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风起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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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纯至阳的灵气源源不断地送进莫待的身体。一炷香后,他终于不流血了。梅染收了,替他穿好衣服后才去掉眼上的黑纱。

    莫待躺在温暖清透的阳光中,安详得像是熬夜后贪睡不起的人儿。梅染紧握双拳站着,隔了好一阵才替他拔下锁魂簪,解下抹额。长发散开,铺开一枕亮如水光,黑似深夜的愁绪。惨白的脸庞上,浅紫色的六棱雪花依然栩栩如生,没有半点伤损。梅染第一次发现,这泼墨似的黑和霜雪似的白放在一起,竟好看得让人心动。

    一只相思鸟落在窗台上,嘀啾啼叫,婉转歌喉。不知道它为谁歌唱,又为谁停留?

    梅染收回目光,准备给伤口上药。他盯着莫待胸前血淋淋的伤,不知不觉中双又攥紧了。他左思右想盘算了大半天才动。不到一个时辰,他便破了自己遵守了数万年的两条血誓。他不知道是该扇自己两个耳光呢,还是该宿醉一场。哦对了,他曾立誓终身不沾酒。想到此,他摇头苦笑,很是无奈。

    他打来温水,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指碰上了一点硬硬的东西,细看却什么也没有。他又按了按那处位置,确定自己的感觉没有错。想了想,他心拨开伤口上的血肉,一根只有发丝一半粗细的银针赫然眼前!是孟星魂的暗器?不像。那银针寸许长,软如发丝,无异味,无毒物附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他捻着银针,试图将其拔出。

    莫待的指动了动。下一刻,十多根银针同时从他体内射出,射向不同的方向。他飞身而起,将所有银针一根不落地接住,然后熟练地在脸上一阵揉搓,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做完这些,他喷出一口血,直挺挺地倒下,握在中的银针一根也没丢。

    梅染简直想将他狂揍一顿后再扔到荒野里喂狼!他按捺下心中怒火,将刚才做过的事重新做了一遍。事毕,他才惊觉,眼前的莫待已并非他所认识的莫待——那完全陌生的容颜与身体,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从头到脚来回看了三四遍,梅染明白过来:莫待的身体已被训练成一部精密的器,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处穴位都有着不同的行动指令,且这些行动指令已被完美地记忆下来。一旦有人触发指令,就算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身体也会因为早已形成的条件反射进行准确无误的操作。那些用来易容的银针,设定的条件是不可触碰。若有人碰触,他便默认为可以将其拔出,摘下面具,让身体完全放松,做短暂的休息。

    你就带着这些针长年累月地行走人间?梅染的眉心轻颤,幽幽长叹:都天才受上天眷顾,被赐予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才华与荣耀。殊不知,这背后的辛酸怕是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来独自翻看。他没动银针和面具,因为他不知道这又将引发什么样的指令。他擦干净莫待身上的血,想着心事,独自出神

    三天过去了,莫待的命总算保住了,但依旧昏迷不醒。梅染守着草堂,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不能让莫待死:月老梅染一诺千金,生死必践。

    入夜。万籁俱寂。

    黑暗有一种魔力,可以让白天针锋相对的人收起敌意,平和相处。也可以让人们卸下层层伪装,做回真正的自己。甚至可以让刀兵相向的仇敌暂停干戈,对饮寻欢。梅染独立月下,望月兴叹,一身白衣欺霜赛雪。从他立下血誓的那天起,他就再也没碰过笛子。可不知为何,今夜忽然很想吹奏一曲。

    ()(e)  大概是夜色深沉的缘故,那笛声不同于白天的笛声,多了忧伤与寂寞,少了活泼与明媚。夜越深,笛声中的愁绪就越多。他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却也从不曾忘记的从前:当年,他鲜衣怒马,少年得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他不在意加在身上的种种名望与光环,也挡不住别人的艳羡与嫉恨。谁叫他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神之子呢?他天生就应该承担皇冠带来的重负。

    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在遇见她的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合欢树下,她彩衣霓裳,倩目流转,美得令人神魂颠倒。她看着他,用娇羞却并不畏惧的声音: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他一脸错愕,以为自己听错了。平常见到的那些女子,哪怕喜欢他已经到了非他不嫁的程度,也不敢这样面对面向他表白。她又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她脸上的娇羞之态少了,更多的是勇敢和坚定。暖风起,合欢花漫天飞舞,迷了他的眼。待花瓣飘落水中,他爱上了她,爱得心花怒放,爱得忘乎所以,爱得迷失了自己!这是第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他爱她的勇敢,爱她的娇美,爱她的狡黠甚至爱她没来由的坏脾气与任性胡闹。他们形影不离,终日游荡在合欢林。他吹笛,她唱歌;他抚琴,她跳舞;他舞剑,她娇声为他喝彩。他,等我继承君位后,我就娶你!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娶,我就嫁!

    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傻的时候?常常把虚假的东西当成真实。若不是一场变故,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对她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继承君位的当日,他被告知要娶另一名女子为妻,婚约已定下,是天赐的良缘。那个女孩也是神之一族,清白尊贵,美貌绝伦,真心爱慕他。他抵死不从,将王冠掷于地,愤而离家:我宁舍君位,也绝不背弃爱情!他冒死罪偷入姻缘殿,将姻缘簿上他和那女孩的名字擦掉。之后,他找到她,将自己的决定与她听。一丝阴霾闪过她总是笑意盈然的眼,他以为那是她在为他的命运担忧。他宽慰她,更将不离不弃的誓言了又。她笑靥动人,温言软语,不管他有没有显赫的身份,她都矢志不移,爱他如初。

    因为她的这句话,他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家族抗争。抵不过他以死相争,父母终究是妥协了,放他离去,给他自由。

    他欢天喜地地来到合欢林,打算带她远走高飞,却不见她的人影。他找遍了每个角落,始终寻而不得。他以为是父母将她锁了起来。然而,并不是。终于,在妖族一处金碧辉煌的洞府里,他找到了她。彼时,她已是人妻。

    她,你放弃了君位,要拿什么来娶我?又拿什么给我幸福?用你的笛声?还是你的琴音?又或者是你的剑?别自欺欺人了!你什么也给不了我,而我想要的东西却很多很多。我想要安稳,想要宠爱,想要荣华富贵,想要权利地位,想要人们敬我怕我我想要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和一切能使我快乐的东西!

    那我们的爱情呢?他问。

    爱情?爱情是个什么东西?能吃能喝能让我万事无忧么?不能。所以,爱情与富贵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不死心,又问: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是奔着我的身份去的?

    ()(e)  是!我爱的是你的身份,以及你的身份能带给我的好处。至于你本人,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毕竟,好看的皮囊千千万,我根本就不稀罕。

    他气笑了。原来竟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抚摸着钗上华美的流苏,笑着道,是不是觉得我无耻?是的,我无耻,我虚伪,我口是心非,我不配爱!可,那又怎样?只要能活得舒适,活得快乐,我可以更无耻!我可以将我的良知和道德踩在脚下,只为换取一朝一夕的享乐,甚至是一朵簪于发髻、只能带给我短暂美丽的花朵。这样的我,也不是你想要的吧?所以,请回吧!别再来找我!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你与我,都是错付!骗了你,是我不对。但我不抱歉,也不后悔。撂下这句话她就走了,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没有回头看。

    他怔怔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再也不出一个字来。有冰凉的东西滑过他的脸庞,他以为是雨,到最后都没发现是他的泪。回到合欢林,他从天黑坐到天亮,又从天亮坐到天黑,形同槁木。忘不掉从前的欢愉,他终日喝得酩酊大醉,四处流浪。

    半年后,妖界和仙界爆发了战争,妖族一败涂地。她的夫君战死,她失去了家园。她找到他,哭诉自己的凄凉境况,乞求他的原谅,希望两人可以重新开始。她将他曾经过的誓言了又,了又,并发誓永不背弃。

    他像那日她离开时一样,一个字也没,默默离去。

    一月后,他被神兵抓回天外天。原来,因为他悔婚,又擅改姻缘,那女孩羞愤难当,终日以泪洗面。就在她去找他的那日,那女孩自毁魂魄,灰飞烟灭了。女孩的父母将他告到神尊面前,他薄情寡义,害人性命。他承认自己做事草率欠考虑,没有顾及对方的感受,却抵死不认害人一。神尊发怒,他冷血无情,无悔过之心,以三道神咒束了他的自由身,罚他到仙界担任月老一职,看护世间姻缘。神咒不解,他永无自由。

    如今,沧海桑田,匆匆万年,他早已想不起她的脸,可被爱人背叛的那种痛,却依然刻骨铭心。他常常自问:何为山盟?何为海誓?何为生死相许?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已了悟。在亲历过情起情灭,又经历了这数万年的磨砺后,看尽情事纠缠的他,反倒迷茫了。世间万物,有情则生,无情则灭。可不管是有情还是无情,爱也好,恨也罢,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洪流,到头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一蓬荒草,以及一场接一场的两两相忘。既然迟早要别离,要忘却,又何必要相逢,要相爱,更是不必追问情为何物。就当所有的遇见都是偶然,所有的相爱都是虚化。如此,便可心安,便可释然,便可无畏。这是多好的事!可为何心里某个地方,还是会隐隐地酸楚,隐隐地疼痛,隐隐地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遇良人?

    一声叹息入耳,伴随着似有还无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