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手里拿着在书库找到的古书,走在通往修道院内庭的路上,走廊里空无一人,唯有压抑到低沉的气压在周围盘旋。尼奥又一次路过中庭,枯死的枫树叶子已经掉光,树干完全发黑,远看像一截烧焦的枯木,散发阴森且不祥的气息。
金发猎人挂在腰间的银鞘双刃轻轻擦过他的靴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尼奥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道道撑起的拱门,直到尽头,一扇紧闭的门扉阻挡在他眼前,尼奥也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尼奥利亚求见长老。”
男人在门外扬声,听到门边的响铃自发响起铃音,铃铃铃的声音在整个过道里回荡,把死气沉沉的空气激荡出微弱的波纹,但是铃音过后门扉之中却没有任何回应。
尼奥见状丝毫不觉疑惑,他在门前站定,继续用不急不徐的嗓音道:“长老们既然不想见我,我就在门外表明来意吧。家族一直在暗地里进行混血实验,想要引发圣咏的真正力量,这件事不为所知的原因不过是只有弗林特一个人活下来了而已,然而,你们期望的力量真的只是为了杀死始祖,守护人类吗?”
仔细听来,他的声音似乎隐含怒意。
只要强大的吸血鬼死去,博纳塞拉就能从漫长的职责中解放,从受难体质的诅咒中脱离,他们将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不需要整日与杀戮为伴,得到自由和宁静——这是博纳塞拉为它的家族成员描绘的美好愿景,今日的痛苦将在未来消弭,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有意义。
尼奥紧紧捏着皮质封面的古书,再度开口:“那为什么,从圣咏在五百年前被制造出来之时,诅咒就降临在博纳塞拉头上,家族究竟用什么制造了那把噬人的武器,它发出的声音究竟是谁,吸血鬼的血又为什么会让它的力量越来越强,也让使用它的人越来越痛苦?!”
“你们到底隐瞒了什么!?”
金发男人的声音逐渐拔高,到了最后近乎是嘶吼出来,他狠狠把书拍在门板上,斑驳的古籍承受不住,书线崩裂,泛黄的纸张随之散落一地。
这份只有家族高层才能查阅的实验记录,终究还是被一个将更多感情给予亲人的博纳塞拉得到,最终选择在此时此刻与之对峙。
怒吼渐歇,门外只余下尼奥粗重的喘息声,突然地,面前的门扉开一道缝隙。
“进来吧,尼奥利亚。”黑暗的内里传来苍老的回音。
尼奥抬眸,管也不管外面的狼藉,他神情可怕却冷静,没有停留地抬脚走了进去。
内庭阴冷,即使没有拉上窗帘,外面也只有冷穆深秋万物凋零的景色,空气中透着近似于死亡的腐朽,没有照明的角落俱是黑暗,即使被水晶灯点亮的长老们所在的高台后,他们也都一个个裹在漆黑的衣袍中,只在兜帽垂落的布料之下露出苍白褶皱的下巴跟抿成一条线的冰冷唇缝。
长老有十二位,他们代表家族的权威跟法度,即使族长本人有意见与之相左,他们也拥有弹劾的权力。长老团的更迭代表家族一直让最具智慧与眼界之人执掌这艘审判异端的巨轮,但同样是这些脸孔当年获准弗林特成为下一任族长,令他迈上痛苦的道路。
这是个没有温情的家族,自然,他们的开场白也是怪罪为先。
“尼奥利亚,谁准许你在外喧哗?什么时候内庭变成你能撒野的地方了。”
“齐斯科大人,我很抱歉。”尼奥对坐在高台最中央的长老微微颔首,“我只希望得到一个答案,希望长老们能替我解答疑问,关于诅咒的真相,和博纳塞拉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金发男人低着头,但孤傲目光却上挑地看着身居高位的长老们,一一扫过他们端坐其上的身形。
这种眼神自然令人感到冒犯。
“放肆。”
又一个老人发出低喝,这时尼奥闭了闭眼,嘴角挑出些微弧度,轻声:“我希望长老们能够开诚布公,我今天的问题不仅关乎于家族的存续,还同样与诸位是否能继续领导家族息息相关,不是么。”
“尼奥利亚,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吗!”
“我早就过,把弗林特交给尼奥利亚是个错误的决定,他的随性会拖累家族!”
“就跟贝利亚一样,贝利亚在出走前也曾来质问,简直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安静,诸位,安静。”
齐斯科的沙哑嗓音盖过其他同僚,让长老们收声。他居高临下与目光带着敌意的尼奥对视,轻叹道:“尼奥利亚,你知道,我们原本想让你也成为我们的一份子,所以你早就有可能得知你想要的答案,可是你那时拒绝了。”
尼奥冷哼一声,并不接茬。
长老接着道:“你终究与贝利亚不同,她根本不爱这个家族,所以即使得不到答案她也离开了,而你——尼奥利亚,你是真心为博纳塞拉谋求更好未来的人。”
“可是你们的隐瞒让我觉得自己的坚持是个笑话。”金发男人讥讽,“博纳塞拉是讨伐恶魔的英雄,我们的祖先从天使那里得到力量,也由此被祂试炼沾染诅咒,唯有审判所有的吸血鬼后方可解脱,这是博纳塞拉的信条。然而,天使赐予力量是在两千年前,诅咒却是近五百年才出现,我们一直相信的事物本身是一个谎言,我希望得到对此的解释。”
尼奥这些天翻阅的记载已经足够证明这一点,如果受难体质一直从初代博纳塞拉身上就得以显现,为何对它的记录只从五百年前才开始?推论只有一个,过去的猎人身上本没有诅咒,五个世纪以前发生的某件事才是令家族染上它的祸首。
【拯救密督因的天使,真的是人类以为的‘天使’吗?】
男人想起米迦尔在帕托对他的启发,如今他再度品味这句话,由此联想到他们的诅咒可能根本不是天使的试炼和力量的代价。
长老齐斯科缓缓道:“知道这件事会对你的信仰产生动摇,尼奥利亚。”
“如果我信奉的本就是来历不明之物,那才会动摇我的信仰。”尼奥已经有所预感,“天使是什么。”
老者停顿片刻,最终沉吟道:“他的名字是伊诺·特里斯维奇。”
“他现在的名字是何塞·伊诺。”
尼奥的表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何塞?”
“我们本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度过五百年前的劫难复生于密督因,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还记得你交给文森特的血样吗,通过化验我们才知道他是谁,这多亏了你的细心,尼奥利亚。”
“等等。”金发猎人后退一步,话的尾调差点破了音,“天使……是个吸血鬼?”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吸血鬼,在他之下才是那些血族始祖。他曾带领人类获得战争的胜利,因此获得无上尊荣,就连天使教会也承认他就是那位拯救密督因的天使,令众人信仰于他。”齐思科抬起眼皮,“兰德尔·博纳塞拉曾是他的俘虏,而猎人的力量也的确来自于他的权能。初代曾立下誓言守护天使以及他所在之处,因此博纳塞拉才会在古曼韦尔建立大本营,拱卫天使的居所。”
“……圣地吗。”尼奥喃喃。他见过圣地中的残垣断壁,推测过那里一定曾伫立过一座不输灰堡的宏伟建筑。
尼奥露出带着苦意的笑,好像心中淤积的困惑由此解开了些,令他不知该作何表情,“我们跟吸血鬼有相似之处是因为我们本是同源。”
长老们纷纷沉默,但尼奥知道,这已经跟亲口承认差不多了。
金发男人咬紧后槽牙,低声问道:“所以诅咒……”
“是天使所为,代表我们曾奋起反抗,却在胜利后依然招致的不幸。”齐思科的语气带着对过去发生之事的痛心,“天使爱着世人,但他不爱我们,对他来,博纳塞拉不过是钳制吸血鬼的工具,在誓言之下,我们得不到任何自由。”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博纳塞拉猎人,尼奥很清楚长老藏着没的半句话是什么——为了自由的博纳塞拉将利刃对准了自己曾经的信仰。
然而齐思科又道:“我们没能杀死他,是他自己最终选择了死亡。”
“有区别吗,总归是家族背叛在先。”尼奥轻哼,“如果真是为了自由,又为什么要欺瞒族人这么久,我们祈愿的天使是我们曾背叛的天使,哈。”
长老摇头唏嘘,他缓缓起身,走下高台来到尼奥面前,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他从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张递给金发男人。从纸的折痕能看出它已经被保存了很久很久,可是从接过的手感来看,这张纸仿佛就是崭新的一样,令尼奥一下想起旧时代失落的魔法技术。
他展开这张纸,上面呈现着让人眼睛发晕的线条,它们几乎连成了片充斥整个视界,却极度精密地形成能让人看出规律的色块跟画面,这让尼奥一瞬间产生错觉,如果能放大这张纸上的图画,他可能会看到更多细腻的线条和色块,就像有人在这上面准备呈现出一个抽象的世界。
这既不是地图,也不是绘画,尼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齐思科解答了他的疑惑,他黯淡的双眼在此刻闪出既无奈又悲哀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这就是博纳塞拉。”
尼奥手一抖,没能拿住,纸张飘落在地上。
“博纳塞拉是天使所造的完美之物,这就是他眼里的完美,由转录肉/体跟遗传因子信息的装置绘制而出的平面图谱。没错,过去的我们没有受难体质,又不受黑夜的限制,强大到没有人不惧怕,可是归根结底,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这东西,这就是近乎永生的天使眼中的博纳塞拉。”
齐思科苍老的脸孔紧绷着,枯槁手指点点地上的图纸,“猎人的生命有一百年,但天使已经度过十几个一百年,成百上千的博纳塞拉诞生又逝去,但他从不在意,从不注视,从不过问。初代以后,他称每一个猎人都是博纳塞拉,他不屑于知道他们的名字,即使是族长之名他也没有兴趣问上一问。”
“博纳塞拉为了初代的一个誓言要守护的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天使的照拂下,他们永无自由。
尼奥沉重地闭上眼睛,“所以我们现在所做的,就是在挣脱最后的枷锁。”
“没错,尼奥利亚,想要破除天使的诅咒就要杀死所有吸血鬼,否则我们的誓言就不算完成。他在垂死挣扎之际降下的惩罚必须用血来洗刷,我们一切的希望都在于完成圣咏并用它来执行审判,混血的实验也好,为它搜集力量也罢,就是为了这一个目的。”长老悲叹,“弗林特是我们的希望,不会出现再比他更好的人选了,只有他能实现博纳塞拉长久以来的夙愿。”
齐思科的意思,他所经历的痛苦是值得的,为了我们真正的自由。
金发男人的表情像是处在十分彷徨的境地,下意识问:“那,何塞呢,如果他就是天使的话,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又为什么会在吸血鬼的安排下跟弗林特扯上关系。”
“我们不知道他为何还会活着,但他的接近一定有所目的,不定是要对博纳塞拉进行复仇。”齐思科痛心地:“不要再怀疑,尼奥利亚,不出真相是时机尚未成熟。我们需要家族每一个成员的力量,你该贡献你的力量。”
“弗林特一直未归,我们怀疑他跟贝利亚合流后正图谋对家族不利,他一定是被天使蛊惑了。我希望你能找到他,带他回来。”
整个内庭无声寂静,尼奥只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喘息,以及感受到从上方而来的长老们的视线跟齐思科汇聚在一起向他射来。
——信仰,自由,天使。
何塞笑容洋溢的脸从他眼前闪过,男人紧紧蹙起眉头,手指因为用力握拳响起清脆的喀咔声。
【我能想到他的过去充满坎坷。】
【他是一个博纳塞拉,却也不是。他是他自己,拥有健全的人格,完美的内在与外在。】
会出这样的话的何塞,会是个心中充满仇恨的人吗。
——家族,博纳塞拉。
【尼奥利亚大人……可是您是我的曾外祖父,我真的可以叫您尼奥么。】
【谢谢你,尼奥。】
那个从来不把自己的痛苦表露于外的孩子,不配拥有更好的人生吗,他的前路就必须遍布深涧,他们就必须把他推向黑暗才能得救吗。
男人用力地喘息,缓缓睁开眼睛。
“如果要一个年轻的孩子必须背负痛苦才能拯救所有人,这不是他的伟大,而是你们还有我这些长辈的无能。”尼奥看着眼前的老人,一字一句道:“如果真的谋求自由之道,那至少给那个孩子自由吧,告诉他真相,然后由他自我选择是否要因为这个愿望拿起圣咏。”
“——否则,你们所做的事就跟你们口中天使对家族的剥夺没有区别。”
齐思科的表情既是愤怒,又是惋惜。
尼奥直勾勾盯着前方,身体呈现戒备的姿势微微紧绷,他的武器就在自己手边,他自嘲地想,原来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会为了维护什么人跟家族刀剑相向。
良久之后,长老在哀叹中发话:
“尼奥利亚,看来我还是错看了你。”
男人想要回话,却在这时惊悚地发现,他发不出声音了。
不,并不只是发不出声音,他喉咙里的语调从人声逐渐化为低吼,瞬间抵达四肢百骸的痛苦席卷而来,这令尼奥一时没能站稳,踉跄着跪了下来。
他的呼吸伴随滴落的冷汗和呕出的鲜血剧烈起伏,很快,就连支撑的膝盖都不堪重负,尼奥重重倒在地上,微睁的眼睛只能看到人影在他眼前晃动。
猎人太清楚这种感觉,使用力量狩猎吸血鬼的每一个日夜他都会像等待一个老朋友一样等着受难体质的诅咒在某一刻发作,可是当他如今全身浸透汗水,肺叶跟心脏不堪重负地消耗他体力跟神智的同时,他针刺的头脑闪出清晰的念头。
——诅咒是可控的。
尼奥吞下溢出喉咙的血,伸手去摸索自己的银剑。
他还记得因为自己使用双武器,贝利亚、埃德蒙和西蒙尼都曾效仿他这样选择,三姐弟还为此拌过嘴,不过最终只有贝利亚选择双刀,并且青出于蓝。
男人此刻似乎理解了为什么贝利亚会愤而出走,而他自己作为长辈,好像也没有照顾好她的儿子。
更强烈的痛苦再度袭来砸中尼奥的身躯,远超过去每一次诅咒来袭,这是不能直面的剧痛,他的身体抽搐似地发抖,手指的痉挛令他根本不能紧握住利刃。
比每一种毒素都要猛烈,比任何恐惧都要深邃,在尼奥利亚·博纳塞拉剧烈的喘息中,他仿佛听到一阵钟声。
这不是他的错觉,古曼韦尔所有的钟不知为何在同一时间敲响,它们的声音连成一片,轰隆如雷鸣,但传进诅咒发作的尼奥耳中仅仅剩下尖锐的耳鸣。
尼奥如在冰窟中受着火烤,带毒的鞭子抽在他身上,留下皮开肉绽的伤。他猛地又咳出几口血,诅咒的重压下,他的骨头将被碾成碎末。
——他们能控制诅咒的发作,他们在欺骗,这不是天使降下的惩罚。
长老们纷纷离开座位来到齐思科身边,尼奥模糊的眼中,影影绰绰的虚影在他周围徘徊。
他听不清周围的人在什么,即使听到,也理解不了他们的意思。
“屏障……消失了……我们终于……”
“可是骨……落入海中……”
“……弗林特……感应不到……密督因……”
“伊诺……该死的……”
“血。骨。灵魂。”
“——力量……还不够……容器……必须有……追上……”
“去找。”
“去找。”
“去找……”
最后,有一个虚影微微倾身,到他耳边。
“没关系,这里有一个……可以当作……”
——你们到底在图谋什么?
尼奥终于支撑不住,他的意识骤然掐断,化为虚无的黑暗降临。
钟声响起的时候贝利亚同样听到了它,可她身边并没有钟。
那声音从耳边传来,在脑海里轰鸣,女猎人猝然停顿,下意识握紧武器,抬首透过密不透光的森林注视天际。
身边的弗朗西斯发现她的异状,立刻问道:“怎么了。”
“我听到钟声。这音色很像古曼韦尔的钟鸣。”
棕发蓝眼的男人蹊跷道:“我什么都没听到。这里跟那边的距离可不是一星半点的远。”
“我知道。”贝利亚捂住一边的耳朵,可是钟声仍在她周围震动。
足足有一刻钟时间,她的身边才重归寂静,可是他们依然不知道这意外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这时一只白隼跃入树林,张开翅膀落在弗朗西斯手臂上,随着它咕咕鸣叫,男人的脸色急转直下。
“灰堡……!”
疾驰的马车驶入灰堡大门。
帕托地下节点,白衣的淑女站在化为原本颜色的水晶前不发一语。
萨利维亚地城中的食尸鬼依然簇拥在一起静止矗立。
红露镇刚刚归家的年轻吸血鬼拥抱自己苍老的妹妹。
银甲的骑士带领海民撤出家园。
紫眸的男人徒步从海岸向着内陆而行。
银发少年与身边的老者在不知名的山丘上欣赏孤月与新星。
年轻的学者收拾行囊,当路过窗边,他看到一片雪花缓缓飘落。
——密督因的冬天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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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描绘基因图谱的纸是真的,伊诺眼里的博纳塞拉就是这个样子,他的智慧从浩劫后看来已经超越时代,没有考虑(或者忽略了)后来的人其实承受不起这样的看待。这对于有自己独立意志的猎人们来其实是很残酷的,毕竟被当成行走的完美基因而不是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所以这里从受害人(?)视角还原一下另一角度的问题所在。
伊诺在建立恶魔屏障后一心沉浸在他的研究里,其实忽略了很多问题,博纳塞拉的问题是其中比较严重的一个。
这一卷结束啦~!(虽然这篇文并没有分卷,但是故事和故事之间的分界线还是挺明显的233
接下来是何塞和弗林特在密督因之外的生活,糖先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