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弗林特,你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圣地不是能随意进出的地方。”
——“尼奥,我在里面看到一把刀。”
弗林特在伤势中陷入虚假的幻境里,他知道自己依然活着,正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热,却没想到自己在似梦半醒的幻觉中看到的是这一段过往。
博纳塞拉家族的圣地歌洛仙处于被巨大石门隔绝的山谷中,虽然被称为圣地,但在当时尚且年幼的弗林特眼里这就是个充满花香、有着许多残破石质建筑的探险乐园。
彼时的孩童心中充满对于家族的信任和眷恋,他的母亲是家族最强的猎人,他们的事业伟大而崇高——猎杀威胁人类的吸血鬼,守护密督因不被恶魔侵害。
弗林特流有贝利亚·博纳塞拉的血,还拥有与生俱来的神赐面容,家族长辈称这副容貌是天使给予家族的恩赐,而贝利亚与魔女之子的结合虽然不成体统,但也给博纳塞拉带来新的可能性。
这也许是一种进化……
猎人在不知过去多久的昏迷后转醒,在醒来瞬间快速确认自己的伤势。
那个体型过的食尸鬼刺穿他的腹部虽然没有当场造成致命伤,但呼吸间巨大的疼痛感仍旧提醒他必须尽快清创和治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目前的现状显然不允许他这样做,弗林特正在被食尸鬼拖动往下水道更深处移动。他半睁的眼睛能看到自己身后跟着不少食尸鬼,给予他一击的娇食尸鬼则抱着收回刀鞘的圣咏摇摇晃晃地走在他一旁,空洞无神的眼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这应该曾经是一个不大的孩子。
在这诡异的宁静中,食尸鬼们的步伐可以用整齐划一来形容,而弗林特在昏迷期间没有被这些狂暴怪物弄死的原因,他想这该用依然时断时续的口哨音来解释。
操纵食尸鬼的人不希望现在杀死他,而正要让他们带猎人来到自己的所在之处——弗林特如此判断。而且圣咏没有被遗留在原地,被一并带了过来,对方知晓这把刀真正力量的可能性极高,弗林特即将面对的也许就是家族千百年来致力于消灭的吸血鬼,那些高位血族,或者、始祖。
人类不会拥有操控食尸鬼的力量,若唯一的可能就只有那群强大的血族才能办到,弗林特重新闭上眼睛,趁食尸鬼把自己拎下梯子时换了一个姿势,以便于压制自己的伤势。他的伤口不如自己想得那么乐观,在食尸鬼毫无怜悯地抛来抛去的过程中,原本已经只有丁点血流出的伤口又崩开了,血粘住贴身的衣服,弗林特的意识因失血又变得模糊不清。
血腥气飘荡在食尸鬼群中,他们因本能开始躁动,渐渐不安分于服从指引他们的声音,但这时他们已经带着弗林特来到更深的坑洞,一片浓烈香气形成的雾气盖住血腥味,也让猎人的头脑愈来愈混沌。猎人强行凝聚的意志力在涣散,最终他缓缓垂下头,躺在食尸鬼之中,再一次陷入昏迷。
彻底失去意识的前几秒,他微阖的双目看见一个人影向他走来。
幻觉中的回忆再度接续——
弗林特作为一个混血者在家族生活,即使母亲一直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给予关爱,即使旁人的目光或是艳羡或是厌恶,但他信仰虔诚,一心向那些无面的天使献上祈祷,坚信自己被爱着——从充满祝福地诞生、到被寄予厚望地成长。
可是事情没有像所有人期望的方向发展,弗林特渐渐长大,被证明他不能使用魔法。
家族需要的是“武器”,堪比吸血鬼的身体素质、超绝的魔法抗性他们已经拥有,如果能够加上可以使用魔法,这些猎人就能在对抗吸血鬼的战争中占有绝对的先机。
但一切证明他们失败了,受难体质的诅咒犹在,家族也没有获得魔法能力。
他的母亲像早知如此一样什么都没有,继续出走寻找根绝家族诅咒的方法以及猎杀吸血鬼,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弗林特的处境变得非常微妙,就连家族长老们都没能统一自己的意见,以至于当天使教会得知这里有一个神赐面容的孩童时火急火燎地派遣主教团前来游,希望家族能够将弗林特“慷慨”转赠,以示猎人与教会延绵千年的合作友谊。
弗林特·博纳塞拉惊人的容貌在他幼时便得以彰显,太过出众的容貌招致更多的记恨和非议,在他失去价值后铺天盖地袭来,由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一力承担。
成为一个圣子的未来弗林特从未想过,也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
“那不是你的命运。”
当长老们都在犹豫不定,贝利亚回到家族赶走了主教们,那是弗林特最后一次跟自己的母亲面对面。
在那之后,弗林特在尼奥的建议下戴上了面具。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是弗林特的监护人,他的亲情不参杂任何虚假,就是有时过度地将他绑缚在家族中也让弗林特感到沉重。
家族每一处都充满令人窒息的空气,唯一的慰藉就是弗林特在偶然之间找到的圣地入口,他能从一个元素生物制造的洞口里进入山谷,在没被发现时享受短暂的静谧。
那时的弗林特几乎已经被家族遗忘了,因此那段时光在他心底留存不少,还算得过去。
但弗林特一直都想要证明自己即使只有一半血统,他也有自己的用处。
所以在圣地看到那把刀的时候,只有十岁的弗林特几乎是立刻就去找到尼奥,不顾自己擅闯圣地而可能降临的处罚,告诉那些因为被惊扰而纷纷不满的长老们——他能听到圣咏的声音。
彼时的孩童心中充满对于家族的信任和眷恋。
殊不知这是再度踏上荆棘。
他被圣咏所束缚,扮演一个冷酷的杀戮者,家族的期望化为狰狞的模样,他没有得到任何馈赠,没有任何改变。
只有受难体质的诅咒,只有武器冰冷的低语,只有族人的漠视和忌惮,只有彻头彻尾的孤独。
他想要的归宿之地不在这里,不在此处。
弗林特越过年幼的自己看向雾气最浓重的地方,他醒了。在幻觉和梦境中食尸鬼的踪迹被隐没,他也感觉不到自己伤口的疼痛,但这股香气带来猛烈的致幻作用货真价实,也不代表危险就此消失。
博纳塞拉猎人的意志力远非常人所能及,他因为受伤和熏香的作用变得意志薄弱,若还不心应对,他很可能会死在这里。
“是你做的吗。”烟雾深处的人影和弗林特在昏迷前看到的身形极为相似,“你是哪条血脉的高位血族?恶魔之口吗。”
用声音来控制食尸鬼,弗林特想不到其他选项,古老的血族有着猎人没能探查的神秘力量,那股力量跟魔法相似,只有年长者拥有。
烟雾中传来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据恶魔之口那帮兄弟唱歌都很好听,如果我是他们的一员,塞拉米亚斯殿下准会因为五音不全把我驱逐出名册。”他的声音应该是个男性,但不知怎么,弗林特越是仔细去记住这个语气和音调就越是听不清本音。
他称不老的淑女为“殿下”,这个人不是始祖,是个高位血族。
现存的三位血族始祖,人们唯有对恶魔之口的始祖塞拉米亚斯有些了解,其他两个都隐藏自己几乎从未出现在人前,但兰德尔之书中记载了他们的名字。博纳塞拉猎人知晓他们的血系,“恶魔之眼”以及“恶魔之心”。
那么如今显露踪迹的这一支究竟是哪条血脉?
“……梅耶克的悲剧是你们干的。”弗林特用了陈述的语气。
男人却道:“嘿,这可不好,应该轮到我发问了。”
轻微的响动过后,他蹲下/身,手搭上弗林特的颈项。
“告诉我,歌洛仙的入口在哪里?”
吸血鬼为什么会对博纳塞拉的圣地感兴趣。
弗林特没有回答,男人也不着急,继续道:“你们的圣地里可不止一堆破石头和一具恶魔尸体,仔细回忆,弗林特,那里还有什么。”
他很熟稔似地叫着弗林特的名字,慢慢收紧自己的手指。
随着颈项被捏紧,猎人呼吸受制,思绪无以为继。
圣地里还有什么……?
那是个很大的地方,有溪流碧波,有绿草如茵,有残垣断壁——散落的石块和残破的地基向人们昭示这里曾有一座不输于灰堡的巨大建筑,只是在时间的作用下消失于世。
圣地是禁地,但为何是禁地却被讳莫如深。弗林特在那里见过被锁链重重封印的圣咏,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能被称作异常的东西。
可是真的没有吗?还是他忘记了。
“天使会让我找到归宿之地,如果母亲的家族始终无法接受我的存在,我就去寻找父亲,天使定会指引我……”
弗林特在十五岁外出游历之前很少能去家族的礼拜堂,那里有太多族人,每当他出现就会成为焦点,他已经受够那种探究的注视。
好在圣地也有天使像。
即使在回忆中残破不堪,那座雕像也确实陪伴幼年以及少年时期的弗林特很久很久。
密督因的天使像都是无面的天使,因为这些神造之物没有特定的面容,也从不幻化出脸孔示人。
但圣地中的天使像却不同。
断瓦残垣中伫立着一座雕像,并非跟其他立像一样总是低垂视线怜悯众生的姿态,而是有着一张微笑着安然注视前方的静谧脸孔。
有人曾,人类信仰的虔诚源自于难以改变的现实,无论想要求得今生的幸福还是来世的安宁都是如此。博纳塞拉家族强大到不似人类,他们信仰天使一部分是为了继续得到庇佑,固守自己的力量,而另一部分、弗林特想,应该是当自己痛苦和绝望的时候、期望天使前来拯救。
一道火幕从天而降。
扣着弗林特脖颈的男人被逼退,幻觉消失,弗林特在窒息过后闷声咳嗽,感觉到有人拎起自己的衣领焦急地摇晃。
“醒醒!弗林特·博纳塞拉!还活着吗?!再不醒扇你耳光了!”
透过面具,徐徐转醒的弗林特透过面具与何塞蓝灰色的眼眸对视。
——圣地的天使像有一张年轻秀气的面容。
而关于那张脸孔的记忆终于从心底深处浮现,正与何塞的脸庞渐渐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