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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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日里,司空府的生活愈发恣意,蕙兰院每日都有姊妹们欢愉的笑声。

    每日仍旧勤勉练武,剑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虽未至中上之境,足以御剑防身。

    我崔缨不再是从前羸弱多病的身躯,而是身矫健,司空府赫赫有名的‘混世顽女’,人前虽然中规中矩,举止有仪,人后却是不受礼教束缚,能轻易飞跃上墙头,翻腾于秋千架间。热烈奔放的性格也让这个时代的闺秀姑娘们耳目一新,她们都十分乐衷于听我偷偷讲婚恋自由、男女平等、妇女解放这些话题。刻意的亲密也让我俘获众姊妹的心,在司空曹府,我收获了太多难以割舍的友情,不尽,道不完。

    院里的枣树和梅子树年代久远,枝繁叶茂,躯干庞大,攀上枝头还能看见邻院的院景,我遂养成了午后上树休憩的习惯。

    白天,有时在黄绿杂错的枝叶底下闭目养神,远远眺见卞夫人携几个姨娘往蕙兰院方向来,便要不慌不忙地吹口哨,提醒树下石案前打扑克牌的公子们,赶紧收了竹片,从箩筐里取出经书来念。若是卞夫人她们入院来,还常常察觉不到我藏在她们头顶上,正捂嘴偷笑呢。

    到了夜晚,在思思和喜儿入睡后,我还偶尔会翻上屋脊看星星。

    凉风习习,若见着邻院书斋仍未熄灯,还会有点孤独寂寞,忍不住思念前世牵挂的人和家乡。

    崔缨已不再是崔缨,你们却还在苦苦等候崔缨回去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曹操征战几时归来,远方军营里的青衫先生,他还好吗?

    秋上心头使人愁,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日乞巧节,我在众人面前露尽了风光,赢得了所有人的心,唯独失去曹植的好感。

    起初,曹植只是像以往同我闹矛盾一样,见了我也不打招呼,后来,他独自一人去东阁就学,在书架前看书时也与我保持距离,偶尔还会在我与其他公子辩论时嘲讽我几句,可一见我笑脸贴近前时,便又立马冷着脸扭过头去。

    那时我并未意识到和他的情谊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以至后来彻底与他分道扬镳。

    曹操的势力在北方越稳固,曹植在邺城的朋友就越多,都是十几岁的世家公子,每每拉着他出府去游荡,而我受制于府令,并没有公子一样多的会出府上街。

    就这样,我失去了散学后骑马的唯一玩伴。

    来也怪,曹植越是不搭理我,越是同我冷战,我便越是郁闷,越是难受。不论在在做什么事情,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曹植的身影。而曹植喜怒无常,让人不可捉摸的个性,也让我对其人产生了莫名的恐惧。

    与其是恐惧,不如是自卑。

    眼见他文章习作越来越顺畅,眼见他骑马斗鸡游戏越来越擅长,眼见他受众人捧,被众人夸,眼见他眉目清秀衣着打扮爽朗干净,眼见他给姊妹们化起妆容来轻而易举。我制出的后世游戏他很快就能破解;我绞尽脑汁写出的诗赋不及他的三分;我在蕙兰院留住的兄弟姊妹,他随口一呼,便跟着他走了。

    我忽而觉得,这个人,无比陌生。

    这个人,不是我前世追捧的纸片偶像。

    这个人,是活生生的人。

    这个人,不属于我。

    深秋某日,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时节。

    我仍像往常一样,邀请府中众姊妹来蕙兰院相聚,捏造架空背景,跟她们讲花木兰,讲梁红玉,讲李香君,讲秋瑾,讲娜拉,也讲莺莺传柳毅传倩女离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

    年龄殊异的众姐妹,有大家闺秀的共性,更有独一无二的个性。那时候,天气阴凉,我们就在院里,畅谈未来,聊各自的兴趣爱好。

    二姐曹宪年方十六,个头属一众姊妹中最高,性格却最为软弱,兴许跟她个人体质虚弱有关。我时时见她穿着厚衣,拈帕咳嗽。她在名义上有着看照监护之责,且精于傅粉施朱,编扎各种发髻,搁现代妥妥的直播间美妆博主。

    秦纯自不必多,她自习舞,相和乐舞无不精通,如今又多了调香这独门技艺,在众庶女中亦是孤芳亭亭的存在。她的美,是引领魏晋风的妖妍美,腰肢曼丽,婀娜多姿,不得不让人联想起能歌善舞颇具异域风情的吉普赛女郎。若生在现代,秦纯不仅登得庄严华丽的舞台,还去得灯红酒绿歌舞厅,她是灯光聚焦下独跳天鹅湖的芭蕾舞女,也是风姿绰约跳得钢管舞的粉面俏女郎。

    ()(e)  曹贞年方十四,和秦纯同龄,是曹冲的胞姐,知书达礼,涵养极高。与秦纯的妖妍美不同,曹贞是文静淑雅的古典美。她擅长书法与水墨画,跟曹植关系很好,兄妹俩常常探讨画技。若生在现代,毫无疑问,曹贞会是名前途不可限量的文静美术生,兴许还是个才貌双全喜欢ply的二次元女孩。

    曹节今年十一岁,她她最喜欢的是唱歌,且经常去找高阁上住着的那位名唤来莺儿的歌姬学曲子。曹节长相甜美,生来便是个美人坯子,生来就有一副好嗓子。我教她的几首现代歌,譬如虫儿飞白船童话镇飞得更高隐形的翅膀,她虽奇怪许多字句的发音,但还是很快学会了唱,天籁之音配上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歌词,让曹节成为府中人人见喜的姑娘。如此歌唱天赋,若生在现代,也是受万人追捧,受鲜花拥簇的女歌。

    曹姝是杜姨娘爱女,年不过八岁,但比十一岁的曹节还要高一些,她的美,是秀外慧中的端正美。举止投足间,尽是其母风姿。曹姝与一众姑娘不同,她擅长公子们的游戏,弹棋、围棋、樗蒲凡此种种须动脑筋的,她都玩得,算术也一流,年纪已经能看懂曹银中的账簿。卞夫人很早就发现了曹姝的才能,于是一直把她当管家人培养。我常常暗叹,曹姝生在现代,绝对是魅力十足的理工女孩,进修深造后,更会是精练能干的管理学女硕士。

    曹华只有七岁,她沉默寡言,素以清冷出名,年纪虽幼,却是熟稔琴艺。音乐天赋异禀的她,深受卞夫人喜爱,连曹植也也对她佩服得不行,兄妹二人切磋琴艺,往往不分高下。生在现代的话,曹华定然也是钢琴天才少女,师从多位著名钢琴大师,年纪轻轻就能举办个人专场钢琴音乐会。

    至于年纪最的曹仪。她原本是曹操族弟曹洪的内侄女,后来出养到曹洪家,因曹洪曾救过曹操性命,且对曹家事业有过巨大贡献,卞夫人便收养曹仪为义女,视若己出。曹仪受到的宠爱,不亚于曹节,所以理所当然可以认为,她若生在现代,定是都市文中亿万富豪的掌上明珠。

    在我的唆使下,曹家姊妹们纷纷聊起了城中某家某户的八卦,甚至理想中的未来夫君。

    姑娘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年龄最大的二姐曹宪。可曹宪似乎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婚嫁这个问题,也十分羞于回答这个话题。在妹妹们的软磨硬泡下,她才慢吞吞地发表了自己想法:

    “婚姻事,本就是父母命、媒妁言,只要门当户对、年岁相当、八字相合,我自是全凭阿翁作主。”

    “就像银姊姊那样吗?”曹节对这回答显然不太满意。

    “是,”曹宪仰头望云,眼中漂浮着似有若无的寂寞,“阿翁和阿母很早便开始筹备阿姊的婚事了我很羡慕她。”

    姑娘们遂叽叽喳喳开始聊起长姐曹银的未婚夫婿夏侯楙,或夸他相貌堂堂,或夸他身份尊贵,只有曹姝声嘀咕起夏侯楙的缺点。

    我叹息:“宪姊姊,父母之命并不一定就是最好的。遇上平庸之姿者也便罢了,若是遇上个中山狼,该如何是好?”

    “缨姊姊,何为中山狼?”曹姝问。

    我遂起了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讲完,脑中莫名浮现何晏和曹丕的面容。

    曹节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中声音最为响亮,她跳将起来,挥舞着双,脸上掩饰不住兴奋。

    “的太对啦,婚姻大事凭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呢!节儿长大了,一定要嫁个盖世英雄,才不与豺狼为伍,才不跟笨蛋共度一生呢!”

    众人都被节儿的童言稚语逗乐了,曹姝辩道:“中原大半天下皆入我曹家,父亲就是盖世英雄,这世上,难道还有谁比父亲更英雄的人吗?既然如此,盖世英雄父亲的话,你能不听吗?”

    “谁盖世英雄就非要跟父亲一样上战场杀敌,建立功勋呢?”曹节不服气地反驳,“只要这个人正直善良,聪明勇敢,对天下苍生有责任心,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有所建树,不入庸人之列,他就是自己世界独一无二的盖世英雄,就像子建哥哥一样。‘执子之与子偕老’,我与那个人年纪相当,他是那样纯粹的人,我也同样。”

    ()(e)  曹姝起哄道:“噢——姝儿想起来啦,节姊姊你的盖世英雄,就是许都那位郭家的公子吧!”

    姑娘们纷纷捂嘴偷笑,曹节也瞬间羞红了双脸,呼哧呼哧跟曹姝打闹起来。唯独我一头雾水,由秦纯悄声告诉方知,节儿八岁以前都在许都生活,而她在许都有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名叫郭奕,正是曹操宠臣郭嘉独子。曹节大大咧咧,天真烂漫,向来口无遮拦,她对郭奕有好感之事早已不是姊妹间的秘密。

    曹节揪住曹姝的衣袖,两人拉扯到人前。

    曹节哈哈大笑:“轮到你啦!快告诉阿姊,你心目的理想郎君!”

    听出话中有料,我立刻向曹姝投去了期待的目光。

    曹姝鼻哼一气,双互挽,故作深思姿态,来回踱步,最后回首骄傲地道:

    “我曹姝,是当朝司空之女,我将来的模样,定然不会逊色于列女诸人,也不见得会比公子们差。所以,我一定要嫁给一个慧通而内谦、博闻而有远见、重情义而轻名利的君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我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曹贞:“贞儿,你呢?”

    曹贞正与秦纯着悄悄话,听我发问,不觉红了耳根,抬起袖子遮住半张脸,腼腆地笑道:“我认同节儿的‘携白头’,但并不一定须是盖世英雄。乱世求存,已属不易,为人光明磊落就已足够,何况人非圣贤,我自身并不十分卓卓,哪能对他人求全责备呢?能苟存性命,与心爱之人相伴终身,这是贞儿唯一的心愿。”

    曹贞的话赢得了在场多数人的认可,见秦纯沉默地坐在一旁,我推了推她,笑眯眯问:“好纯儿,最后到你啦!快跟大家讲讲,你的理想郎君。”

    不料秦纯一反寻常,她脸先是一红,继而渐渐变青,恢复原样,她那紧锁的眉头以及眼角的落寞,都象征着她心底确实藏着一个人。

    有心爱之人是件好事,但她为什么看起来十分忧虑?

    “只希望我们姐妹每个人,都能嫁给一个深爱自己的人,再没有别的了。”

    秦纯轻描淡写地完,揽裙起身,上扬着嘴角,似风一般轻飘飘地出了蕙兰院。

    寂静的气氛被曹华打破,她不屑地撇嘴:“你们都喜欢男人,可我不喜欢!”

    曹华的童言无忌立刻让全场爆发一阵欢笑。

    “喂——我认真哒!”她也学我们这些年长的姊姊一般交挽双臂,“那府墙外的男子,不仅一身臭汗,脾气也臭,我才不会与他们打交道呢!我要在司空府待上一辈子,哪儿都不去!”

    “傻妹妹,这世上哪有姑娘不嫁人的呢,莫非,你要剃度出家不成?”曹宪也忍不住拈帕轻笑。众人亦乐。

    我打着哈哈,拍了拍曹华的肩膀:“华儿乖,不嫁就不嫁,你不嫁,阿姊养你一辈子!”

    众姊妹这才围上前,七嘴八舌要我也表个态,讲讲我理想中的夫君。

    我笑得合不拢嘴,最后却也收敛了笑意,只望着秦纯离去的方向。

    很多年后大家再回忆起这次闺阁谈心时,是否都会徒生哀戚?

    她们都不知道,今日在场众多姊妹中,兴许只有咿呀学语的曹仪和清冷离场的秦纯,最后得到好归宿。

    因为她们不是曹操的亲生女儿,背后也没有错根盘结的宗族利益。

    曹操对她们的宠爱,是纯粹的。

    “我跟你们秦姊姊一样。”

    我黯然神伤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