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玉碎(下)

A+A-

    “赤壁之战,你不要搅进去。”

    听完我的来意之后,杨夙颇不以为然,踱着跛步行至井边,在夕阳下悠然汲水。

    “我想去试试。”

    杨夙笑了,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未长大的孩子。

    或者,像个傻子。

    “我连一个的宛城之战都改变不了,就凭你——想操控赤壁大局?崔缨,你确定你没有疯吗?”

    “对,就凭我,”我顿了顿,沉思似的喃喃道,“赤壁一战,是汉末最大遗憾,吕思勉曾言:‘周瑜、鲁肃,亦皆可谓为好乱之士也。徒以二三剽轻之徒,同怀行险徼幸之计,遂肇六十年分裂之祸,岂不哀哉。’你我都来自未来,对汉魏历史大势早已烂熟于胸,我们两人联,一定可以成功的。”

    “照你这般法,诸葛孔明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为何最后却仍大业未成呢?”杨夙冷哼一声,眼光极冷,“预知了大致的历史走向并没有多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谨慎走好当下每一步,下好每一招棋。史书上那些真正能改变历史走向的英雄们,从不以了然大势为傲,而是精心投入每一场细碎的事件,呕心沥血谋划每一场争斗。”

    “‘蝴蝶效应’的法我并非不懂,我只是想孤注一掷,赌他一把,了却郭奉孝未尽的遗憾。”

    “呵,你年纪轻轻,拿什么赌?

    “你在我这年纪的时候,也是一名赌徒,难道我的不对?”

    杨夙邀我石案前对坐憩。

    “哪怕把自己命都搭上也要去尝试吗?”

    “非去不可。”

    “曹操阵营不值得你这样去做。”

    “值得!”我斩钉截铁答道,“他们曹家人待我有恩,我想让这乱世早些太平,再见不得鲜血淋漓,再看不得易子而食,再闻不得腐尸臭味,再听不得饥妇抱子号泣我亲身体验过流民的生活,才更加希望再无‘白骨蔽平原’。赤壁一战是三分天下的关键,如果曹操赤壁能赢,兴许曹植他们都能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抱负。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的朋友啊,这些志气你都忘了吗?”

    “太理想了!太理想了!”杨夙有些不耐烦,摆摆,“不可能改变历史的!就像当初我试图劝过杨彪不要与袁氏联姻,那老家伙偏不听,后来被曹操忌惮陷狱,你看有用吗?所以,你最好不要违逆历史去帮曹氏,否则,我会尽全力去阻止你。”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心咯噔一声,看杨夙的神色也不像玩笑的模样,于是沮丧地低下了头。

    “如果我偏要去改命呢?”

    杨夙轻蔑地笑了:“曹操不会信你的,你是他何人?凭什么服他暂缓用兵江东?贾诩的话他都不听哦。”

    “你是怎么知道贾诩进言过的?”

    “崔缨,论记史,你并不如我。”

    我浅浅笑:“也是,毒士贾文和也曾是你杨夙年轻时崇拜过的偶像呢——”

    “住嘴。”杨夙打断了我的话,面有怒色。

    我仍有些不甘心,决定诈一诈他:

    “即便你洞悉曹操的心性,你依旧算漏了一点。”

    “哦?”

    “假使我中有郭嘉的亲笔谏书呢?”我得意洋洋,“他可曾是曹营最有希望改变曹操想法的人——不论是生是死。”

    “你将赤壁之战的结局泄露给他了!?”杨夙惊恐不已,瞪大了眼睛。

    “是又怎样?”

    “你疯了!崔缨,你不怕落得像我一样的下场吗?”

    “当年之事,是你自己不懂独善其身,我绝不会步入你的后尘。”

    “呵,在这个时代活了几年,你很自信呀。”

    “杨夙同学,我会比你强的。”

    我赫然站起,补充道:

    “前世是这样,今生亦是如此。”

    不知何时,空气中又开始弥漫一股火药味。杨夙玩味似的盯着我,嘴角微扬:

    “看吧,大聪明,你是怎么服郭嘉相信,‘曹操会在赤壁输给孙刘联军’这种天大的笑话的?”

    “很简单。他郭嘉可以不顾自己的死活,可一旦谈及他主公罹难,必然是要拼死去斗这个天命的。”

    ()(e)  “也是,看来我也还不算真正了解我这个老朋友啊。”

    杨夙突然怅惘着,精神颓靡起来。

    “他郭奉孝知道自己寿命后,可以泰然面对,因为他相信,那时大势已定,他那雄韬伟略的主公,一定会平定乱世,还生民以太平当年,我何尝不是如此觉得的呢?”

    杨夙泪光闪闪,教我吃了一惊。

    我和杨夙,不,杨叔夜,已经隔了数十年厚厚的障壁。

    可我仍旧自信地跟他分析道:

    “总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的。狡兔三窟,我准备了上中下三策来改变历史,百密无疏,一可从曹营谋士入,譬若荀彧,譬若贾诩;二可从水军入;三甚至可从黄盖入。只要阻止赤壁那场大火,曹操就仍有碾压性优势。”

    “哦?你想到了那么多,可有把自己算进去?”

    杨夙冷不防轻飘飘一问,让我一阵心惊。

    “你什么意思?”

    “你崔缨,做好赤壁大败被俘的准备了吗?”

    我惶恐不已,结巴着道:“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被擒?我会被他们保护得很好的。”

    “怎么不可能!!”杨夙拍案而起,瞬间倾身逼近,直勾勾地看着我,“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要敢跟过去,火一起,你就全完了!”

    我被他喝得愣住,半天不曾回过神来。

    杨夙,提起赤壁大火,你就无名狂怒,如此激动,可是忆及当年宛城烈焰里的荀娥?

    原来我置身险境,你也会着急么?

    还是因为她的缘故呢?

    怎么如今变成了我长得像她了呢?明明我们更早认识的。

    杨夙坐回原位,扶额长叹一息。

    “崔缨,你最好想清楚。战争不是儿戏,冷兵器时代,剑戟加身的痛苦你承担不起!好好活着不好么?你连人都不敢杀,去赤壁凑什么热闹?你也学过军法,你也出入过军营,自然笑得,乱军中的女俘,不是被杀就是囚作军妓劳军。”

    “如此来,我竟是一事无成吗?”

    一想到大战在即,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哽咽不已。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你还记得中学时我们语文老师在日积月累的黑板上写的这一句话吗?”

    杨夙慨然笑道。

    “我不信,他奉孝那么清醒的人,会写那种东西给曹操。退一万步来讲,纵然你真的拿到,也未必劝得动曹操。你天真得真真可爱,到现在还相信什么‘郭嘉不死就能阻止曹操南征江东’的话,呵呵,若没折在辽东,不准你家奉孝先生,可是第一个劝曹操与孙刘联军决战的人呢!”

    “不会的,不会的”我慌张地摆道,“我可以做到的,我可以改变的”

    “够了!闭嘴吧!现在我只觉双耳聒噪!”杨夙不耐烦地起身,下了逐客令,“你无非是还留恋与那曹子建的情缘。你爱慕荣华富贵,那就滚远些,别再让我看见你!”

    我无语凝噎,再不能一个字了。

    于是起身,默然离去。

    行至栅栏门口时,我回头道:

    “明天我会来的送送你。”

    长夜耿耿,辗转反侧,不能安寐。

    其实去留的选择,在我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论去留,都要叫我经受与亲友的生别离,如此这般,怎能不怅惘?

    鸡鸣声声,天边很快就泛起曙光。洗漱毕,我正倚在门口廊栏上吹晨风。忽而听见嬉笑声由远及近了,转头一瞧,只见曹植跟曹彪嬉闹着路过。经过下庭时,曹植还特地朝我作了一揖。

    “昨日是四哥喝醉失了仪态,了些冒犯的话,还望淑慧通达的缨妹妹,莫要在父亲面前声张才是。”

    罢,曹植又跟曹彪谈笑着走了。

    仿佛昨日从未同我决裂一样。

    可我心里明白,他从不会对我如此客套话,想来是他酒醒后,自觉失言,受生平礼教所拘,才来道歉。可他越是恭敬有礼,越显得我们关系陌生,我虽黯然神伤,却也觉得他实在可爱。

    不愧是我欣赏的人,行事果真干净利落,割舍自如。

    ()(e)  哎,清晨瞧见曹植如此明朗的笑颜,我越性觉着有帮一帮他们曹家的必要了。

    这天是朝日,曹操并不在府中。我四处游荡也不见曹丕的踪影,想必是又有什么宴饮将他羁绊住了。于是放心罢,再次悄悄牵马出府,往密庐方向奔去。

    那日天阴,不过巳时,便已起凉风。不知为何,这马儿行至竹林中时,忽一阵嘶鸣,险些将我掀翻在地。

    它好像不太情愿再去那个幽闭的地方。

    我摸了摸鬃毛,心安抚了它几下。时不时观望四周,回头查看。此番应是最要紧的一次见面,我的心跳得比寻常还要激烈,但仍硬着头皮,驱马上前。

    蓬庐院里,杨夙身着白衣,正抱着拄拐坐在石案前,石案上划好了经纬线,黑白两盒围棋正置于旁。他斜眼瞟了眼我身后的马儿,只淡淡地了句:

    “你想留下。”

    这是肯定的语气而非质问。

    “对。”

    我应邀坐下,仍像往日一般与他下棋。

    可杨夙的眼神已变得冷漠许多。

    “你不可能帮助曹操统一天下的。”

    我凝思片刻,将黑棋下在了东南角的星位上,沉静地应答道:

    “虽不能令其得天下,或可辅其子曹植——夺取世子位。”

    “噢?你不是跟那曹丕关系很好吗?”

    “关系好是一码事。曹植明显更有能力长期稳固曹氏政权,只要能持久,天下终归是曹氏的。”

    “呵,曹植政治能力尚且存疑。清河崔氏,虽不能与汝南袁氏、弘农杨氏齐名,仍是举足轻重,你从父崔琰乃河北士族领袖,本就是曹操重点打击的对象,你若是还敢卷入立储之争,就是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只怕到时还没等到曹植上位,你就先送了命哦!”

    “为了天下海晏河清,纵有刀斧汤镬,吾甘之如饴。为报生平知己,吾愿为牺牲祭祀。”

    “啧啧啧,论及自我感动,这世上还真没人比得过你崔缨了呢。”

    “随你怎么我,我有我的人生路,我并不想被你牵着走。”

    “前世,你素来不喜阴谋诡计,可为了曹植你选择留下,真的不怕死吗?”

    “谁不怕死?我曾经怕得要命——直到郭奉孝死在了我的面前。”

    杨夙眼底写满落寞,兴许是我自作多情,他一直如此羸弱憔悴。

    “崔缨,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操控权术、玩弄心计的曹植,还会是你喜欢的那个曹植么?”

    “我的喜欢又算什么”我苦笑着摇摇头,“他过得很苦,我只希望他能享有此生本该拥有的欢乐,他能守住本属于自己的地位,他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而不是在封地忧郁早终。至于后世评,都是虚名罢了。”

    “你的想法,很自私,”杨夙冷笑道,“你口口声声着属于,那本属于曹丕的呢?”

    “哈哈哈,你我自私?你高尚,你伟大,可你又凭什么要求别人不自私呢?他曹植凭什么就该承受那些时代造成的痛苦呢?”

    我和杨夙两人的对话,每每针锋相对,就差撕破脸皮了。我也彻底死心,放弃了劝杨夙留下的念头。

    我和他是如此相像,他不肯退让,我也绝不让步。心跳越来越快,对弈越来越狠,我明白,我和杨夙注定要成为竞争对了。

    这一局,到底,到底,满盘皆输我如何甘心?

    正当我面红耳赤跟他争辩时,杨夙忽然皱了皱眉,眼神变得凌厉。

    “别斗棋了,你赢不了我的,”杨夙赫然起身,拄着杖拐不住地咳嗽,“还嗅不到血腥味儿么?”

    我对杨夙此言只觉莫名其妙,于是起身,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听见身后一声巨响。

    是栅栏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噔噔噔”脚步声如雷,“哗啦啦”衣袖摩擦声如雨,只见数名黑衣便服武士带弓掣刀闯入院中,将我和杨夙二人死死围住。

    弓弩横张,一触即发!

    我惊恐回头,果见曹丕衣玄甲,持剑立于栅栏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