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公子何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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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霜十六年冬以来,这一日中原大地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家家户户碎红满地,妇孺剪窗纸,男人挂春联。

    京城家家张灯结彩,皇城御道高高挂起千盏大红灯笼,场面蔚为壮观。今日子时一到,城外十五座古钟将会齐齐敲响,京畿三州之地皆能听见。届时满城烟火,如诗所描绘“东风夜放花千树”,朝廷上的肱股之臣不论品秩高低,浩浩荡荡几千人全都沿御道步行入宫,由皇帝陛下亲设大宴礼待,整座白玉广场灯火如白昼,教坊司三千歌姬舞女琵琶箜篌洞箫乐师百余人,编钟编磐等黄钟大吕演奏百余人,还有美人评上国色天香的女子的剑舞,书人口若悬河醒目拍桌,才子戏女登台演戏临川四梦,三州之地全可以听见那宏大,庙堂千人全都能亲眼目睹那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盛事之大,甚至堪比几十年前那场皇帝陛下送给皇后娘娘的举国狼烟。

    大清早吃过饭,轻雪桃枝等丫鬟开始扫尘,寓意“辞旧迎新”,扫去新一年的霉运,平平安安,岁岁平安。

    桃枝跪坐床榻将珠帘卷起,大概是觉得不好看,便又散开帘子重新卷,一连几次,那双灵巧的纤纤玉却越理越乱。

    她自嘲一笑,“好像千丝万缕的愁绪,原来睹物思人最伤人啊。”

    三个各司其职默不作声的丫鬟,几乎同时想起去年今日此时,那个头发还未曾雪白的男人宿醉一晚后斜卧在榻,一拄着脸庞,眯起那双醉意朦胧的丹凤眸子轻吟诗词,如同忘忧天人。

    世上哪有喜欢孤身远游不归家的男人?

    哪有喜欢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的女人?

    可偏偏有女子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偏偏有女子新帖绣罗襦,怨恨那金线绣成的鹧鸪成双。

    以往过年虽然丫鬟们互相瞧不上眼,但有瑰流带她们出去玩,晚上回去正好吃年夜饭,所以气氛倒也融洽。可今年他不在,三个人各过各的,大概每个人心中都会想,一个年而已,倒也没有什么好过的。

    金栀正在庭中扫尘,心不在焉,忽然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皇后娘娘来了。

    秦芳走了一圈,笑道:“怎么没放爆竹?”

    金栀低头轻声道:“回娘娘,每年都是殿下亲自放,今年”

    她不话了,是啊,今年谁放呢?放给谁呢?

    “傻孩子。”秦芳伸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只是过年见不到了,这年一过,再有个三四天他也就该回来了,你看看你,像个哀怨的媳妇,扫个地都心不在焉,何苦呢?今年他不陪你们过,娘陪你们过,中午来娘这边吃饭,下午带你们出宫玩。”

    金栀点点头,笑道:“那娘,等殿下回来的时候您一定得他,过年不回家,可是大罪。”

    秦芳笑着摇摇头,“儿大不由娘啊,当年拽我衣角天天像跟屁虫的孩长大啦。还有你们这些丫鬟也都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这么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娘也要老啦。”

    那一刻,金栀猛地察觉,眼前这个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到大的女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她不再是可以活几百年的大修士,她只是一个普通妇人,柔柔弱弱,无缚鸡之力,也会生老病死。

    金栀怔怔看着秦芳,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秦芳温柔帮她擦去溢出眼眶的泪水,柔声道:“知道当年娘为什么从仙家来到这世俗王朝吗?修士追求大道,静心寡欲,闭关枯坐便是几十个春夏秋冬,他们不知何谓烟火气,何谓男女情爱,何谓骨肉亲情,追求大道麻木不仁,即便成仙了又如何?世界上还有比当神仙还无聊的事吗?若生命只有一次,何不看看另一种风景?娘慢慢变老,看你们慢慢长大。若生命正如佛家所有轮回,我们有来生,了却此生也未必是种解脱。那天你杀姚眺时一心求死,娘远在千里外对敌,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折寿二十年,那一刻娘的心好痛好痛,娘今天之所以和你讲这些,因为你不像桃枝和轻雪,轻雪面冷心热,桃枝和她恰恰相反,反倒是你最为柔弱,容易胡思乱想。除了瑰清,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以后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要是再天天摆张苦瓜脸让娘看了心烦,娘就把你送走,给你找个老光棍嫁了。”

    ()(e)  金栀破涕为笑。

    这之后,秦芳先去找了轻雪,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打趣问她要不要去游城隍庙,轻雪的回答相当干脆利落,“娘娘不必费心。”,秦芳虽然习惯她素来的冷淡语气,但对于她的不融洽用词还是有些不满,用力弹了弹她的眉心,质问道:“叫我什么?”

    于是轻雪只好放缓语气,道:“娘。”

    秦芳最后才找的桃枝。

    那袭桃红衣裙的尤物女子,坐在床榻上,见秦芳走过来,极有无礼之嫌地将身子转过去。

    秦芳笑骂一句“死丫头”,知道她这是在耍脾气。

    走到她面前,秦芳眯眼笑道:“好你个婢女,见了本宫也不行礼?太子怎么就调教出你这种丫鬟,待一会儿太子沐浴更衣回来,我可要在他面前好好数落数落你的罪过。”

    桃枝眨眼睛愣了愣,但眼里的光很快黯淡下去。她用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语气道:“等殿下回来,奴婢就告娘娘的状。”

    秦芳依旧笑眯眯道:“殿下正在泡温泉,正缺一个人帘外春寒赐锦袍,你这个做贴身婢女的还不赶紧去?”

    桃枝撇撇嘴,“一点也不好笑。”

    秦芳在她身边坐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妮子争风吃醋的不得了,这回满意了吧?中午记得过来吃饭,大过年的不许再闹脾气。”

    桃枝迟疑一下,心翼翼问道:“陛下他”

    “对啊,春联谁挂呢?”秦芳很认真的想了想。

    “陛下不在就由奴婢来挂吧。”桃枝轻声道。

    “不在?”秦芳愣了愣,捧腹大笑,“他怎么可能不在?活要面子的男人,本宫就不他跪在本宫面前哭着道歉的事了。”

    秦芳开心笑道:“今年少他一个而已,无关紧要,中午吃完团圆饭娘带你们出宫到处走一走,看看京城的年味。你也好好准备一下群臣大宴的献舞,教坊第一部的很多舞女可是很不服你的名头呢。”

    见完太子东宫这几个丫鬟,秦芳自然是去瑰清那里瞅一瞅。

    结果没看见瑰清,只有狐媚子穿青裙披狐裘正在院子里赏雪人。

    没错,是雪人,只是秦芳昨天来的时候还没有。

    秦芳轻轻握住她冰凉冻红的双,轻声道:“想家了?”

    狐媚子摇摇头,“那里不是我的家。”

    秦芳柔声道:“哪怕不认,但他终究生了你娘,现在更是时日无多,不管怎么,年后去看一眼吧,这样他也死而无憾了。”

    狐媚子点点头。

    “瑰清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狐媚子眨眨水润眼眸,并不回答。

    显然有猫腻。

    秦芳一语点破了,“去见秋荔了吧?”

    原来梵柯山一役过后,十二地支出动了六位,把叛逃的秋荔抓了回来,并将其关在大牢最深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过程中姚眺功不可没。

    狐媚子刚想话,视线尽头出现一道人影,秦芳笑道:“看样子已经回来了。”

    待瑰清走近,秦芳笑问道:“没杀她?”

    “送了点酒和菜。”瑰清道,看见地上的雪人,性子一向清冷的她忍不住道:“好难看。”

    狐媚子当即泪眼汪汪,抓住她的胳膊颤声道:“是我堆的。”

    “我知道。”沉默了好一会儿,瑰清轻声道:“我是比起你堆的雪人,他堆的好难看。”

    中午团圆饭,一大桌子坐满了人。

    秦芳事先三天包了饺子,满满一大桌,有瑰启瑰流父子俩喜欢吃的牛肉馅,有桃枝喜欢吃的青椒馅,有轻雪和金栀喜欢吃的芹菜馅。

    一盘盘晶莹透亮如玉的饺子如众星捧月般拱着铜火锅,开水滚烫,白气腾腾。秦芳见状开始往里下肉。

    ()(e)  地方不算大,坐满一家人,年味一下子便上来了。桃枝和狐媚子两个人无反感有好感,两个人一问一答,桃枝玩心大发,像个狐狸精似的问了一系列刁钻问题,狐媚子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次次给出娇憨答案,引得在场众人欢笑。

    秦芳给每个女儿夹肉,嘱咐不能挑食。轮到瑰启的时候,她故意夹了一大片放在火锅里滚烫烂熟的青菜,笑道:“陛下不是吃肉没滋味吗?尝尝臣妾为您夹的肉。”

    瑰启笑容僵硬,连几句好。

    所有人都喝了酒,狐媚子不胜酒力,脸色绯红愈发狐媚。金栀酒量也不好,有些晕晕沉沉。在场女子除了瑰请,只有轻雪喝酒时不以袖遮面,有种不出的女子风流,瑰启便笑言:“不愧是我铁甲浮屠的大将军!”

    酒量最好的瑰清,更是比男子还豪放,直接拎起酒壶仰头灌饮。

    任凭肩膀被醉酒的狐媚子靠住,瑰清道:“他不回来,省了坛剑南烧春。”

    秦芳笑道:“省得我多包饺子了,连包三天饺子,真是累死个人。”

    狐媚子醉意朦胧,娇憨道:“他是谁啊?休想抢走我的清儿。”

    瑰清闻言,脸色顿时冰冷。

    桃枝饮了一口酒,笑道:“偶尔殿下不在也挺好,起码可以睡个好觉。去年殿下参加大宴喝醉回来后,非要拉着我去夭江畔赏菊,大冬天哪来的菊花?我给他听,他还不信,一个劲的犟现在就是秋天。我问他为什么是秋天,他因为他很热,完这句话后殿下又自己想了半天,最后改口现在是夏天。”

    此话一出,冷如瑰清和轻雪都有了些笑意。瑰启更是哈哈大笑,“还你爹喝完酒失态,你这傻子比我还离谱。”

    金栀平静道:“殿下不回来挺好的,以往过年天天催奴婢缝制新衣,去年刚穿上新衣服,转眼间就有某个女人贴上去乱摸,今年不错,眼不见心不烦。”

    桃枝笑眯眯道:“怎么能叫乱摸呢?殿下的胸膛硬得像块巨石,心脏砰砰有力,金栀妹妹没感受过吧?”

    秦芳笑而不语,好一招杀人诛心。

    不知不觉的,只有瑰启和轻雪没发言了。

    看他只顾埋头吃肉,秦芳有些生气,在桌下踹了他一下。

    瑰启连忙把肉咽肚,筷子一挥,气势好像有千军万马压阵,“臭子不回来真好,没人和朕抢肉吃!”

    最后,所有人静静地都把目光投向轻雪,。

    只见轻雪放下酒杯,想了想,道:“殿下不在的日子,清净了很多。”

    她吐出一口酒气,忍不住道:“但我还是想让他回来。”

    原本欢声笑语的酒桌变的静静的,每个人都不话了。

    突然,瑰清猛地握拳,红着眼睛,红唇颤抖。

    秦芳和瑰启面面相觑,自家女儿何曾有过如此失态?

    门外忽然一道声音悠悠然然飘进来,“都烦我,那我走?”

    一个男人跨过门槛,头戴一顶金冠,一袭白衣,笑眯起好看的金色丹凤眸子,风姿如仙。

    行万里路,从永霜十五年入冬到永霜十六年开春,至此,只求问心有愧的南下游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