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诗论(上)
半月后,前线传来的一件大事,轰动了整座邺城,乃至整个北方政坛:故中郎将蔡伯喈之女蔡琰,被曹操从南匈奴赎归中原。
没错,就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汉末才女——蔡文姬!
一时间,不论才子名士,还是街巷黎庶,皆议论纷纷。有感伤蔡氏流离戎狄、命运多舛的,有忆及昔年战乱与亲故离别而流涕的,亦有感慨当朝司空大义,作谣歌为颂的。司空府内,一众姬妾更因蔡琰才貌双全的传言,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直到又传来曹操将蔡琰许配给屯田校尉董祀的消息,她们才松了口气。
彼时正是谷雨时节,檐外雨流如注,庭下水潦纵横,府中一众姊妹给卞夫人定省毕,正于堂前嬉闹,我则与秦纯倚柱观雨,抱臂闲谈。
关于南匈奴,曾听曹丕起过,它原是匈奴部族的分支,乃呼韩邪单于之孙醢落尸逐鞮单于建立的政权,早年一直归附汉室。桓灵时期,汉廷政局动荡,南匈奴不仅内部分裂,互相残杀,还趁勾结鲜卑,袭掠边塞,杀虏汉吏,多年来战争无止无休。官渡大胜后不久,南匈奴各部落首领皆归依收编入曹氏政权。曹操将其分为左右南北中五部,安置在冀并等州,每部择立贵族为帅,另选汉人为司马,对其进行监督。
“高幹是袁绍外甥,先降后叛,遁逃匈奴,求救于单于,单于惧于司空威势,反将高幹部将擒送给了司空。后来戍边的屯田校尉董祀,从逃回的汉人口中得知,当年被掳走的蔡中郎之女,正身陷其部落,为匈奴左贤王所有。司空与蔡中郎有旧交,断然不会坐视不管,区区玄璧,只是给那匈奴些许薄面罢了。”
“怎么,阿姊,你对军旅之事也感兴趣吗?”
我摇摇头:“军旅之事倒还次要,蔡琰此人所遇所历,才教人唏嘘。”
环柱嬉戏的曹操女儿们,听我叹息着讲故事,纷纷起了兴致,凑近前来。
我观望着卞夫人已不在正堂,便继续感慨道:“蔡琰是名士蔡邕之女,蔡邕你们晓得不?多少人尊崇的名士大家啊。那位蔡姊姊年轻时,精通律吕与书法,博学多才,容貌出众,天下闻名。如此罕见的才女闺秀,却遭遇诸多不幸。她早年嫁给了河东卫家,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很快又没了父亲。
“兴平年间,她被胡羌掳走,从此不知音讯,竟长达十年有二!如今虽得回归家园,代价却是要与生下的两个胡儿诀别。我等皆为女流,可她所经之劫苦,何止十倍于我等所历。诸位妹妹们,你们,如今在府中安逸的日子,可是不易?”
曹操女儿们相视沉默了。
历史上蔡琰归汉后不久,便消失匿迹。没有人知道她后来结局如何,与再嫁之夫董祀过得好不好。只是,中国文学史上,因蔡琰的出现,而极大增添了女性的光辉。
“阿姊的极是,若是生在寻常人家,我们只怕也是任人宰割的命运。”秦纯叹道。
曹节噘着嘴低下了头,兀自玩弄她的辫:“是啊,若没有翁翁在外征战辛劳,节儿也不能有穿不完的新衣和吃不完的粟饭了。这样想想,那位蔡姊姊真的好可怜啊阿姊,她还有亲人吗?”
我摸了摸曹节的头:“有的,她还有个妹妹,嫁给了泰山羊氏,回中原后,她应该会回陈留老家吧,算着日子,月底就会到邺城董府。”
“哼,来去,其实这个世界就属女人最可怜啦!”
大咧咧讲话的是站在曹节身边的一个女孩,她是杜姨娘之女,名唤曹姝,是秦朗同母异父的妹妹,今年不过八岁,却比十一岁的曹节还要高一些。
“姝儿之意是?”
“意思是我觉得很不公平!”曹姝昂起头道,“阿姊,你给评评理,前日傅母教我们读礼记,什么‘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难道女人生来就只能‘从’着别人不能‘由’着自己吗?从匈奴回来的那位姊姊明明已经很可怜了,为什么改嫁三次还要被人不是呢?”
曹姝童真无忌的话语着实教我吃了一惊,另一名常与她同处的女孩赶忙捂住她的嘴。
“嘘——这种话姝儿你私下同我抱怨就是了,干嘛跟崔姊姊?”
她叫曹贞,和秦纯同龄,是环姨娘之女,曹冲的亲姐姐。
看来是最近府内外的闲言碎语都传到孩子的耳中了,汉代虽容许女子改嫁,但儒教深入人心,哪怕是名臣之女也难免遭人非议,尤其是初嫁时卫仲道早亡之事。
“不打紧,大夫人不在,这堂上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想的尽可告诉阿姊,刚好,我们姊妹间也谈论一番。”
曹节拉住了曹姝的:“姝儿,不爱读那些书咱不读就是了,回头我跟母亲一声,你搬来正院和我一起住,府中下人爱怎么闲话咱不听就是了嘛。”
“可这不是爱不爱看书听不听的问题呀?”曹姝撇开曹节的,歪着头,微笑问我,“崔姊姊,你来府中那么久,可曾去过东阁?姝儿听,你是全府最爱看书的阿姊了,可知书阁有府吏看守,我们要想看书还须教婢女们去拿,公子们却不同,随时都可出入?”
“东阁是兄长们的习业之所,司空府自有司空府的规矩,阿姊也去不得。”
“是的,有规矩呢,”曹姝鼓起腮帮子,盯着檐外飘洒的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时候,阿姊可也会觉得不公?
“公子们在东阁有全城最好的夫子授课,我们每日却要受傅母的训诫,除了绣花针还是绣花针。像这种下雨时节,丕二哥他们都在阁上饮酒作诗,那阁上景致,定比我们这里四正方方的天空要好看多了呢”
姊妹们被曹姝得心动,多少有些骚动,开始附和着抱怨起来了。
我浅浅笑,明白了曹姝发问的用意。
真有意思,这曹姝比曹节曹贞秦纯年纪都要,却比她们多长了个心眼,看来以后得对她多留意下。我掂量着自己论语读得也差不多了,心想不如就趁此会,去挑衅那何晏一番。
“好啦!既然大家心里烦闷,下着雨我们也无处玩去,阿姊这就带你们往东阁一游,去破了这规矩!若母亲怪罪,阿姊一力承担!”
姊妹们拍叫好,纷纷跟着走。于是乎,我、秦纯、曹节、曹宪、曹姝、曹贞、曹华姊妹一行人拉笑着穿过长廊,浩浩荡荡,就往东阁奔去。
东阁分设东西二门,东门直对广德门大街,有主阁和别阁之分。藏书室设在底层和别阁,修业习礼的学殿设在二楼,我们从廊下登木阶而上,轻飘飘就溜进了学殿,这时才发现,东阁祭酒邴原恰巧不在殿上。
“好亮堂的地方啊!”曹节第一个欣喜地叫出了声。
殿内连枝灯火灿烂,将年代久远的梨木地板映得锃亮,矮案整齐排列,多设半旧蒲席,两侧都有堆满竹简的书架。这里陈设虽素朴,却尽显书香古韵,曹操对府中公子教育的重视可见一斑。
面对不速之客,公子们纷纷怔住,不管是坐着的,站着的,都投来了好奇和迷惑的目光。我四下观望,瞅见了何晏、秦朗、曹矩、曹上、曹据、曹林等人,却独独不见曹丕的身影,想来定是在主阁吧?此时曹植正拿着书同曹彪在窗边谈话,听见曹节的声音,于是回过头。
“节儿?”
曹节扑上前,笑盈盈地拉起曹植的衣袖喊“四哥”,曹冲也遥遥地跟我打招呼喊“崔姊姊”。我领着一众姊妹来到窗沿赏雨,对着外街景象谈笑风生。
听了我们“参访”的来意后,后排的何晏等人果然傲慢上前。
“擅登东阁学殿,崔妹妹,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倚着窗沿,扭头静看何晏,微笑不语,诸姊妹皆会集在我身后。
“看这架势,怎么,妹妹们今后莫非也想听夫子的课不成?那可只有临渊羡鱼的份了罢,须知东阁只与公子授课,此乃司空府惯例。”
“唉,兄长的是哪里的话,”我挽臂上前,“既然都在司空府内,且学问相当,凭何我们不能在此学殿有一席之地呢?”
“学问相当?”何晏等人皆笑,“此处可是东阁,孔夫子之像尚且挂在梁间,比不得几位妹妹们的锦绣闺阁,放言且须谨慎,切莫自扇了脸面。”
()(e) 我抬头看了眼画像,仍旧笑道:“今日我们既然敢来,自然也敢请教兄长们的学识一二喽。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不曾一试,兄长怎知我们闺中之人不可与公子学问相当呢?”
“论语?”何晏听了来劲,觉得有趣,“妹妹果真天真可爱,引用曾参之言?只怕你连论语为何人所辑录的都不知吧?”
论语是由孔子弟子与再传弟子编撰记录的,除了孔子称“子”外,还有曾参、有子、冉有和闵子骞称“子”,于是后人就有推论,论语正是这些人的弟子所编撰。
众公子大笑,只当我不知此事,有人起哄道:“崔妹妹,你可心些,平叔论语之学,在我们中可是一等一的好,昨日邴祭酒还夸赞过他呢!”
何晏在应和声中洋洋得意,眉眼吊得极高。于是曹植拉着曹冲和曹彪,在一旁摆好看戏的姿态。
这时,远在主阁饮酒的曹丕曹真二人,恰巧闻声推门而入。
我清了清嗓子,故意走在殿央,喊道:“二哥,何晏也!”
场中众人皆疑惑得停住了笑,何晏更是觉着惊诧,自以为抓住了把柄,连忙喝问我道:“当殿直呼兄长名姓,可乎?妹妹莫不是忘了上回大夫人给的教训?”
我一溜烟似的快走到曹丕身侧,端着站定,嬉笑应答:“噢?兄长怕是误会了什么罢?论语˙子路篇‘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适才我不过在跟二哥打招呼,难道兄长,连孔夫子的话也忘了么?”
殿内火药味弥漫,引得曹丕发笑:“缨妹,方才你们的话二哥都在外间听到了,私自携姊妹们登上东阁,确实放肆了些。”
“二哥!”我拼命给曹丕使眼色。
“不过,只要你能向众人证明你所谓的‘才学相当’,我便向母亲请令,去了东阁女子不得入内的府令,且准你来学殿上课,同你这些哥哥们一起修业学诗,如何?”
“好好!”
我满心欢喜地答应了,曹丕便寻座坐下,高声问道:
“何晏,你可敢与她比试比试?”
何晏当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还记着上回因尚书同我面红耳赤争辩的事。
“比就比,本公子还怕她不成?妹妹且,你想要个什么比法?”
引诱何晏入套成功,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连连摆:“不敢不敢,非是‘比试’,只是做妹妹的请教兄长一二罢了。”
鼓足勇气,缓步上前,我脑中忽而回忆起去岁被他和曹茂欺负的场景,顿时收敛笑意,严肃起来。
“古来素有主宾问答之习,三局两胜自是常理,你我就各做一局之主,各做一局之宾,以论语为比试内容,来个问答定胜负,如何?”
“好!那这首局就由妹妹来做主出题,我来答,你要是能难住我,便算你赢了。”
常规出题,我怎么问也不可能难得住何晏,倒不如就凭恃最熟练的论语压一压他的气焰。
我沉思片刻,故作自负姿态:“论语,启蒙之学耳。崔缨不才,两局皆烦请兄长做‘主’罢。”
何晏笑弯了腰,他拿竹简指着我道:“妹妹真是狂妄得很啊,不知近世文人最爱玩的几种花样,除了‘对问’之式,更有‘七发’‘连珠’。念在妹妹年纪尚幼,我也不为难你,只以问答之式提出七问,若妹妹皆能作出令满座中人信服之回答,这局便算你赢。”
那时我单纯地想着,考察论语的基础一定绰绰有余,便点头做了个“请”的势。
窗外雨声正紧,众人围成个圈,看何晏在殿央站定,与我摆下分庭抗礼的阵势。
“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子又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敢问妹妹,何以为‘仁’?”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仲弓问仁,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仁者,其言也讱’;‘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刚、毅、木、讷近仁’;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仁者不忧’;‘仁者必有勇’;‘恭、宽、信、敏、惠,行此五者可为仁’;子路‘杀身以成仁’;‘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而为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兄长首问问‘仁’,崔缨一介女流,不胜惶恐,然犹记‘当仁,不让于师’,数此种种之仁,不知可合兄长心意否?”
“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敢问妹妹,何以为‘义’?”
“‘君子喻于义,人喻于利’;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义之大者,为国长远之计。君子‘义以为上’、‘见危致命’,忘乎生死,舍身而取义。”
“君子不知礼,无以立,敢问妹妹,何以为‘礼’?”
“文曰:‘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冠、昏、丧、祭、乡、相见’,先人脩此六礼以节民性。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孔鲤退而学礼,君为政,‘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知者不惑,敢问妹妹,何以为‘知’?”
“樊迟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敢问妹妹,何以为信?”
“人言寡信,譬如大车无輗,大车无輗。为人谋应忠,与朋友交应信。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轻诺必寡信,‘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此所谓正人君子。”
五问五答下来,通畅流利,殿内已是掌声雷动。我自以为成竹在胸,拿下首局胜利不在话下,却听何晏振袖问曰: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敢问崔妹妹,何以为孝?”
孝?我在这个世界早已无怙恃,背论语时也未加注意,如今问起“孝”字,还真不知孔子口中的“孝”为何物。然而一提起孝,我又浑身直打寒噤,心神不知不觉便飘到了九霄云外
若是寻常人家子女,定知孝字当道,如利刃悬梁,是必朝夕克勤罢?可我呢?
何晏瞅准我出神的间隙,连连冷笑讥讽:“好妹妹,纵你是个人才,仁义礼智信答得头头是道,独独忘了‘孝’——原竟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不知百善孝为先。”
被何晏一激,我终于回过神来,在众人注目下,情不甘心不愿地出几句:“子曰:‘父没,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闵子骞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间,是为孝,孔子”
“孔子什么?”何晏步步追问。
我犹豫着:“孔子孔子苦寻父叔梁纥之坟,葬母是孝”
“孔子葬母?”何晏哂笑,“以今观之,妹妹也算熟读诗经,怎地连此典存伪也不知?”
什么?孔子葬母不是家喻户晓的典故么?
我怔在原地,将目光投向曹丕曹植二人,可他们显然也并不否认何晏的法,一时间我慌了神,不知自己在前世所记的“历史”有多少真多少假。
何晏见我窘态,只管笑:“崔妹妹,这才第六问呢,你便要支架不住了么?唉呀,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这子又曰‘无友不如己者’,看来,今后是无缘与饱读诗书的崔妹妹做这同窗之友了呢!”
我顺着何晏的话,强作镇定:“兄长引用此言不妥。”
“如何不妥?”
“孔子是过‘无友不如己者’这句话,可在子张章中,当子夏提出‘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的观点时,子张却反驳道‘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由是可见,论语中关于交友之道自有矛盾。丈夫处世,何必拘束节,今日我不过是这六问答得磕绊了些,兄长便要与我划清界限,莫不是要做当世腐儒不成?”
()(e) 话毕,众人皆笑,何晏气得呼呼,仍旧斜着眼睛看人:
“妹妹不用转移话题,你于儒学造诣不深,早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利口可覆邦家’今日我便在众人面前揭穿你的面目!”
“兄长又错了!”我越越自信,“利口可覆邦家,亦可造邦家。战国策士苏秦张仪可谓利口,然在齐梁间以辩术著称的孟轲、持节游诸侯间的陆贾、上疏政论以济时弊的晁错、贾谊,可尽是利口覆邦家之徒?伶牙俐齿不受世人待见,只因某些轻浮之人‘言远而情近,好辩而无诚’,所谓利口覆邦国之人也。”
一番话及时堵住了何晏的嘴,曹家公子姐们齐声叫好,显然已认可我赢下这第五问答。
何晏环顾无对,生出一计。
“好,这第五问便算妹妹勉强过了,接下来第六问,我也要稍作变通了,妹妹心下可要做好准备呢?”
听他这语气似已不敢觑我的积累,最后一问,他定然会用尽所学来为难,窗外春雷声声,我藏在袖中的不自觉地捏出一把汗。
只见何晏来回踱步,摇头晃脑,念经似的开始出题:
“‘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大丈夫生当于世,固当步玉阶,登高堂,奉命持节,肥马轻裘,光耀道路。此所谓圣人之‘同名教于自然’,妹妹可赞同否?”
玄学在这个时候已经萌芽,我确是始料未及的。
我愣住原地,心想这算什么问题?以儒释道?不不,以道释儒?可对于老庄,我尚且停留在前世中学文言文积累层面,这让我如何与何晏“清谈”玄学啊?一开始界定论语为出题范畴,我正是怕被何晏问及知识盲区,这下该如何是好?
见我又哑然无声,何晏露出了得意的笑,却听台下有人反驳道:
“圣人何时过这样的话?你是要用淮南子诓人么?”
我抬头望去,只见曹植扶案而起,大摇大摆走了近前来。
“首局焦灼,竟也牵扯进儒道二家,何晏,你既要谈道家,我便要同你辩上一辩,‘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老子都‘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谓盗夸。非道也哉’,区区肥马轻裘怎是丈夫处世必需?呵,以天下之公成己之私,又有何羡乎?依我看,你还是换个题目的好!”
众公子掌声不断,立刻倒向曹植这边,听到曹植用老庄思想,替我出头反击,我心中若有所动。
何晏似乎看出我的知识漏洞,他也不恼曹植帮我话,只继续抚掌道:“行行行,换就换,听好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万物,皆以无为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成者也圣人,名无名,誉无誉,谓无名为道,无誉为大。夫唯无名,故可德遍以天下之名而名之”
“哎哎哎——无用之言故弄玄虚!”曹植直接将何晏的话打断,“你就直问罢!”
看着何晏难看的脸色,秦纯等姊妹都忍不住掩袖失笑了,我也和曹植互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却被一旁的曹茂看在眼里,我遂对着他鼻哼一气。
何晏倒还沉得住气,难为他挤出个笑容:“崔妹妹,你既自诩熟读论语,想必对孔、颜、曾、孟这些儒家‘圣人’了解甚深。巧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道家也有一个‘圣人’之称。敢问妹妹,儒家的圣人和道家的圣人有哪些区别呢?”
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我攥紧心,再次陷进何晏融汇儒道出题的圈套。
半天的时间过去了,我还是嗫喏着“圣人”二字,想不出一句论语里关于圣人的描述。总不能,把竹林七贤之一王戎的“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搬出来吧?
曹植见状,恨铁不成钢似的重叹一气,再次为我出头:
“孔丘仲尼,是为儒家‘至圣’,子曰‘人有五仪,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贤人,有大圣’;荀子曰‘上为圣人,下为士君子’。圣人无私,古之尧舜,‘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是为儒家代代颂扬之‘圣人’。
“道家‘圣人’却不同,是为‘无为’之圣。‘圣人无为,以百姓为刍狗’,是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认为,若能在治政抚民之事上不敢‘强作妄为’,顺民之自然,不施加过多干预,这种人便叫作‘圣人’。”
一起老庄我就听得稀里糊涂,可不管怎样,其余公子都听懂了,纷纷鼓掌叫好。
何晏却笑了,阴阳怪气:“自己答不出,便托他人作答,崔妹妹,你凭心而问,这第六问,我能算你答出吗?”
道家基本常识都不能答出,我有些惭愧,本就好面子,索性跟何晏道:“兄长的甚是!我崔缨有自己的本事,确实不该请旁人代答!”
“所以,首局妹妹可是要认输了?”
我盯着何晏的眼睛半晌,神秘一笑:“其实吧,我虽在道家学问上不如兄长,也还算下过一番背书功夫。兄长既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作引,想来对逍遥游篇十分在意了,若我,今日能背出逍遥游呢?”
众人闻言皆愕然,何晏反应过来后,更是笑得直喘气:“哈哈,妹妹连道家‘圣人’都不知何物,还敢口出狂言唬我?你要是能背出半篇逍遥游,这首局我让你赢又何妨?”
“一言为定!”我怕何晏出尔反尔,赶紧应下。
半篇逍遥游,刚好是高考课标必背,若要背齐后半部分,我还不能有十足把握呢。回想起前世高中时代,晚读课时,语文老师催促全班背诵逍遥游并要求晚自习默写的场面,我心丝萦纡,一时兴奋不已。
“背啊?你倒是背啊?”
何晏催促,一副等着看我笑话的姿态,不曾想下一秒我就朗朗上口背起来——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一刻钟不到,逍遥游前半篇便被我一字不落地背完,只剩何晏张着嘴不出话来。
殿中众人纷纷为我庆贺,曹丕也颇感纳罕:“缨妹,可以啊,我竟不知,你何时背了庄子。”
“逍遥游算什么,我还会背离骚呢!”
“啧啧啧,她还会背离骚?”公子们纷纷哗然且不平了,只有我一个知道内情的人笑得愈发自信。
何晏终于罢休,认下首局我赢。
“哼,别得意,这才一局呢。按妹妹的法,这第二局,仍旧是我做‘主’,你做‘宾’,对否?”
“是。”
“这样吧,本公子出一题,你我共答,免得教他人我欺负你。”
“请出题——”
“好,”何晏击掌而笑,“就以适才意犹未尽的‘孝’为题,你我各作赋一篇,请众人共鉴水平,如何?”
一听作赋,诸公子皆不言语。曹丕发言道:“何晏,你妹妹年积尚幼,骚赋体大,不宜为题。”
何晏却踱步行至我身侧,颇有深意地道:“赋,确实难以入,是我考虑欠妥了。妹妹既已开蒙学过诗论,那就作首五言诗吧!我仍作赋来与你比一比,也算公平了。”
先提个十分不合理的要求,是为了提出后面五分不合理的要求。众人都屏息听我回应,那时,哪怕我随便背首唐人写的五言古体,也是可以蒙混过关的,可我沉默了半晌,只是低下了头。
“这局,我弃权。”
“什么?”
全场再次哗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