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国覆,万民为种奴之祸
皇帝亲事农桑,还有了疑惑,两宫太后,都满是微笑,德,行道而有得,做事有了疑惑,是真的在做事,在思考,这便是有德。
陈太后笑着问道:“来听听。”
朱翊钧指着书桌上厚厚的一摞书道:“孩儿让张宏去古今通集库中拿来了许多的农书,例如蚕经、杂五行书、齐民要术、士农必用等等,这些农书,全都是用文言文写的,而且并无句读,没有标点,更没有注释,都不是俗文俗字。”
“晦涩难懂。”
朱翊钧读的农书,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奏疏好歹还有个句读(断句),这农书,连个句读都没有,读起来是真的费劲儿。
朱翊钧接着道:“而且南北寒暑气温皆有差别,这农书里的记载却不周详,并不能因地制宜。”
“这农书若是给农户写的,农户看不懂;若是给士大夫写的,士大夫几无注解,基本没人看;那这农书,究竟是给谁写的?又是给谁看的呢?”
李太后和陈太后一时间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皇帝这个问题,角度极为刁钻。
农书不是给农户们看的,因为农户不识字,士大夫们执着于四书五经,对这些工具书,大多数都是翻一翻,甚至连翻都不翻,这是旁门左道,哪有人醉心于此?
更有人将农学看作为异端。
朱翊钧继续问道:“元辅先生教朕: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富国必以本业。”
“可是这么多的农书,放在书架上都是灰尘,无人翻看,更无人注解,连找个注解本都难找,这又如何固本富国呢?”
“高谈阔论误国,那这些写的文绉绉的,讲出来农户都听不懂的农书,是不是一种脱离实际?那连农书都不看一眼的地方官,如何劝农桑?如何代天子安土牧民?这是不是一种空泛清谈?”
李太后思虑再三道:“皇儿既然要看,那娘亲就找人给皇儿注解一二。”
“天色晚了,还是早些休息吧。”陈太后也站了起来,对于皇帝略显犀利的问题,她们没有答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个大人回答不出一个十岁孩子的问题,这便不能再谈下去了。
孩子还,在向大人们请教问题,大人却只能支支吾吾,左顾而言他。
还怎么理直气壮的训诫孩子?
不训也罢!
朱翊钧送走了两宫太后,坐在了书案之前,依旧翻动着那些农书,晦涩难懂不是看不懂,这些农书里,可能不经意之间的一句话,都有可能生民无数。
既然没人注解,没有读书人翻阅,那他来注解,他来翻阅,他来纠错,他来实践检验理论,辛苦的确辛苦,但朱翊钧始终谨记一点,谁为万民奔波,谁为万民之王。
他看了许久,才颇为满意的放下了中的纸笔。
“早睡早起长高高。”朱翊钧伸了个懒腰,示意张宏熄灯。
张宏也在读书,在离开之前,他请示了陛下之后,拿走了一卷农书,皇帝问起时,他不能一窍不懂。
次日的文华殿依旧是吵吵闹闹,皇帝在文华殿的月台御案之前,写写画画,认真研读着四书五经,每月十九号的考校,是他胡作非为的底气,当考校通过之后,他才能继续不务正业。
“张居正!”葛守礼已经出离的愤怒了!
大明皇帝昨天习武之后,去做了什么?
去了景山锄大地!
张居正则看着葛守礼,眼睛微眯的道:“葛总宪,这里是文华殿,无论你私下如何称呼与我,既然在文华殿上坐着廷议,请称呼元辅。”
()(e) 工作的时候要称职务。
葛守礼愤怒的道:“你先是把各位大学士驱逐,独占了这讲筵,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如此操持权柄,几乎都要震动主上了!你现在就敢独占讲筵,日后还敢做什么?是不是要把那威权专揽?”
葛守礼到了这个的时候,本来面色有些阴沉的张居正,脸上居然浮现了一抹笑意,而后这抹笑意立刻化开,张居正笑容满面的道:“嗯?”
“起这陛下读书之事。”
“侍读、侍讲、展书官们和大臣们互通有无,陛下读书进展极快,实话,我注解的四书五经,都赶不上陛下读的快,最近也是点灯熬油注解,唯恐辜负先帝所托,太后殷切,陛下期许。”
张居正在笑,而且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也不是嘲讽,而是笑的很真切,笑的发自内心。
葛守礼在攻讦首辅,首辅似乎不是很在意,反而对皇帝读书赞誉有加。
张居正完了皇帝的学业,才继续道:“啊,对,葛总宪谈到了我独占经筵之事,这才是重点。”
“葛总宪这话的,是不是太不把大学士们放在眼里了?”
“每月十九日,都要考校,葛总宪以为是大学士们在尸位素餐,不肯好好考校陛下课业?还是,在抹灭大学士们的功劳?”
王希烈看向了葛守礼,眼神略微有些疑惑,张居正的确负责教,可是负责考试的是之前的讲筵大学士,葛守礼这的是什么话?
大学士们在皇帝教育之中,是不肯尽心竭力了,还是寸功未立?
“葛总宪,勿伤善类。”王希烈语气不善的看着葛守礼,敲了敲桌子,晋党和张居正打架,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张居正不是不擅长对付科道言官,只是之前事务繁杂且乱,尤其是皇帝的功课,让他也是有些茫然,总不能抽出戒尺打心吧。
那可是皇帝。
这刺王杀驾案之后,陛下真的意识到了做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终于肯上心,好好读书,这对张居正而言,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晋党势大也好、北虏南下也罢、解刳院六恶俱全、皇帝亲事农桑甚至挑战孟圣人早有的论断,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在张居正心中,最重要的事儿,大明十岁的皇帝能够长大成材。
张居正不怕朝臣、不怕科道言官、不怕晋党,他当国之后,最担心的就是皇帝不成才,而且前六个月的讲筵,效果极差,让他忧心忡忡。
直到最近,他心头的疙瘩才完全纾解,只是还有两片的乌云,一片是皇帝有些不务正业,又是习武,又是农学。第二片乌云就是皇帝读书,读的太好了。
张居正对皇帝读书是极为欣慰的,大明的国家之制,需要一个英主带领大明再起,无论是习武、还是农桑,只要不耽误学习治理天下的道理,张居正就不会过分的干涉。
所以读书读的太好,只是一片的乌云。
读书不一定能治好国,但是不读书一定治不好国。
葛守礼深吸了口气才厉声道:“陛下昨日去了景山,不是登高、赏花、饮宴、射箭,是去锄地!陛下万金之躯,亲事农桑,张元辅!你贵为帝师、元辅,如此威权震主,祸萌骖乘,身死未几,必戮辱随之!”
葛守礼这话的很是诛心,的是:张居正如此威逼君主做这些辛苦的事儿,死后不用多久,羞辱和杀戮就会紧随而来。
朱翊钧听到葛守礼因为景山种地的事儿攻讦张居正,忽然开口道:“朕要做的,元辅先生拦了,没拦住。”
皇帝一开口话,所有人都看向了台上的朱翊钧,大明皇帝第一次对着朝堂之事开口话了。
()(e) 几乎所有的朝臣都认为,张居正的目的,是为了作践皇权,涨自己的威权,好推行政令,但是看皇帝的辞,似乎并非如此。
朱翊钧看着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道:“朕年龄幼冲,仰赖诸位大臣辅国,这闲着也是闲着,见猎心喜,罗拱辰献了祥瑞,若是为真,也让百姓们能有救荒的作物,也算是功德一件。”
葛守礼更加悲愤,咬着牙口,闭目良久才开口道:“这荆人端是猖狂,欺蒙君上,乃国覆种奴之祸,朝中忠臣畏威而卷舌兮!吾辈当匡扶社稷,以正朝纲!”
“今日臣定当竭力谏言,匡复有吾在,与人撑巨艰!”
荆人,是高拱对张居正的蔑称,这个称呼没人敢当着张居正的面叫嚣,即便是高拱也从来没有当着张居正的面,叫过这个称呼,葛守礼要不是出离的愤怒了,也决计不会如此称呼。
在葛守礼看来,皇帝这番话,完全是因为畏惧张居正,才如此!
这不是威权震主又是什么?!
臣子僭越神器威权,这不是国家覆灭,万民为种奴之祸,又是什么?
南宋君主不能守天下,国家覆灭,汉人为奴为婢,脸上刻字求生,便是万民为种奴之祸患。
朱翊钧听明白了葛守礼的话,颇为疑惑的问道:“葛总宪,朕的不够明白吗?”
“朕要做,元辅先生没拦住,当时讲筵到了宋仁宗贵五谷轻珠玉之事,奏对内容,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展书官都听见了,葛总宪想来也有耳闻。”
“你这不是颠倒黑白,因果倒置了吗?”
葛守礼睁开了眼,悲痛至极的道:“陛下啊,这才是荆人危害啊,他让那罗拱辰献祥瑞,而后又单独拿出这两个案例讲筵,这就是他在蒙蔽和欺骗陛下年幼啊!”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眼神晦暗不明,他在判断葛守礼到底是在诡辩,还是真的确信张居正在擅权。
当事实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事实;
当规则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就讲规则。
这是一种典型的、常见的诡辩思路。
事实重要,还是规则重要,对于朝臣而言,有着极其灵活的尺度。
正如宵禁只是约束百姓,对于稍微有些权势之人,都是形同虚设,就连大明皇宫的宫禁,在大明明公的眼里,不过是一层窗户纸,甚至连宦官都敢践踏,以宫禁谋财。
朱翊钧看着葛守礼,分辨了许久,才分辨出来一件事,这家伙,不是在诡辩,而是真的忧虑
冯保冯大珰就是典型的影帝中的影帝,葛守礼不是。
朱翊钧看了半天,葛守礼不是演的,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杨博和张居正过,葛守礼憨直,就是典型的谏臣,在皇帝开宝岐殿,‘君民同耕’的时候,葛守礼第一时间就想到的不是皇帝违背了孟圣的话,而是想到张居正专横,巧舌如簧欺骗皇帝,甚至是作践皇帝。
在葛守礼看来,或者在一大部分的朝臣看来,这就是真相。
晋党和张居正,终于在皇帝教育的问题上,开始了正面的冲突。
晋党党魁杨博一声不吭,葛守礼赢了最好,输了也无所谓,始终要提醒张居正,他这么改革,又不肯结党营私,最后就只有一个下场。
朱翊钧在思索,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质询,都应该有一个出发点,而这个基点,皇帝用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便想清楚了。
“葛总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