只能看见搪瓷杯中的茶叶翠而带黑,嗅之香气四溢。

    可惜的是,这等好茶也没能吸引聂子航的精力,他现在的全副精神力都集中在围城的那行笔记上。

    不惊讶是假的,但惊讶之余,聂子航更多的还是好奇,好奇于一个能被钱中输看重的后辈,是为什么没有留在燕京发展,最终回到苏南这個县城,并遭受了十年磋磨的?

    直到一杯茶喝至见底,聂子航心头盘桓的疑问才稍微散去一点儿。

    没办法,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太重,用他自己的话,就是“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欲望”。

    然而,在一杯茶从满杯到见底的过程中,钟实秋仿佛忘记了十几分钟前发生的邮费事件。

    这就让聂子航更有底气地实现内心的九九,早有准备地指了指书架里的几张字帖:

    “钟先生,这几幅字帖,我能否暂借回家做临摹练习?”

    钟实秋陷入了沉默,聂子航见状,补充了一句:

    “保证绝不损坏,而且以后钟先生的信件,我可以帮忙跑腿。”

    钟实秋撇开了犹豫,古井不波的脸庞上少见地露出一丝高兴: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