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弗林特挤进通道,强健的臂膀死死顶着没有一丝缝隙的岩壁,他膝行向前挪了一步,忽略骨头互相挤压的生疼,调整身体,一只手抠住前方突起的石棱,深深提气,用全然的臂力把自己扯进这个窄无比的通路里。
他幼时曾怀着希冀跟欣喜爬进通往圣地的密道,为的就是穿过骇人的恶魔尸骸向他的天使献上祈祷,所以每一次离开的时候,这个洞口就宛如要把他吞噬回现实黑暗之中的巨兽,他带着万分不舍离去,期盼下一次到来,那样的过去在如今弗林特心中没能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迹,而时隔多年他再度背离心中的圣地,即使同样把他的天使留在身后,弗林特也早已不会不舍,因为他正带着拯救的希望前进。
几分钟以前,何塞在精神的极大消耗中丢掉手里充当临时魔杖的冰锥,盯着半空中由光的轨迹绘写而出的上千个字母跟符文,他面无血色,脸上的表情凝重无比。
“这个法术不能解除。”
他先了结论。想来也是,如果能通过破解出演算式后直接反写的一般方式解除神代魔法,那神代的大型战争就不会几乎以无数的牺牲跟毁灭收场。原因无他,那些创造出毁天灭地魔法之人用一种近乎病态的方式编撰法术,使得它们的演算式拥有完全对称的首尾,这也就从根本上杜绝了用反写来解除法术的可能。
但何塞的神色并非绝望,他眼中闪着此前从未见过的精芒,高度的精神集中让他对手上的冻伤跟指甲断裂的疼痛全无反应,他挥开已经呈现在自己眼前的符文,大步走到弗林特身后的洞口前,把手按在边缘外一掌的距离,用手上未干的血划出一道痕迹。
“——可以引导。”
他带着血气吐出这句话,从石板一眼望到洞口深处,沙哑地重复,“神代魔法会从这里点燃,然后席卷整个空间,进而引燃地下的魔晶矿和不远处的恶魔骸骨,强堵不行,却可以通过更改一部分发动条件,把这股能量导向一处……”
一旁的弗林特听懂何塞的意思,“导向这个能消减法术的洞口。”
何塞缓慢点头,但这个原理嘴上的容易,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且不论他临时起意的修改是否能准确无误将点燃的引线导向通道,如果这条通道半路撑不住这么强的力量或者它的尽头有任何问题,他们所有的尝试都将功亏一篑,甚至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给这个即将破裂的气球造一个出气口,不让火苗把其他燃料引燃,它的规模就不会那么恐怖。没有法术能直接抵挡神代魔法,通道本身没有神代魔法的强度,不能完全把法术吞噬殆尽,但至少可以消耗一部分,剩下的就由出口释放。”何塞简单解释后,从口袋里拿出法刻刀,开始在石板上刻写改动。他必须多加心,既不能破坏即将成型的法术以免造成难以预料的意外,又必须把新的算式添加其中将其变成能为自己操控的弹药。
何塞像在摆弄稍有不慎便会引爆的精密装置,心翼翼把外壳拆开改动里面的齿轮和束线,他不能有一点多余的动作,每一个符文刻下之前都是一番耗费心力的推算,在倒挂的晶石沙漏无声流淌的细沙中做着最大的努力。
“需要我做什么。”弗林特听完何塞的意图,意识到这里面有必须自己去做的事,跟这个通道有关。
“我需要你加固通道,弗林特,只有你进得去。必须保证能量通过的时候这个口子不被撑破,以及,残存的力量即使从出口泄出后也不会危机外界。”
“第二点要怎么达成?”弗林特陷入沉思,“莫非要再开一个门,把剩余能量导到无人的地方?”
“没错。然而传送必须知道具体的距离跟地点,所以你要出去替我确认现在的歌洛仙在哪里,然后我在通道跟法术相互抵消彻底失效的瞬间远程施法,在出口处开门。”
何塞看似随意地出目的,实则深知这件事的操作难如登天。一个疯狂的构想就足以拉低成功率,现在一下想出来三个,他不仅要改动神代魔法,在不能自己亲自动手的情况下加固通道,还必须把歌洛仙的出口从内陆改为无人区。
一切都是理论,实践的机会只有一次,这就是何塞不得不面对的严苛现状。
任何一点微的瑕疵都可能导致失败。
何塞自嘲地笑了,“听上去是不是异想天开?我们现在半点不知道这个通道跟通道之外的状况,意外的可能性根本数不过来。”
弗林特摇头,不觉得何塞的想法不切实际,“你会成功的。”
何塞握刀的手停了停,他抬起脸,认真地看向弗林特,“不要勉强自己。前方对我们来完全是未知的,可能有更凶险的情况。如果没法解决,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再……思考对策。”
也许时间不会允许。
但弗林特还是笑了笑,嘴唇擦过何塞的脸颊,“你只管留在这里专注你自己的事,剩下的由我来完成。”
——无论什么意外,我都会将它们一一消除。
弗林特咬着牙在通道中移动,边缘锋利的岩石在他身上留下无数划痕跟擦伤,他像被挤压在一副几乎没有空隙的瓮棺里,连顺畅的呼吸都因为胸腔的压迫难以舒张,猎人唯一的动作只有手臂朝前进的方向扳住一块又一块充当着力点的石头,不能回头,更无法屈膝后退。
这比他此前每一次战斗都要艰难和孤独。
弗林特心里默念着时间,到达出口成为他此时此刻脑袋里的唯一念头,他靠着双臂和腰部拖着整个身体前进,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他的锐利如鹰目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促动的呼吸混合着血腥跟尘土在他眼前染出赭褐色的灰蒙,猎人眨了下眼,汗珠顺着眼角流向颈项,带来一丝难以察觉的凉意,这令他变得墨绿的眼睛一亮。
前方有风,终点就在前面。
猎人带着血口的手臂痉挛似的扒到又一块有着尖棱的石头,他成功向前挪过最后一个身位,孤独的前行似乎即将到达它的终末,但在肩膀经过这块突起的石头时,他的关节传来咔的一声,左肩因不堪重负的挤压而脱臼,一瞬间的疼痛却只让弗林特微皱了下眉,紧接着他朝受伤的手臂方向稍微一顶,干脆卸掉关节,用一只手通过最后的窄口。
“呼……呼……”
尽头是空腔似的石室,有一个房间大,弗林特终于能调动双腿力量离开通道,重获身体自由权力的他用力喘息着把卸下的关节掰回原位,疼痛顺着肩部直冲头顶,稍微动一动,身体就传来咯咯啦啦的动静,这种痛感非常真实,但也提醒他达成了短暂的目标。
——我出来了吗。
弗林特呼出一口带着热意的呼吸,目光复杂地回看了眼自己刚刚通过的甬道。
——不一样。十几年前他从这个通道爬出来就能直通古曼韦尔后山,现在他来到的却不是外面,眼前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这里没有出口。
弗林特绕着石室走了整整一圈,这是个完全由几面形状规则的石壁组成的多面体空间,石壁在头顶上方互相聚拢形成粗犷闭合的穹顶,微弱的风从石缝中传来,并无能走通的路。
这里好似早就变成一座坟墓跟囹圄,即使弗林特满身伤痕地赶来,面对的也只有冰冷的空气,没有希望。
恶魔将他们从遥远的鹰空山召唤而来的时候就彻底封印了出路,也可能在更早以前,博纳塞拉从恶魔身上取得白骨锻造出新的圣咏后便在离开时消去出口,把恶魔跟他们全部的罪孽留在永远不被人发现的角落。
给予想要逃出生天的人一点点希望,又在最后关头粉碎它,这像是他们的做法。
弗林特在黑暗中静默。
原本假设存在的宣泄口是堵死的,即使何塞能引导神代魔法的能量通过甬道,没有出口,这个气罐依旧要爆炸,毁灭还是会降临。
是因为他们本就走在钢丝上去怀抱那份微易碎的希望,可到底那只是海市蜃楼么。
注定,绝境中的他们谁都无法从这里出去。
弗林特与何塞的挣扎终究是一场空,眼前没有路,他该马上回到何塞身边,尽可能在最后的时间里陪伴他。
脚边踢到的石子弹跳着没入黑暗,无声的世界回荡空灵宛如乐音的回响,弗林特生生停下迈开的脚步,瞳孔紧缩,转身再次向微风渗入的方向走去。
——不。他答应过何塞,会替他扫清所有障碍。
“……一定会有路。”
弗林特用匕首撬开所有能撬得动的碎石,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扒开障碍,鲜血染红石块,他就用自己的血标记墙上这些不规则的石板,一点一点从里面寻找规律跟不同。
新的圣咏从取骨到锻造不可能一蹴而就,出口封闭就在几天前,甚或是刚刚,因此只要有人从这里进出过,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铮——!
匕首在卡入其中一条石缝中时不偏不倚嵌了进去,灰尘细石从上方掉落,微微的震颤昭示其中一面石壁动了动,即使石缝迅速弥合,却也让弗林特为之振奋。
但是弗林特的振奋没能持续多久,在他撬动石缝的那一瞬间,一丝腥臭的气息取代微风渗进石室。
这是死亡的腐臭跟年代更久远的尸骸混合出来的气味,弗林特屏住呼吸,咬紧后槽牙再度掰下深插进石缝的匕首,这一回面前的石壁开始止不住地颤动、下降,仿佛一朵闭合的石头花蕾张开其中一片花瓣,只是它的消失伴随的是扑面而来的死亡之气。
就连弗林特都不得不在看到石壁背后的景象时掩住口鼻。
无数尸体堆叠在石壁背后的阶梯上,纷纷呈现坐立的姿势死去,他们中的一些已经风化为累累白骨,另一些尚能分辨穿着,这些人脸上大多戴着博纳塞拉的金属面具,空洞的眼眶看向天顶,弗林特铁青着脸走向最外围的一具尸体,腐臭的气味从他身上传来,这个猎人几天前才在这里死去,他已经面目不清,伤口在被割开的双腕上依稀可辨,而胸口有一个三指宽的血洞……他死时应该相当痛苦。
在这些从旧到新的遗骸中,弗林特看到那扇能通往外面的石门——他来此的目的所在,它就在这些层层叠叠的尸体背后,一人多高的对开圆门分为左右两个部分,门上有延伸到地面的血槽跟把手似的拉手,有这么多尸体留在这里,作用显而易见,他们都为开启这扇门而丧命,亦或是、被献祭。
博纳塞拉信奉天使,却为恶魔献祭,着实讽刺。
弗林特穿过尸骸,踏上阶梯,伸手去拉动把手,除了摸到一手已经干涸的血渍以及残留更久的黑灰以外,并没有出现什么门扉毫无代价开启的奇迹。
他回过头,果不其然,与这扇通往外面的门扉对应,他身后不远的石壁上镶嵌着如出一辙的圆门,弗林特猜测它就是族人前往圣地所用的真正入口。
他站在两道门之间,心脏沉重地跳动。
唯有——
献上鲜血。
献上牺牲。
在看完终点的全貌后,难以言喻的苦意在弗林特口中溢散,为什么他毫不惊讶呢,他的家族数百年来与恶魔为伍,他们献祭自己的族人获取与恶魔接触的机会,久而久之,这成为一个血腥的仪式,成为通过‘自由’的门扉必须付出的代价。
到底是恶魔蛊惑了猎人,还是猎人心中的恶反哺了恶魔。
没有别的出路了,通往外面的大门就在眼前,而这里恰好就有一个活生生的博纳塞拉。
弗林特低下头,静默地看着台阶上大片的黑色污垢,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
何塞过,如果发生解决不掉的意外,他应该马上回去,他们可以商量对策。
然而爬出通道用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而且就算回去,真的会有办法吗。
这个祭坛和这些遗骸已经昭示了那个唯一的选项。
开启门扉,建立通路,确认坐标,消弭这份危机,拯救周围亦或整个密督因所有无辜受难的人类,这是何塞的愿望。
——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弗林特眸中似有火光,他挺直脊背,在心中默数了十秒。
他用这十秒钟从过去想到现在,想到他跟何塞之间第一个吻,想到他还没有着手去做的另一枚戒指,想到他们远在万里的新家。
“我真是……太差劲了,最后食言的、居然是我自己。”
——如果何塞知道我在做这样的选择,他会怎么做?
这显然不是能跟他商量的事情。如果让何塞去选,弗林特的生命和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生命,这个选择看似简单,对心怀爱意的人来只有残忍。
弗林特·博纳塞拉不能让自己的天使被迫做这种取舍。
所以,弗林特自己做出了选择。
跟其他人无关。
他要何塞·伊诺活下去。
没有完美的拯救。无论在哪里,过去还是未来,都不存在完美的拯救。
弗林特握紧自己胸前的十字架,放到唇边轻吻,带着无限的怅惘轻叹了口气,接着他用匕首割破手腕,再一次拉住把手。
——献上鲜血。
鲜血从竖向的割痕涌出体外,填满黑色血槽的空隙流入门内。一阵齿轮机簧转动的声响从身前传来,弗林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他看见一丝天光从模糊视线中照射而来,门在吸收博纳塞拉的血后徐徐开启,但还不够,弗林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两侧拉动把手,把他拓宽到人能够通过的宽窄。
——献上牺牲。
一阵意料之中的闷响击猎人的耳膜,身体感受到与之等同的剧痛,弗林特在被刺穿时下意识躲了一下。
他差点被这股力量撞得向后倒去,但他的双手牢牢撑住门扉,虽然这样做会令躲避的幅度相当有限,但这依然让猎人感到卑微的欣喜,他仅剩的幸运没有让他当场被刺穿心脏——一根锋利细长的石矛穿透他的胸腔隔膜,能让人瞬间昏厥的痛苦都没有令他放开自己的手,弗林特呕出鲜血的嘴里发出一阵低哑的嘶吼,近乎疯狂的意志力强撑着让他彻底拉开门扉,拼着最后一丝目光的清明,他记下远处山峰的形状,太阳的位置,他还依稀看到一座依山峦而建的城镇。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现在只要回去告诉何塞,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咳……咳咳……”
弗林特捂着胸口艰难地转过身,他的血染红阶梯,被他自己拖行的步伐拉出一道道血色的脚印,他流了太多的血,失去几乎所有的体力,从原来的通道返回显然已经不可能,当他向对面的石壁走去,弗林特发现献祭自己的代价的的确确如自己所想,不仅开启了出去的门扉——
原本供博纳塞拉走入圣地的门同时开启了它的通路。
这算幸运么?他唯一的使命只剩下走完这最后的路途,返回何塞身边。
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弗林特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难过跟不舍堵在他破碎的心脏里。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十足宝贵,他离开的时候,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告别。
因为弗林特跟何塞都曾相信,他们只是短暂的别离,很快就能相见。
他马上就会回去。
他不能死在……天使看不到的地方。
他还要,挑战一个奇迹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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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HE哦……(作者装配好锅盖幽幽地再次强调
虽然过程有那么一点揪心,这是这片土地近两千年的“反噬”,唉。
未来这几章都会比较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