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识好歹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外间天色擦黑,约莫过了酉正时分。
李惟俭酒足饭饱,便要起身告辞。宝钗与薛姨妈一并起身,薛姨妈就道:“俭哥儿稍待。”
她招呼过来一名丫鬟,附耳嘱咐了几句,那丫鬟便从里间捧了锦盒出来。薛姨妈接过,亲交与李惟俭中。
“这是——”
薛姨妈就笑道:“初次见面,先前还得了俭哥儿援。我也不知如何答谢,便挑了两块儿砚台,俭哥儿莫要嫌弃。”
李惟俭推却不得,只好收下,道:“长者赐不敢辞,既如此,那我就厚颜收下了。”
薛姨妈道:“往后常来常往,不得我家还得借助俭哥儿呢。”
正话间,便听外间传来吵嚷声,不待丫鬟进来禀报,一条身形掀开帘栊便闯了进来。
“妈妈,我回来了!”
来人酒意上脸,身形虚浮,却正是自锦香院回返的薛蟠。
薛蟠踉跄着撞向桌案,同喜、同贵连忙上前搀扶,却被其一把推开。薛蟠大着舌头笑道:“此番真真儿开了眼界,那暹罗的姐儿浑身贴了金箔,浑身金灿灿。我买了沙包丢上去,一砸就掉下来一片金箔,诶呀呀,真是”
“哥哥!”
“我的儿,快住口!”
宝钗与薛姨妈几乎同时喝止,前者心中羞赧,想着这不成器的哥哥偏在此时露了丑态,正好让李惟俭瞧了去;后者更是恨铁不成钢,俗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李惟俭珠玉在前,薛姨妈直恨不得将薛蟠塞回肠子里养出了脑子再放出来。
薛蟠瞪着眼睛略略乜斜,这才瞧见一旁捧着锦盒站立的李惟俭,当即喜道:“俭兄弟也在?”忽而恍然一拍额头:“糟了,竟忘了今日妈妈要款待俭兄弟!”
“无妨,”李惟俭将锦盒交到一旁的红玉中,笑着道:“都是自家亲戚,往后吃酒的日子多的是。我看文龙兄有些醉了,不若早些歇息,我这便告辞了。”
“这怎么行?”薛蟠梗着脖子道:“且换了席面,我再陪俭兄弟痛饮一番,不醉不归!”
宝钗愈发局促,凑过来扯住薛蟠道:“哥哥醉了,少两句罢。”
“我哪儿醉了?妹妹莫管”
李惟俭生怕薛蟠酒后闹出事端来,因是道:“今日我饮多了酒,再与文龙兄吃酒只怕不能尽兴,不若改日再。”
薛蟠就笑道:“俭兄弟酒量太差也罢,今日就算了,我送送俭兄弟。”
饶是李惟俭如何推却,那薛蟠却执意要送,便是连薛姨妈与宝钗都拦不住。
那便送吧。
薛姨妈生怕薛蟠闹事,打发了几个丫鬟随行。薛蟠在前后扯着李惟俭晃晃悠悠出了梨香院,扭头就要往西走。
错非李惟俭将其拉扯回来,只怕就要被其送出贾府了。
一行人在夹道里行了一阵,薛蟠大着舌头胡吹了一气那锦香院的妙处,随即惋惜那两位暹罗姐儿被左都御史家的纨绔先下了,不然今日怎也要好好尝尝这暹罗的姐儿与大顺到底有何不同之处。
李惟俭不再应声,只是拖着薛蟠前行,心中暗忖,只待到了自家院便能摆脱薛蟠这混不吝的酒鬼。
他不想生事,却偏偏有事上门。许是薛蟠这厮不曾泻火的缘故,走着走着便将半个身子压在李惟俭身上,一只捉了李惟俭的臂,另一只忽而覆上背,口中喷吐酒气道:“嘿,不知为何,我瞧着俭兄弟就亲近。这往后,咱们可得更亲近些才是。”
两辈子加一起,李惟俭从未被一个男的摸过,当下汗毛倒竖,猛然抽一甩,带着薛蟠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李惟俭略略压了下怒火,笑对几个丫鬟道:“文龙兄醉了,你们且带他回去吧。”
哪知薛蟠这厮却犯了犟劲儿,抡开臂膀将凑过来的同喜、同贵甩在一旁,抢步上前嬉笑着探又摸过来:“俭兄弟莫要害臊,那东府的蔷哥儿与珍大哥——”
李惟俭面上笑着,待其靠近猛然抬脚踢在其腹。
“呕——”
()(e) 薛蟠吃疼,不禁弯下腰来。李惟俭不出则以,出就绝不会给人留下喘息之。但见其左掌叉在薛蟠下颌处,用力一托,那薛蟠便好似断了线的风筝般,身形腾起半尺,怪叫着重重仰面摔在地上。
跟着李惟俭两步上前,在一干丫鬟的惊呼声中,矮身膝盖顶在薛蟠胸口,抬大耳刮子便抽在了其脸上。
啪——
李惟俭面上还带着笑意,眼见薛蟠醉意褪去几分,就问道:“文龙兄可酒醒了?”
薛蟠愕然看着笑眯眯的李惟俭,挣扎两下却纹丝不动,这才想起当日船头张弓射箭的便是眼前的李惟俭。他心中惊骇,酒意顿时又褪去了几分,闷声道:“醒醒了,俭兄弟挪挪膝盖,我我喘不过气来了。”
李惟俭笑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文龙兄莫要怪我,这贾府毕竟不是薛家,胡乱行事惹了不该惹的人,须得心招惹来杀身之祸啊。”
膝盖又重重一顶,伴着薛蟠闷哼一声,李惟俭这才长身而起。招呼过来捧着锦盒的红玉,他朝着那几个丫鬟道:“前头就是我住所,就不劳文龙相送了,你们带他回去吧。”
罢,李惟俭带着红玉转头就走。
几个丫鬟连忙扶起薛蟠,呆霸王喘息了半晌,酒意彻底褪去,随之而来的是羞恼。他在金陵横行无忌,何曾吃过这等亏?瞧着提灯行远的一主一仆,薛蟠恨声道:“好,好!不识抬举的东西,往后咱们走着瞧!”
同喜、同贵情知薛蟠脾性,这会子也不敢多言,只劝赶快回了梨香院。
李惟俭与红玉转过夹道,东北上的院近在眼前。捧着锦盒的红玉不禁忧心道:“这薛大爷好生没道理,竟竟四爷不若折回去与姨太太分一二。”
李惟俭笑道:“分什么?你是怕我恶了薛家?”
红玉抿嘴沉默,她便是如此想的。
李惟俭就道:“这却怪了,我仗义出救了薛家,这呆霸王不知好歹反倒起了龙阳之好,照理来也是薛姨妈来与我分,怎么反倒要我与薛姨妈分?”
红玉道:“我也是为了四爷好。”
李惟俭探刮了刮红玉的鼻尖:“与人为善可不是处处忍让。这是贾府,都是寄人篱下,我又用不着借助薛家,谁又比谁高一头儿?”
他心知红玉所想,这王夫人的亲戚,总要比李纨的亲戚高上一头。
李惟俭前行两步,忽而道:“你且瞧着吧,来日不得有薛家求到我的时候儿,到时除非薛蟠磕头认错,否则此事别想轻易了结!”
话音落下,红玉瞧着那与自己仿佛的身量,不知为何,落在眼中忽而就巍峨起来。她不知李惟俭的底气何在,却偏偏信了!心儿也被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感染,涌过一阵酥麻。
红玉紧走两步缀后半步,长出一口气笑道:“是我想差了,四爷往后可是要做大官的!”
“嗯,知道就好。”
随着李惟俭进得院,红玉偷眼观量了下他的侧颜,心中暗忖,自家这位四爷外表温润,内里却是个有方圆的。
梨香院里。
薛姨妈正拉着宝钗话儿。
“阿弥陀佛,只盼着你哥哥莫要节外生枝才是。”叹了口气,薛姨妈道:“酒宴请了,谢礼送了,好歹混过了这一遭。这要是外人,送些银钱就打发了。偏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又都住在贾府。哎,只好破了财,那贺兰砚、思州石砚可都是难得的上品,想来俭哥儿也挑不出不是。”
顿了顿,瞥向一旁的宝钗,薛姨妈只道其方才席间言语不多是因着勉为其难,就拉过宝钗的道:“我的儿,方才难为了你,往后再没有了。”
宝钗心中怪异,胡乱应道:“也没为难,左右都是自家事儿。”
薛姨妈低声道:“你方才都没言语,我都看着呢。”
宝钗垂着头没言语。人,她见过了,比预想的还要符合心意。芝兰玉树,言谈温润,一双眸子锐意逼人。此等人物,必不会久居人下。可惜出身到底差了些,若是随了她的心意,只怕一、二十年帮不上薛家。
()(e) 她明知不该去想,却又禁不住去想,一时间憋闷得内火上涌,掩口咳嗽连连。
薛姨妈唬了一跳,抚着其背摩挲着关切道:“我的儿,可是着了凉?莫不是热毒又犯了吧?”
宝钗苦着脸摇头:“无事”
正当此时,外间一片吵嚷,薛蟠骂骂咧咧进了梨香院。
耳听得‘不识好歹’、‘混账行子’、‘下作黄子’一股脑骂出来,且越骂越难听,薛姨妈顾不得关切宝钗,赶忙起身道:“这是怎么了?”
薛蟠这会子掀开帘栊气哼哼进了厅堂,兀自骂了几句,薛姨妈连连追问,这厮才道:“我好心相送,一时醉了撞了下姓李的,那姓李的就翻了脸,把我一通好打!”
“啊?我的儿,伤了哪儿了?”
薛姨妈赶紧上前查看,薛蟠胡乱推开薛姨妈探过来的,恼道:“我无事,总之我家往后与那姓李的再没来往!”
“不来往,不来往!我的儿,快去歇着,我去找俭哥儿问个明白去!”
薛蟠赶忙拦住:“有什么好问的?总之总之都不许去!”
薛姨妈方才关心则乱,如今见薛蟠阻拦,心下当即起了疑。她自知薛蟠脾性,发了性子任谁都拦不住,只好顺着其着,哄着其去歇息了。
待薛蟠一走,薛姨妈并宝钗唤来同喜、同贵一问,薛姨妈只是有些忧心,宝钗却脸色煞白,心中已是气急。
薛姨妈叹息道:“这混账行子,再怎么也不能哎,明儿我去寻了俭哥儿一声,俭哥儿瞧着是个大度的,这事儿就过去了。”
宝钗暗暗攥紧了锦帕,她素日就知晓哥哥吃了酒就容易犯浑,却怎么也想不到哥哥会犯这般浑!此事一出,她心中那仅存的一分念想也没了指望。
听得妈妈言语,宝钗情知妈妈并不曾将李惟俭放在眼中,只是那李惟俭看似温润,实则只怕性子比旁人都要强。受了此等大辱,又哪里会善罢甘休?
她连连咳嗽,断断续续道:“妈妈原就是咳咳哥哥的错,人家先前还救了咱们咳咳还是还是等明日带了哥哥去道了恼才好。”
薛姨妈道:“你哥哥发了性子,只怕这几日是劝不得,这事儿再吧。实在不成,我去寻了珠哥儿媳妇项,有她出面,好歹也将此事揭过了。”
宝钗咳嗽连连,伴着气喘。
薛姨妈赶忙凑过来轻轻抚其背,道:“我的儿,你这是热毒症犯了,来人,快服侍着宝钗用了冷香丸!”
莺儿等丫鬟自是忙碌一通,这且按下不提。
转过天来,李惟俭用过朝食便钻进书房里,攥着铅笔细细勾勒,晴雯与琇莹则在厅堂里,彼此拿了硬纸上的元音、辅音相互考校。
据吴海平探听所知,如今这京师里‘水道’横行,每处水道霸占了一口水井,供给周遭几条胡同吃水,绝不肯外面的水进入自己地界。
这吃水有水道,便是掏粪的也有粪道,堪比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李惟俭大抵知晓开采深层地下水的技术,有些许难题阻碍,却总能攻克。唯独这横行各处的水道不好应对。
他昨夜思忖了一番,应对这等青皮无赖,不能讲道理,只能以势压人。
若要借势,须得将这打井的事儿往大了办,画出大饼来,结成密切的利益同盟,如此才好行事。他暗暗盘算,要逼得水道忍让,总少不了顺天府,最好与此同时再拉上京师里的王公贵胄,再加上内府。
如此一来,便是再豪横的水道也得退让三分。
正勾勒着设想中的水泵,忽听红玉进来禀报道:“四爷,大奶奶来了。”
“哦?”
李惟俭放下铅笔,赶忙起身出迎。刚到门口,就见李纨急匆匆领着两个丫鬟闯了进来。
“大姐姐——”
不容李惟俭见礼,李纨一把扯过,忧心道:“俭哥儿,你怎地跟那薛蟠起了龃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