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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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惟俭面容可亲,又噙着笑意有意引导,三两句一过晴雯就放松下来,转而起了每日里的活计。

    此时的大户人家里,尤其是贾府里的丫鬟一天都要做些什么?

    以晴雯这般的贴身丫鬟为例,清早鸡鸣三遍就要起床,梳洗打扮,若得空赶忙用过早饭,随即伺候着主子起床洗漱、置备早餐;

    此后清扫室内,回到主子身旁听吩咐;

    若没旁的吩咐,因着晴雯擅针线,便要缝洗衣物;

    若主子在府内行走,还要随侍左右;

    一直到主子就寝了,她才会自行歇息,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都是如此。

    擦拭过后背,晴雯又移步过来,为李惟俭擦拭胸膛。李惟俭便靠坐了,双搭在浴桶边缘,干脆闭了眼睛享受起来,道:“我平素卯时起床,倒是要辛苦你们了。不过我这里事儿少,白日里你们抽空补一觉就是了。”

    晴雯道:“四爷这话儿的,不过早起一会子,又能困到哪儿去?”

    李惟俭笑了笑,睁开眼,便见晴雯这会子已然香汗淋漓,拿了帕子擦拭自己胸膛的右,留了一寸许涂着凤仙汁儿的指甲。他探夺过帕子,道:“行了,衣服拿给我,你也早些歇息吧。”

    晴雯应了一声,转身去给他拿了干净中衣,到底伺候着李惟俭换上,这才招呼两个粗使丫鬟处置浴桶。

    李惟俭舟车劳顿,此刻也的确乏了,晴雯又让粗使丫鬟将熏笼挪进暖阁,这才施施然退下。

    隔了一道墙的三间抱夏。

    笑闹声中,莺莺燕燕涌将进来,抱夏中留守的丫鬟赶忙上前为三春褪去大红猩猩毡,探春仰着脸满是崇慕道:“可惜俭四哥在前头吃酒,不然我定要敬上一杯。”

    迎春只是在一旁笑着,惜春就道:“自家的宝二哥不见你如何亲近,怎地反倒亲近起了大嫂子家的俭四哥?”

    探春笑着点了点惜春的眉心:“不一样。俭四哥身上似有古之英雄气概。”

    正叠着外氅的丫鬟侍书就道:“起来,俭四爷还给几位姑娘送了东西呢。”

    探春一怔,旋即喜道:“果真?俭四哥送了什么物件?”

    迎春的丫鬟司棋笑着道:“二姑娘、四姑娘都是两柄缂丝团扇,三姑娘却不同,只一柄团扇,另有一柄枣木剑。”顿了顿,司棋笑意更浓,道:“这俭四爷也是有趣,莫非是将自己当道士时的法剑送与了三姑娘?”

    探春却是不理,径直往里便跑:“剑呢?”

    丫鬟翠墨连忙拦下:“姑娘慢些,我去拿就是,姑娘稍待。”

    有翠墨在前,迎春、惜春的丫鬟也将李惟俭送的物件取了过来。

    翠墨先回返,一柄二尺有余的枣木剑,一柄缂丝团扇。探春急切地抓起那枣木剑,入只觉分量刚好,顿时起了性子胡乱挥舞了一阵。

    另两个丫鬟也陆续回返,迎春接过团扇,见其上绘着迎春花,顿时心下暗喜。她本就是府中的透明,莫是外人,便是自家人有时也会忘了她。难得外人想着,自然欢喜不已;

    惜春展开两柄团扇瞧了,其上都绘着曼陀罗花,姑娘觉着好看倒是好看,只是不解自己的为何是曼陀罗花。她年岁还,尚且不曾生出出家避世的心思;

    哆——

    枣木剑到底磕到了桌案上,侍书连忙道:“姑娘且心些,若是磕碰到了自己岂不闹了笑话?”

    探春意犹未尽地收了木剑,因是道:“回头得了空我去请教俭四哥,待学成了剑法再演练。团扇呢?”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团扇,就见其上绘着大红带刺的玫瑰。探春又看了迎春、惜春的,霎时觉得那大红的玫瑰颇对自己心意。转而狐疑起来,道:“怪道,俭四哥怎知什么花儿合了咱们心意?”

    惜春就道:“二姐姐名迎春,图样子便是迎春花;我的图样子偏是曼陀罗,又哪里合心意了?”

    探春颔首,笑道:“那许是凑巧了,刚好合了二姐姐与我的心意。”

    贾母院。

    宝玉、黛玉此时年岁还,都住在贾母房中。两个的一左一右搀着贾母进得房中,贾母便道:“我吃多了酒,这会子困乏得紧,你们两个的也早些睡下。”

    鸳鸯连忙扶过贾母,扶着其去到西侧套间歇息。

    宝玉兴致不减,道:“妹妹方才可瞧见了?凤嫂子连连求告,大家伙儿只是不依。谁让她平素惯会插科打诨、扮做泼皮破落户,这回啊,是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黛玉瞥了其一眼,道:“旁人也罢了,你也去凑趣。心凤嫂子寻了你的短处,给你好瞧。”

    “她要寻了我的短处,我自去寻老祖宗做主。”

    袭人笑着过来道:“二爷,先去洗漱吧。老太太歇息了,不好吵嚷。”

    宝玉应了,麝月捧了打湿的帕子过来道:“先前儿新来的俭四爷还打发丫鬟给二爷、姑娘送了礼呢。”

    ()(e)  宝玉仰着头任凭袭人为其擦脸,随口道:“送了什么?”

    “给二爷送的是一套文房四宝。”

    “哦。”宝玉恹恹地应了。

    “给林姑娘的是两柄缂丝团扇,瞧图样子就新鲜。”

    宝玉来了兴致,道:“新鲜?快取来瞧瞧。”

    黛玉的丫鬟雪雁欲言又止,瞧了眼黛玉,见其不曾驳斥,这才扭身去到碧纱橱里取了两柄团扇来。

    宝玉擦了脸,跑来一把抢过团扇,一一个来回打量。随即赞道:“白墙碧水粉芙蓉,果然好样子,妹妹也瞧瞧。”

    黛玉接过团扇,扫了一眼其上图样,心中立时微起波澜。那白墙碧水、远处石拱桥,分明是苏州的平江河上。她本是姑苏人氏,父亲早年不曾任巡盐御史时,每逢上元,便会带着自己与母亲乘了舟在这平江河上惬意游逛。

    回想起幼年时光,黛玉不禁红了眼圈儿。

    一旁的宝玉看着大急,连忙凑过来意道:“妹妹看个团扇怎么还看哭了?惹妹妹不高兴,这东西不要也罢。”

    着枪过团扇就要丢弃。

    “哎?”黛玉恼了:“我的东西,谁让你丢的?”

    她探抢过来,嗔道:“再者,我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又与你有何相干?左右我这般性儿总是惹你不快,莫不如去寻了新来的宝姐姐去,她话好似春风化雨的,总比我好多了。哼”

    黛玉起身,拿着扇子进了碧纱橱,随即吩咐道:“紫鹃,我今儿在里间洗漱。”

    宝玉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又惹了林妹妹不快。

    梨香院外。

    丫鬟挑着灯笼在前头引路,宝钗与薛姨妈随在其后徜徉而行。

    身旁没了外人,母女两个自然就起了体己话。

    “你姨妈应下了,来日帮着与宫中夏太监交通一番,选不选得上,总要试一试才是。”

    “嗯。”宝钗应了一声,心中却想着未曾谋面的李惟俭。先前薛蟠遥遥看了一眼,只道模样好,也不知是怎么个好法。

    薛姨妈又道:“宝玉那里,你往来着也要勤快些。”

    宝钗蹙眉,道:“妈妈,我要待选,再与宝兄弟往来总是不便吧?”

    “这有甚地?表姊弟往来,他又你两岁,旁人还能拿这个嚼舌去?”

    “我晓得了。”宝钗早慧聪敏,哪里不知妈妈打的是什么主意?

    奈何父亲早亡,哥哥又是个莽撞人,家中的生意没了照应,自此一落千丈。内府采买愈发严苛,外间的掌柜也愈发油滑。可惜宝钗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便是想料理也无从着。

    此番入京师既为躲祸,也要通过宝钗的姻缘,来延续薛家的富贵。

    不知为何,宝钗心中为之一揪,好似有什么紧要的东西丢了,跟着内火上涌,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薛姨妈忙道:“可是热毒又犯了?”

    宝钗强忍着五内俱焚,道:“不过是呛了凉风,咳嗽两声。”

    “那快走两步。”

    母女加紧脚步,不片刻入得梨香院内。自有丫鬟服侍着褪去了外裳,宝钗便问:“哥哥呢?”

    莺儿叠放着外氅道:“大爷吃多了酒,这会子睡下了。”

    宝钗心道,也好,左右都是不可能,不如早早断了念想。

    莺儿却又道:“对了,先前儿俭四爷打发丫鬟给姑娘送了物件,瞧着稀罕,我取了来给姑娘瞧瞧。”

    莺儿放好外氅,取了两柄团扇回返:“姑娘瞧瞧。”

    宝钗接过,却见那缂丝扇面上绘着一朵娇艳的牡丹花。略略怔了下,宝钗猛地偏过头捂嘴咳嗽起来。

    莺儿唬了一跳:“姑娘发了病,快去取冷香丸!”

    宝钗自袖口抽出帕子,捂在嘴上又咳嗽了两声,脑海中又划过那夜伫立船头弯弓射箭的少年,继而其身形模糊起来,又与记忆里的一个身形重合(注一)

    清早,已是卯正。

    西厢里挑了烛火,晴雯穿戴齐整,开门去厨房取食盒。红玉将叠放好的被褥放进炕柜里,回身落地,悄然溜到门口,开了门缝朝正房张望了一眼。

    就见正房里依旧漆黑一片,外间天色只蒙蒙亮,忽而一抹红色闯入眼帘。便见琇莹一身红色袄子短打,中倒提着三柄雪亮系着红绸的柳叶飞镖,摆开架势静气凝神。

    须臾就听呼喝一声连连抛掷,便听得哆哆哆三声,红玉忍不住探出头来观望,只见墙上挂着的靶子正中,接连插着三柄飞镖。

    红玉悚然而惊,心道还当这琇莹是个憨的,哪里想到却是个辣练家子!她心中暗忖,来日可不敢轻易开罪了,不然不得一柄飞镖就要了自己的命。

    正思忖着,就听正房吱呀一声,扭头就见同样一身短打的李惟俭迈步行了出来。

    红玉连忙开门迎了上去:“四爷。”

    ()(e)  李惟俭笑着颔首:“我先操练一阵,你自去歇着就是。”

    红玉笑道:“四爷都起了,我哪儿有歇着的道理?”着,便迈着碎步进了正房,去与李惟俭叠被拾掇去了。

    李惟俭舒展着筋骨,琇莹取了飞镖回转身形,嗔道:“公子,你今日晚了。”

    “昨日吃了酒,睡的有些沉。我先舒展一番,一会子咱们再对练。”

    “嗯。”

    李惟俭不再话,收摄心神,配合着呼吸吐纳,缓缓舒展身形。他跑去茅山虽不曾学会修仙,倒也学了些本事。一则是如今施展的导引术,名拔断筋;一则是学了一套剑法。

    也不知是导引术之功,还是魂穿的福利,他习练几年下来,身形抽条,气力也远超同龄人;那剑法嘛,他嫌剑用着不顺,干脆化繁为简,选了其中十三式化作了刀法。

    一套拔断筋施展完,李惟俭身体已然热了,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朝着旁观的琇莹道:“来!”

    琇莹抄起墙角儿戳着的两柄木刀,径直朝李惟俭丢了一柄过来。

    李惟俭探接过耍了个刀花,随即摆开架势朝着琇莹凑近。二人早已相熟,略略试探便哆哆哆地打在一团。

    李惟俭用的是雁翎刀样式,琇莹用的却是倭刀样式。李惟俭大开大合,气势十足,偏生得势不得利;琇莹双持刀高接抵挡,每每窥得李惟俭的破绽,出招便能逼的其乱了架势。

    二人自晨曦微明斗到朝阳初升,李惟俭满头满脸都是汗水,琇莹却只是额头微微见汗。

    又被琇莹一招逼开,李惟俭拄着木刀喘息道:“罢了罢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门前候着的红玉赶忙行过来,递上帕子:“四爷快擦擦汗。”

    “免了,莫不如径直洗漱。”

    红玉就道:“东厢里烧了热水,我去打水伺候四爷洗漱。”

    院门开了道缝,晴雯提着食盒闪身进来,刚好瞧见红玉那殷勤劲儿,当即便暗暗咬了银牙。

    她快行几步,追着李惟俭进了正房。李惟俭进了暖阁里,晴雯便将吃食一样样自食盒里取出。

    早点不过几样,一叠胭脂鹅脯、一叠炝豆芽,一块马蹄烧饼、一块杂合面馒头,四个冰糖脂油馅儿的包子,一碗碧梗米粥。

    她方才摆放好,李惟俭就从暖阁里走了出来:“晴雯回来了?”

    “嗯,”应了声,晴雯转身:“四爷额”

    晴雯顿时羞得避过了脸,却是李惟俭精赤了上身,只穿了条中衣裤子行了出来。

    房门推开,红玉端着铜盆行了进来:“水来了。”

    李惟俭就与晴雯道:“我先洗漱。”

    晴雯暗啐了一口,心中略有些凌乱。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若是见了宝玉那般稚童的身形也就罢了,偏生见的是雄健的李惟俭,那蜂腰猿臂,又怎能不让人多想?

    李惟俭用牙粉刷了牙,又擦洗一番,这才回暖阁换了一身青衫常服回转。

    有晴雯在,红玉就不好留在房中,只得暗自咬牙先行退下。晴雯伺候着李惟俭用餐,忽而道:“四爷平素不是卯时起吗?今日怎地迟了?”

    “嗯”李惟俭喝过一口粥,道:“我若起太早,岂不累得你睡不够?”

    晴雯心中一暖,嘴上却道:“哪里就睡不够了?我平素都是卯时前就起了的。”

    李惟俭道:“那到了我这儿就多睡会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睡少了会变傻。”

    晴雯立时瘪起嘴来,娇俏可人。李惟俭就笑道:“好了,你也去用饭,等吃过了再来收拾便是了。”

    晴雯又给李惟俭沏了热茶,这才依言退下。李惟俭瞧着那茶水心中古怪,心道哪里有吃了饭就用茶水的?伤了肠胃不,还耽误摄取食材中的铁元素。

    待李惟俭用过早饭,正盘算着何时去拜访大姐姐,红玉便来报:“四爷,大奶奶领着兰哥儿来了。”

    李惟俭赶忙迎出门来,就见大姐姐李纨牵着个孩童进了院门。

    比照昨日,李纨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身上依旧肃静。瞧见李惟俭,她赶忙推了下身旁孩童:“快叫人!”

    那兰哥儿便好似大人一般恭敬跪下行礼:“贾兰见过四舅舅!”

    李惟俭上前一把将贾兰抄在怀中:“自家人,用不着这般客套。”转而又对李纨道:“正思量着去拜访大姐姐,不想大姐姐就来了。”

    李纨笑道:“深宅后院,总不好让你来往。”

    (注一:薛=雪,冷香丸又要雨露霜雪做引子,宝钗所胎里带的热毒真的也好,自抬身价也罢,这且不论。书中宝钗自承读过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加之她又比黛玉大三岁,十来岁的黛玉尚且情窦初开,更遑论早慧的宝钗了。因是,在此做了二次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