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临近山林的屋里,何塞靠在门边,遥望降下的雪渐渐铺满狼藉的地表,大火熄灭,血迹、焦骸跟尸身将被冰封于大地,也许要等来年春天时才会化冻,向世人展现今日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悲剧。
何塞眼中有很深的忧虑,他目光发暗,当中的蓝色更加灰蒙,按在脖子上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发颤,他刚刚跟死亡擦肩而过,被钢索豁开的伤口即使愈合也带着残留的撕裂疼痛,何塞咳嗽几声,略带迟疑地回过头,看向床边的弗林特。
“十二个人,算上尼奥,家族派来十二个猎人。”
弗林特低哑喃喃,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十指交叉支撑着额头。他脸色虽然苍白,却依旧目不转睛紧盯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复杂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他凛然正色,抬脸拿起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枪,维持扣动扳机的手势指着紧闭双目的尼奥,随时戒备着等待对方醒来。
不久之前在围墙外,弗林特举枪射击,但还是在最后关头偏离目标,爆裂的子弹在尼奥脸侧震荡出足以令人瞬间失去行动能力的冲击波,金发男人立刻便 失去意识,何塞也千钧一发逃过绞杀的钢索。
博纳塞拉前来追杀他们,可为什么会有尼奥,弗林特了解他的监护人跟搭档,这是他绝对不会接受的命令。
密督因是不是出事了?
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多此一举,弗林特与何塞在当前的形势下根本没时间静下心来多加思考,光是随时注意后续的追兵就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原本应该马上离开这里,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行踪,逃到天涯海角,可是没弄清发生什么之前逃亡无济于事,博纳塞拉还是会找到两人,不仅让他们遭受死亡的威胁,他们所到之处的无辜人类也跟着遭殃。
弗林特想得更多些,他清清楚楚听到尼奥最后的那句话,他让弗林特杀了自己,结合之前他矛盾地去反抗自己的身体下杀手,一个不太清晰的念头从此刻的弗林特头脑中浮现——尼奥是被谁控制了,所以才会身不由己地前来。
也许不仅仅是尼奥,这些猎人都不是凭借本心而行动,所以他们才无法发挥自己全部的力量,只有尼奥在奋力抵抗中博得一丝清明,用自己的意志向弗林特传递残酷的信息。
尼奥知道自己根本不能长时间抵御控制,他的判断就是决绝地让弗林特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才能停止对他们的伤害,以绝后患。
在密督因,能够控制他人的类魔法只有血系能力,但博纳塞拉猎人拥有的魔法抗性能够免疫高位血族以下的蛊惑,那些伎俩根本对他们构不成威胁。
只有血族始祖,家族的研究里没有表明始祖的能力可以被抵抗,在弗林特的认知范围内,只有那些始祖能够做到控制诸如尼奥这样的猎人来跟弗林特刀剑相向。
恶魔之口的暗示,恶魔之眼的催眠,还有恶魔之心……恶魔之心的血系能力应该是读心,但拉尔修曾傲慢地向弗林特坦白过自己借由控制教会人员来让他们误以为天使教会不怀好意,所以恶魔之心是否也能控制心灵,这件事不能完全否定。
然而赛斯特·拉尔修费心费力把他们送出密督因,事后又来追杀他们?而且猎人的第一目标是杀死何塞,恶魔之心也许会杀死所有人,但他真的会对何塞下手吗。
还是这只是个幌子,是他不惜误导他们的判断也要做出的伪装。
是谁……
弗林特一个晃神,转轮手枪的枪口磕向床沿,他猝然集中精神注意尼奥的动静,眼前的男人是他的搭档跟亲人,是他从到大的监护人,可是,现在他必须为了自己跟何塞的生命安全时刻提防对方醒来后的敌意。
以及,随时做好更坏的算。
可怕的想法盘绕在弗林特心头,被自己全盘否定,可他不能松懈,懈怠一秒钟也许就会死……他不能死,他还要跟何塞一起在这个人间生存到终老。
“弗林特,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换我来……”
“不,你先到外面去,别离开太远。尼奥的目标是你。”弗林特面色阴沉如冰,他断何塞的话跟走过来的步伐,语气生硬紧绷。
如果尼奥醒来看到何塞恐怕会进一步刺激他的杀戮欲/望,弗林特相信何塞能明白其中的考量,他现在很难分出更多精力去解释。
何塞顿住,他轻抚手指上的碧星石戒指,咬咬牙给弗林特套上法力护盾,这个世界的法师不能同时施展复数的法术,何塞在之前的战斗中局限性很大,如今也无法完全保证弗林特跟自己的安全。
他们其实一直处于随时可能到来的危险里,只是他一直天真地没有发现,他以为自己学习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可到头来如果那些真正强大的存在成为敌人,他只会变成随时都会被摧毁的浮萍,没办法帮上多少忙。
是否就因为他们从密督因离开去追求自己认为的自由,原本藏身在暗处之人才开始发难,酿成了现在的结果。
何塞不敢深入去想,因为答案不会扑到自己脸上来,想要深究就要做好被它反噬的准备,就像伊诺、就像许许多多为密督因的秘密牺牲的人那样。
待何塞走远,弗林特察觉到尼奥即将转醒,他沉下脸把枪口上移,脑中不幸忆起来自过去的记忆。对于被吸血鬼控制的人类,除非他完成被吩咐的事,否则事情永远没有终结,他听同僚提到过曾有人被折断手脚都不罢休,吸血鬼留下的暗示和低语是绝对的命令,即便控制者死亡,这种“魔法”已经施展,就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尼奥张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束缚的双手跟双脚,还有近在咫尺的黑洞洞的枪口,陷入沉默。
“尼奥,是你吗。”弗林特谨慎地观察对方的反应,尼奥似乎在找何塞的位置,但弗林特的后背将门口严严实实遮挡住,金发男人没有任何发现。
“杀了我,弗林特,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脑子里话。”尼奥咳嗽起来,从喉咙里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沫,符文子弹没有击中他但依然给他造成不的伤害,直到咳嗽声停止,他没得到弗林特的回答,不由得苦笑:“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停止追杀你们,你想逃一辈子吗?我只能暂时压制他的控制,我坚持不了多久!”
“那个声音是谁?谁控制你们找到我跟何塞?告诉我尼奥,密督因发生了什么?!”
弗林特的指尖就贴在扳机上,但这点威胁对不顾生死的被控制者根本无关紧要,他们只要身上还有地方可以动,爬也会爬去杀人。
尼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沉悲哀地:“吸血鬼摧毁了灰堡地下的某个设施,你知道么,就是我们在萨利维亚看到的那扇门后类似的东西。”
弗林特震惊,脱口而出:“晶脉节点……法力交换机……”
难怪猎人可以离开密督因,灰堡中枢的节点出了事,整个恶魔屏障可能都不保,密督因既没有屏障保护,神匠过去为限制吸血鬼的血魔法力量而设下的禁制也不存在了。
“灰堡的事是弗里亚基诺干的,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但是博纳塞拉、古曼韦尔遭到吸血鬼秘密袭击,不是恶魔之眼。”尼奥嘶哑道:“是赛斯特·拉尔修。”
弗林特呼吸一滞,牙关紧了紧,“果然是他……”
恶魔之心的血族始祖拉尔修对教会跟博纳塞拉家族的恨意明确到不屑于隐藏,这样想来,他把自己的“养父”送走,莫不是不想被何塞看到丑恶无耻的一面,要好好跟密督因留存的人类算一笔总账。
【我当然有所隐瞒,你就没有吗。】
一时间,拉尔修那些仿佛沁满毒液的话语在弗林特耳边愈发清晰。那个男人的心机弗林特早已领教,可是那时他们一心想要离开,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些吸血鬼忍耐了这么久、隐藏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报复心倾泻给仍然留在那里的人。
弗林特俊美冷酷的面容下是他人不忍逼视的、积压不住的暴怒,“他甚至为了不引人怀疑,控制猎人来追杀何塞,这样就能误导所有人是博纳塞拉要取天使性命。”
拉尔修要让这个家族彻底覆灭,他要摧毁博纳塞拉本身,还有它一直以来以天使代行者身份行事的世人印象。
“没有时间了。”
尼奥像是已经无法压制自己头脑中的声音,他脖筋突起,眼底布满血丝,紧咬后槽牙吼道:“快动手!”
缠住金发男人手腕的钢索勒进皮肉,即使这样他也好像感觉不到痛,就是要不顾一切挣脱束缚继续他的杀戮。
也许控制他的人也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出现纰漏是因为尼奥对弗林特的关爱,他拼命抵抗对看着长大的孩子以及他重要的人下手的意志,这才让弗林特得知在他们离开后密督因惊变的一角。
“尼奥,你能控制你自己!我会救你的!”弗林特后退一步,“给我点时间,我们带你去诺兰,那里的人一定有办法!我一定会救你的!”
“不要忘记自己是谁!尼奥!”
可是没有用,尼奥已经用可怕的蛮力挣脱束缚,他用险些被钢索割断手筋的手握住弗林特手枪的枪管,目光有深深的决绝。
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夺走周围人性命的黄昏猎兵,哪里可以接纳他们?诺兰也许是弗林特跟何塞心目中唯一能给他们施以希望的所在,可是比他们经历更多也成熟更多的尼奥很清楚,自己提供的选项才是最好的选项。
——也是弗林特最不可能接受的选项。
“你要永远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弗林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次你阻止了我杀死何塞,那么下次呢?只要我活着,意外就永远可能发生!”
弗林特吼道:“我不会把你跟何塞同时摆在我的选择之中!”
这是什么狗屁的抉择,吸血鬼故意把尼奥送到他面前,就是为了让他不得不割舍心中自以为轻巧的分量,用他的痛苦取乐吗?!
这时,尼奥笑了声,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他语气很轻地道:“不,你已经选了,你的心中有着答案,只是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弗林特艰难地反问:“……你什么?”
尼奥紧握住枪口,语气里带着沉重、不忍和尖厉,他开口道:
“吸血鬼不会放过博纳塞拉——恶魔之心杀了贝利亚,还有你父亲,那个魔女之子。拉尔修杀了他们。”
尼奥的每一个字都清晰且掷地有声,像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刀子直捅进弗林特心底。
也许他本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弗林特,他知道出来将带来什么,博纳塞拉终日与死亡为伴,与之相关的人也会被拉入厄运中,只是、或早或晚的区别。
这是个被诅咒的家族,诅咒应验了,或者它一直都在,只不过有的人以为那是祝福。
他的、他的父母。
【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走吧。】
短短的两个月前,断裂的水晶柱下,他们的音容在弗林特脑海里还那么清晰。
霎时间回忆化作千万漫天飞扬的碎片,狂风暴卷,映出弗林特错愕和茫然交织的瞳孔,以及无数窃窃私语般的声音,还有他避无可避的噩耗。
他们被吸血鬼杀死了。
弗林特彻底没有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手上力道微松——
尼奥就等这一刻,他挣开束缚趁机夺过弗林特的枪,悍然指向前方。
弗林特下意识做出规避的动作,可他想起自己身上有法力护盾,枪里已经换成普通的子弹,他不会有事。
而金发男人拿枪指着他,凄苦地微微一笑。
弗林特瞬间就反应过来尼奥想要干什么。
“住手!!!”
尼奥看着洞悉他意图想来夺枪的弗林特,调转枪口对准自己。
“我不希望你变得冷酷和残忍,可是撕下这个世界的面纱,它写着残酷的姓名。”男人碧绿的双眸中最后映出弗林特极度焦急悲哀的脸孔,他轻轻闭上眼睛。
——“弗林特,为我们报仇。”
下一秒钟,弗林特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他没听到枪声,没听到何塞从外面赶来的呼喊,没听到外面的风和雪,也没听到死亡和生命流逝的坠落声。
自从桑格塔的告别,弗林特以为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别离,未来他们会在某个时刻相见,像两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他们都会有各自平静无比的生活。
尼奥给弗林特带来的印象总是游刃有余的洒脱,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置于与死亡有关的情势之下。尼奥利亚·博纳塞拉永远都那么高大,从孩童幼的时候直到现在,他在弗林特心目中一直高大伟岸,不会倒下。
弗林特过去很少向他人表达谢意,而对于自己的监护人,他认为谢意不足以诠释尼奥的付出。
最先让弗林特意识到自己也是被允许拥有亲情的,不就是这个男人吗。
而这一天,他的高山崩塌在他的眼前。
弗林特像是失却全身的力气,颓然跪倒,直愣愣地盯着前方。
赶来的何塞把哽咽吞进喉咙,无言地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
弗林特·博纳塞拉失去了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密督因某处山顶的高崖之上,孤零零的银发少年拄着脸坐在星空之下,细雪盘旋在他周围,但天上没有下雪,这是他用血魔法造出的雪花。
他轻声叹气:“真安静啊。”
的确,风很安静,这里的冬日也跟秋季一样萧索凋零,生命的气息很少,了无人烟,自然谈不上能有多热闹。
因为这里是古曼韦尔的山顶,曾经猎人用作试炼场的地方。
如今大片山林枯死,谁也看不出原本这里发生过怎样的杀戮,许多生命陨落的声音也根本传达不到上天,它像被世人抛弃的肮脏角落,无人关心,亦无人提起。
“博纳塞拉自从那一天就把自己所有的家族成员召回古曼韦尔,龟缩在里面,他们到底想怎么样?”
少年看似在自言自语,但孤独的身影身边很快就出现陪衬,赫尔·弗里亚基诺与赛斯特·拉尔修,世间仅存的血族始祖三中之二都出现在此地。
紫眸男人笑着回答少年刚刚的问题:“我怎么知道,要不然你攻进去试试?所有猎人都在,就算是我们这些始祖加起来都不可能赢得过吧。不定他们也知道恶魔要来了,不再假惺惺地管人类死活,就为了保存最高的战力。”
弗里亚基诺没什么,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而是话锋一转道:“你趁我不注意把何塞送走了,拉尔修。”
拉尔修仿佛没听出对方话语中夹带的另外意思,笑意未消地:“你知道,我是根本无法拒绝父亲请求的。”
“得好听,你想杀约瑟·斯卡亚失败那时候,老师先前早就下过指令不许对他出手。”
“今非昔比,我悔悟了。”拉尔修摆手,“你看,我不是来帮你一起找圣地的入口来了吗。”
“圣地是现在的博纳塞拉才有的辞,歌洛仙的入口原本的位置改变了,我怎么也找不到。”弗里亚基诺想到这里,一阵烦躁,“歌洛仙地表建筑全被烧毁,但地下设施应该完好无损,奥兰多·博纳塞拉那天杀的蠢货不会知道老师把最重要的实验室都放在地下,就算知道他也破坏不了,那里有最坚固的防御。”
拉尔修清楚对方的执着,语调讥诮道:“虽然我不想泼你冷水,但伊诺早已有过论断,离开吸血鬼身体的血液其中的记忆会在短时间内消散,就算血保留下来,再弄回人体也恢复不了记忆。”
“不试试怎么知道,虽然老师总是对的,但这件事他并没有实际验证过。”银发的少年离开悬崖,把拉尔修甩在身后,“你就是来看戏的,拉尔修,别装得像要帮忙的样子,快滚。”
拉尔修轻哼,目送弗里亚基诺的身影消失,“我这么不讨人喜欢吗,行吧,算了。”
高大的男人走上观景位置最佳的悬崖,遥遥望了一眼半山腰上的灰黑色修道院,接着凉凉地收回视线,同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