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忘川15
莫待展颜道:“甚好,甚好,如此甚好!这样我就不用牵心挂肠了。”他正准备离去,阎王变戏法地拿出一串冰糖葫芦和一串鱼干来:“都来者是客。我没招呼你喝茶,就请你吃东西吧,也算尽了地主之谊。”
“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我最讨厌的。阎王好像很了解我?”
“世间男女,在本王面前皆如初生婴儿,不着寸缕,毫无秘密可言。”阎王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待,眼神很是意味深长。“六界中有两个人,只需凝神看别人一眼便可知道他们的性别,无论对方如何伪装都没用。其中一人更是可以详细解读他们的家世、过往的经历以及前世今生。我就是那个人。”
“呵,那你岂不是可以挑一个方方面面都让你满意的媳妇?”
“我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表达啥?你适合当人牙子?当人牙子犯法,可不能。”
“你这脑子!就不能想点好的?”
“好的?我想想噢,我知道了,你是想当媒婆?”莫待又是摇头又是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男女姻缘归我家先生管,你不能插。”
“气死我也!我要吐血了!你难道不觉得我很厉害吗?”
是,是挺厉害。然而,有何用?你不能干预人类的生存方式,改变他们的命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跌跌撞撞向前,或挣扎或沉沦,或对或错,或生或死。你看着好人受苦,看着坏人猖狂,看着有情人生离死别,看着人间哀鸿遍野你只是看着,看着,看着仿佛一切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一切的一切你都无能为力!你等在这生命开始与结束的地方,等时辰到,等报应来,等轮回往复。你以为你包容,你慈悲,你强大,你是人类于绝望处的希望!一句自欺欺人的“瞧吧!坏人迟早会遭报应,会下地狱,会被阎王制裁”的梦话,空等了多少期盼的眼,欺骗了多少善良的心!你以为你掐着人类生死的命脉,你是人类的王。殊不知,人类的命脉永远掌握在人类自己中。而如果没有人类,三界就只是一个飞禽走兽横行,没有思想和文明的蛮荒去处。冥界,也不过是一处连鬼影都没有的虚无空城莫待将这些话咽进肚子,冷淡一笑:“我觉得怎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阎王你如何看待自己。”
“是我的感觉出错了么?你好像很不喜欢我。”
“我该喜欢你么?还是,我必须得喜欢你?”
“倒不是。我就是感到奇怪,我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而不自知?”
“嗯,我讨厌做选择。”莫待拿过冰糖葫芦和鱼干出门去了。“阎王如果不缺人,不妨考虑给孟夫人派个搭档。忘川寂寞,只有风浪,有个人吵架斗嘴也是好的。”
“你与她不过是一面之缘,何苦费心?”
“一饭之恩,永不敢忘。下次见到她时,莫忘了替我问好。”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莫待已到了对街。阎王跺着脚,恨恨地道:“大坏蛋一个!连句‘再见’都不,白瞎了我的冰糖葫芦。”他嗅了嗅合欢树涂抹了生命水的地方,闪身进了书房。
宽敞干净的街道上,商贩热闹地叫卖,所卖之物与人间无异。行人三三两两结伴同行,没有凡人的繁忙与焦躁,一个个悠闲自得。一个虎头虎脑男孩举着风车满街乱窜,快乐的笑声清脆如泉音。一位胡子比胳膊长,比头发亮的干巴瘦的老头一扶腰,一捂胸,气喘吁吁地喊着男孩的名字,怎么追也追不上。
莫待上前两步,伸拦住去路:“跑慢些,别跌了。”
男孩看着鱼干和冰糖葫芦,舔着嘴唇道:“哥哥,我饿了。”
莫待笑了:“那你吃鱼吧。这鱼不但营养好,还没刺。”他牵着男孩朝老头走去,柔声道,“爷爷上了年纪,腿脚不好,别丢下他不管。”
“就是因为腿脚不好,才要多跑跑。总不活动,就僵成木头了。”男孩咯咯笑道,一双大眼睛在冰糖葫芦上打转。
“这个不行。糖太多,会坏牙。”到了老头跟前,莫待笑着问了安,将男孩交到他里,反方向而去。
()(e) “伙子!”老头唤道,“你这冰糖葫芦能卖给我么?我老伴特别喜欢这一口,可现在满大街都找不到一个卖的。你开个价,多少钱都行,只要你把它给我。”
男孩示意莫待蹲下,压低了声音道:“哥哥,别看我爷爷现在这样子有点不中用,年轻时能耐可不,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老了以后,他与一帮老哥们在玩耍时认识了同样爱玩的老阎王,俩人天天在一起招猫逗狗,捉鹰逮兔子,好得像一个人。哥哥想要什么尽管,我爷爷做不到还有老阎王,你别错过会。”
莫待暗自好笑:年纪,心眼多得跟筛子似的。该你懂得投桃报李还是趁火打劫?他把冰糖葫芦交给老头,笑道:“我不喜甜食,又不想浪费食物,正愁没办法解决呢,您这可是帮我的大忙了。”
男孩一面使劲拽莫待的衣服,一面疯狂暗示。
“是嘛?那可太好了!伙子,看你的穿着打扮像是外来的?出门在外难免有不方便。如果你需要帮忙,不妨来听听。或许,老头子能帮你一把。”
“多谢您的好意。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眼下已准备还乡,没有需求。”
“糟糕!”男孩忽然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爷爷快跑,奶奶来了!”
不远处,一个一拎着菜篮子,一拎着一只大白鹅,背着一大卷画作的老妇人朝这边来了。她慈眉善目,皮肤白皙,五官极为秀雅,打眼就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
老头慌得原地打转,又是揪头发又是拽胡子:“完了完了完了,要死了要死了被抓现行了!我家老婆子不许我跟老阎王在一处玩耍,我是偷摸出来的。我算好时辰了,怎么就在这里遇见了呢?这可咋办?你快想办法帮我遮掩遮掩!只要不让我家老婆子生气,我重谢你!”
莫待抿嘴乐道:“老人家是急糊涂了。您里不就拿着最好的理由?”
老头捋捋胡子,一拍脑门笑开了花:“对喽,对喽!一着急把这茬给忘干净了。谢你提点!老婆子,快来快来,看我给你买了啥好东西。”
“啥啥啥你点声,我耳朵又不聋。可别惊了我的鹅!”
老头捂住嘴,举着冰糖葫芦摇来晃去,一副捡了宝的样子。
莫待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夫人安好。晚辈有一事相求。”
“公子多礼了。”那老妇人也不怕生,十分和气地笑了,“遇见了就是缘分。佛渡有缘人。只要老身能帮上忙,绝无二话。”
“是这样。我家娘子害喜,吃什么都不香,就想吃一口冰糖葫芦。可是我在街上转了大半天了,也没找到。我正垂头丧气呢,竟遇见了老爷子。我好歹,他也不肯相让,这是您最爱吃的,他好不容易才为您寻到的。我想跟你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把这糖葫芦让给我。”
“就这事?”
“就这事。”
“这么来,你今天出来是给我找糖葫芦的,没去找老阎王?”
老头的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那还有假?不能!不能!”
老妇人半信半疑地瞅了瞅老头,笑道:“有心了!”她拿过糖葫芦,交到莫待中,“害喜的人想吃什么一定得吃到嘴,不然对孩子不好。”
莫待正要道谢,哪知那老头伸舌使劲舔了糖葫芦几下,忿忿道:“我好不容易寻给你的,你一句话就让给了外人,我不干!”
莫待忍俊不住,噗嗤笑了:“罢了罢了我再到别处寻吧。”
老妇人道:“一把岁数了也没个正行,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莫待笑道:“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没正行,奈何福薄,一生求而不得。有夫如此,夫人有福!”他告辞离去,匆匆急行。
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了阎王。他拿一把没一点杂色的羽毛扇,站在路边的树阴下,依旧是红缎带束发,只不过换了套装束,一袭黑衣衬以白色的内衫,简洁庄重不失大气。“我给你的东西你也敢送人?胆子不嘛!”
“你跟踪我?无聊不无聊?”
()(e) “就是因为无聊才跟着你。”
“我答应了给饭团找个专门铲屎的,要不要跟我去?包吃包住。”
“滚滚滚滚远!”阎王狠狠白了莫待一眼,又拿出一大串新鲜出炉的冰糖葫芦来:“吃了它我就带你去鬼门。不然,哼哼你就在这里浪费时间,等死吧!”
莫待二话不,张嘴就咬,吃相还是那么优雅。
阎王欣赏着他的表情,大笑:“我早就过了,没有人能拒绝我做的糖葫芦。我这只有糖没有果子的冰糖葫芦咋样?够美味么?”
莫待瞥了眼阎王得意的脸,淡淡地道:“没果子有个天大的好处,不必担心咬出虫来。平日里我最讨厌虫子,多谢你考虑周到,让我吃得放心。”吃完一颗后,又慢吞吞地:“除了长风,没人知道我其实最吃不了酸。糖葫芦嘛,其实也没想得那么糟糕。”
没达到预期的效果,阎王有点失望。他一把夺过冰糖葫芦,三两下吃完剩下的,将莫待收于扇中,化作一点红光在消失在暮色里。
出了冥界的结界,莫待的魂魄顺利回归到肉身。凤眼的红光熄灭,变回寻常模样。锁魂簪也自动脱离,掉落在地。几乎是同时,一颗紫色的灵珠无声无息地飞出莫待的身体,进入到梅染的体内。一股冷风将两人送回结界内,送回到人间界的土地上。莫待悠悠转醒,只觉得周身疼痛难忍,脑袋昏胀得像是被重锤砸过,尤其是眼睛,胀痛得要爆裂。他本欲缓一缓再动作,却被呛人的血腥味强行扒开了眼。
入眼的,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这人是谁?只见他发髻已散,乱蓬蓬地披在肩上,衣服像是在血缸里浸泡过,没一处无血。左腕上戴着一条精致的链,很是眼熟先生?“先生!”莫待瞬间就清醒了,却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接受眼前的事实,只觉得血在燃烧:“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梅染的头发和眉毛全白了,皱纹横生的脸枯槁如朽木,哪有半分昨日的丰神异彩?血不断流出他的嘴角,滴滴答答落在莫待胸前,打湿了衣衫。尽管已濒临死亡,可他的姿势一点也没变,依然双紧扣,护莫待于胸前。
红光闪现,阎王现身了。他摇着扇子,摇头换脑地十分悠闲:“真是活久见!谁能想到梅染这个铁石心肠还有舍身救人的时候?”
莫待甩过去一对要吃人的眼神,冷声道:“不帮忙就滚!”
“你怎么也与那势利之人一样,过河就拆桥,卸磨就杀驴!”
“我势不势利不需要你来评判!再敢废话,我拆了你的阎魔殿!”
“你属狗的?一就急,一急就咬人!他暂时又死不了,你怕什么!”
“你死了先生也不会死!”莫待结了道符,弹向山谷。不多时,传来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和求饶声。“我问你什么你就什么。敢有只言片语不实,我让你变成这鬼门前的一点尘!第一,是谁下的?”
“是是黑蛟老大,还有有很多游魂!”
“他们不知道先生是仙界的人?竟如此猖狂!”
“知道!当然知道!为了给你提供足够的灵力,保证你在冥界行走时魂魄不遭鬼气侵蚀,梅染把他的灵珠给了你。没有了灵珠,他不过就是个长得好看的凡人而已。试问,这里的鬼魂有谁会怕一个凡人?又有谁不想得到梅染的身体,重返人间?况且,他们中有些是被梅染所杀,徘徊在这鬼门前不肯投生就是为了等待时,报仇雪恨。现在会来了,谁会放过?”
“凡人就可以随便欺负?好啊,来欺负我试试!”莫待双掐诀,又画出一道符来。只听得一声轻响,雾散去一大片,空气清透了些许。
阎王的扇子摇得更欢了:人人都我是个暴脾气。那是他们见识短了!
“黑蛟,滚出来!”莫待叫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你躲不掉的!”
山谷里的雾气停止了流动,只有风卷着雪花飞舞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