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塞·伊诺倏然睁开眼睛。
他花费宝贵的两秒钟时间确认到自己所在的冰棺正缓缓移动的声响。不是地震、不是恼人的老鼠在啃棺椁外侧的装饰、更不是它自己长了脚——冰棺就是在被拖着走,一端抬起另一端触地,拖拽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呲呲拉拉声饱含着惹人烦躁的味道。
而这连带着冰棺里面的何塞被迫头朝下、活像被拎着脚拖去屠宰的牛羊。
他很不满意现在的状况。一定是人类的盗墓贼以为自己发现了宝贝,要把棺材拖到空旷的地方再想办法开。
真是难为他们了。何塞心想。他衣服上没有昂贵珠宝,手指上没戴造型夸张的宝石戒指,嘴里更是没镶金牙。而且退一万步来讲他是一个吸血鬼,理论上是“活的”,也不想被掠夺财产。冰棺材质非同一般,拖着几千磅重量的棺材走一趟结果还没有收成,盗墓贼们准会气歪鼻子。
冰棺被拦路的石子硌得颠了一下,何塞捂着晕乎乎的后脑勺,思考弄出点动静让外面的人知难而退的可行性。
这种状况也不是没出现过。作为一名期待安逸生活的吸血鬼,何塞在多年前就觉得自己该有一处体面的休憩之所。可他千挑万选出的庇护所前身是一座人类的废弃堡垒,这里并非密不透风,总有鱼虾能摸到哪个年久失修的门洞来底下寻宝。每次被惊扰他就只能爬出来把自己的冰棺挪到更深的地下,可架不住人类的探索欲/望也同时随着年头成倍增长。可不就是今天,他再次被吵醒了。
何塞在纠结。他弄出的动静能成功让这帮人撒腿就跑也就罢了,如果现在不巧是白天,他们跑完以后把更多人引来那就非常不妙,万一其中还掺杂几个教会的神职人员,这么呼啦一帮人下来“探险”岂不是更加悲剧。
因此他不算为了满足自己的冒险精神而节外生枝,开始寄希望于对方主动知难而退。供吸血鬼安眠的冰棺开启方式极为繁琐,这技术甚至来自“大衰落”、也就是上个文明前。何塞默默祈祷这些人跟之前的访客一样懂得放弃,外加千万别在放弃前乱砸一通。虽然冰棺质地坚硬并非蛮力能砸开的东西,但这样一来“罐头”里的他可就要遭罪了。
嘭——!
冰棺猝不及防与地面亲密接触,何塞双腿被震麻,抽了口凉气。外面的人想必已经来到了自认为适合施展的地点,而何塞也开始思考这回该把冰棺搬到哪儿去。
链条碰撞的声音响起,他们在拆棺体上的锁链。
待会儿等盗墓贼发现开不了这个“宝物盒”后一定就会把冰棺遗留在原处,何塞已经看到自己要不得不在入夜后爬出来亲自把冰棺拖回去的结局了。
——要不就塞进上上次看上的那个墙缝里吧,时间过去挺久了,裂缝也该扩大到冰棺能塞进去的程度,这回一定要做好伪装别被人发现。
不过这伙盗墓贼可真安静啊,一个交谈的都没有。何塞往常能在对话间得到不少外面的信息,可惜这回消息传播源闷声不吭,他都没有进行推测的机会。
何塞在心里默数着这帮人能坚持多久,充作为数不多的娱乐,这时外面传来一连串不妙的咔哒声,听上去很像表盘转动带起齿轮和机簧咬合的和谐音色。
这股和谐音出现的不是时候,因为它证明了冰棺在被开。
何塞在黑暗中紧皱眉头,因为意识到外面的人是个行家。他们知道怎么开启冰棺,光听声音就熟练得可以。
是同族,还是恰好知道方法的人类?
不管是什么,最好别是猎人。
冰棺到底只不过是个精巧的容器,里面的冰霜低温能最大限度地令吸血鬼不会被休息时的渴血症状逼疯,并且陷入相对安逸的睡眠。至于它外侧的机关该怎样按顺序开启而不是被瞎摆弄锁死,同为吸血鬼一定知道,专门研究古代技术的人类技师可能懂点皮毛,而以猎杀吸血鬼为己任的猎人当仁不让是这方面的专家。
但是,不管外面是这三类人中的哪一类,他们一定知道里面有个吸血鬼。吸血鬼在这片名叫密督因的半岛地带是黑夜宠儿和吸食鲜血怪物的代名词,不可能受到欢迎,因为他们的存在威胁的可是人类的生命。
【愿你安眠,被时光遗忘于裂隙间。】
赖于吸血鬼出众的夜视能力,何塞盯着自己眼前的棺材板上刻下的铭文心想:伊诺,我现在真的很想让自己被遗忘在哪个墙缝里。
又一声猛地向上提拉机括,何塞感觉自己像一只即将被撬开的蚌壳,充当闭壳肌的冰棺机关尚在负隅顽抗,可最终的结局却不会有什么变化。
熟人的可能性不大,何塞知道自己没什么同族朋友。那冰棺外面会不会已经站了一群全副武装的教士?或者全副武装的……农户?他眼前浮现一群手拿钢叉高举火把的镇民,只要冰棺稍稍欠开一条缝就会有长锥不要钱似地刺进来把自己戳成筛子。
还是不了吧。
何塞为自己充沛的想象力捏了把汗,而这时棺盖已经被推到一边,它重重落地激起厚重到冒烟的灰尘,与冰棺内的冷空气激烈碰撞出云里雾里的效果。
等灰尘升起的白雾失去掩映的作用,身上带着水汽的吸血鬼才朦胧地坐起身。何塞有一头凌乱披散下来的银灰色中长发,他的脸孔清秀而年轻,看起来被转化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身体的时间凝固在大男孩到男人之间的转变期。
他眨了眨眼睛后慢吞吞地将目光旁落、看向站在冰棺边上的人。
没有一群人。只有一个人。
不是肌肉发达的大力士,不是义愤填膺的农户,不是举着圣典尖叫的神职人员,而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人,起码从气息上很年轻。
对方披着连兜帽的黑斗篷,从头到脚严丝合缝地只露出同样颜色的鞋面,与背后的黑暗紧密结合。
何塞的目光又走过从上到下一个来回,最终定睛在这人遮盖脸孔的银白金属色面具上。不知具体材质的面具瞳孔处是两道狭长类似眼睛的沟壑以及其中镶嵌的翠色宝石,绿色冷光如同一道视线,在冰棺中的何塞脑袋顶上。
何塞在心里叹息,呼之欲出的恐惧却像被堵住了宣泄口,浮现在脸上的只有一个无奈的微笑。
来的是个猎人,而且还是个博纳塞拉家族的吸血鬼猎人。
博纳塞拉是个古老而神秘的猎人家族,神秘意味着人们对他们知之甚少,但吸血鬼至少认得天敌。何塞认出这张面具属于博纳塞拉的猎人,那么斗篷里的人很可能有个嗜杀吸血鬼的疯狂灵魂。
博纳塞拉的夙愿是消灭整个吸血鬼族群,他们掌握所有猎杀的技巧,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懂得如何战斗。这些猎人是激进的行动派,会用一切可能的方式狩猎猎物,有时凶名甚至不亚于作恶多端的吸血鬼。
作为活着的传之一,博纳塞拉眼中吸血鬼都是异端,他们的观念有时比天使教会成天把圣典挂在嘴边的教士们还要偏激。更要命的是这些人还有跟疯狂相匹配的实力,这就导致博纳塞拉猎人成为了众多吸血鬼的梦魇。
而且不知为何,年轻的吸血鬼们对博纳塞拉猎人都有种天生的恐惧心理,何塞的父辈曾在笔记上提过这件事,但也许是他在冰棺里太久反应迟钝了不止一拍,在看到猎人面具的那一刻他虽然在心里给自己判了死刑,但那种老鼠怕猫的惧意却迟迟不来。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五分钟,直到一阵幽风把何塞从冰棺里带来的冰茬吹散,他感觉到了冷。冰棺一如其名,能令待在里面的吸血鬼进入冻眠,减少不必要的身体活动,尤其是渴血症状。而吸血鬼即使体温很低,也真的不能跟冰点相比,他垂落肩头的头发湿答答地被化掉的冰水粘在一起,搭配身上虽然没有碎成布片但已经看不出底色的衣服,何塞认为“一个十分狼狈的吸血鬼”这个印象正在对面的猎人脑袋里生成。
吸血鬼猎人不会对自己的猎物产生怜悯之心,博纳塞拉更是如此,装可怜毫无作用。但何塞觉得既然这个猎人没有在开棺的一瞬间就砍碎自己的心脏或者直接把冰棺挪到太阳下让自己晒个日光浴,那就明对方有话要交代,而能交流就是好事,他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我有些冷。”何塞拍掉自己身上剩下那些还没融化的冰屑,礼貌地站起身,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局促。“您有什么吩咐吗,猎人先生?如果您因为接到对我的控诉所以前来猎杀我,那一定是天大的误会。我已经很久不曾外出,连如今是密督因哪位领主当政都不知道。”
何塞把“很久”这个字眼咬得很死,生怕猎人没听见。他的也的确都是实话,一个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确定在这座破败而隐蔽的庇护所内的吸血鬼,何塞·伊诺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蒙头大睡。
但何塞的坦诚没有得到吸血鬼猎人哪怕一个头发丝的回应。披着斗篷的猎人可以被当成一尊披着斗篷的石像,他静静伫立,被何塞提防着随时可能拔出的银制武器,时间就这么又溜走了几分钟。
——猎人好像还很擅长折磨抓到手的吸血鬼。虽然有的吸血鬼确实很不是东西地也去折磨人类,但听猎人的手段更精湛,不知道博纳塞拉家族的猎人是如何。
何塞脑子里闪过这一条信息,把对方的沉默归结于正在思考用哪几种方式把自己抽得皮开肉绽。
在一个博纳塞拉猎人眼皮底下逃跑是不现实的,何塞不想尝试,尤其他们距离还这么近。他只能引颈就戮,但在那之前似乎要先站到天荒地老。
终于猎人动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不再是伫立的石像,何塞觉得自己能感受到对方面具后面的呼吸,他们的距离已经充满威胁性。这个男人比自己高,仿佛在透过面具探究什么一样凑得很近。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罪印,吸血鬼。”冷淡非常但不得不很好听的声音响起,这令何塞联想到大提琴的音色。猎人终于出自己的开场白。
何塞迷茫地照做,背过身去掀开自己塞进裤腰的外衣,露出后腰皮肤上的烙印。
那是个拳头大的黑色印记,描绘着一张长着獠牙的兽口,比起烙印更像一个刺青,在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格外显眼。
“恶魔之口血系,何塞·伊诺。”何塞先开口自报家门,也不知道猎人看没看完,他总觉得有道视线在自己后腰上流连让他的皮肤迷之发痒。
他不忘为自己辩解:“我从来没有袭击过人类,应该被划归为良民。不知名号的博纳塞拉大人,您是来杀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