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吴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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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将我往上拽,我的衣领被揪起,我的长发被拉紧,头皮的疼痛使我一阵清醒。一瞬间,仿佛头顶和脚下皆是鬼怪,它们将我上下拉扯,来回争抢,四肢几乎都要被撕裂成碎片。

    嗬,水鬼们!别争了,若要将我付之汤镬,记得分我一杯羹!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破空而来,照亮整个世界。体温渐渐回归,似有冷风拂面,瘫软的身体任人拖拽,就像失去方向的航船,不停在海上飘荡,最终靠岸,重重地摔在生硬的沙砾地上。

    寒风灌进口鼻,进入肠胃,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剧烈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出。

    人影幢幢,天旋地转,眼睛睁开又闭上,四肢已无半分力气,我彻底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人应为痛苦而感到高兴,因为正是这种痛苦提醒你,你还活着。毕竟死亡是没有知觉的啊。可人世有什么比活着还痛苦的事呢?清醒地活着又更是加剧了这种痛苦。

    我终究还是在吴军女俘营中醒来了。

    起初,浑身乏力,连撑开眼皮都费劲,唇干如裂,喉咙嘶哑,虽然直冒冷汗,却一身滚烫,看来是伤口感染引起发热了。冷兵器时代,因中箭得破伤风而死的兵士,比比皆是。没有现代医疗防护,我又能撑多久?

    “姑娘,你终于醒了。”是文兰欣喜的声音。

    她将我扶起,紧紧搂在怀中,用身体给我取暖。我双眼迷离,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看清文兰的脸,看清周围的一切。

    空阔的营帐,帐外风声正紧,帐内集聚着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女性,身上甲胄早被卸去,除了我一身便衣,其余皆是歌舞姬与侍婢打扮。

    “她们都是前夜一并来的。姑娘足足昏迷了一昼夜,此时天已大亮,但外头好像在下雪,姑娘你听——”

    我隔帐静静倾耳,果真听见沙沙的下雪声,还有巡逻兵咯吱咯吱的踩雪声。

    我两眼空洞,呆呆地问:“这是吴营?”

    文兰点点头,她眼袋极重,想来是一直守在我身侧,一昼夜都不曾合眼。

    “姑娘放心,不论待会儿发生什么,有奴婢在。”

    臂与腿上都是伤,一闭眼就能回忆起前夜寒江溺水的经历,我痛苦不堪,咳得肺腑难受。是该感谢上天留我一条残命,还是该为将来不可预知的命运而担忧恐惧?我精神涣散,宁愿即刻就撞柱死去。

    “文兰,你听我——”我沙哑着声音,紧紧抓住文兰的袖口。

    “奴婢在——”文兰抹泪,凑近耳朵。

    “丞相征南闯北,虽偶有败绩,却从未有亲眷身陷敌,我的身份绝不能泄露出去,如今战事吃紧,若暴露了身份,定然成为孙权要挟丞相的把柄。依丞相之性,不可能为了我这区区义女而折腰,届时反令丞相难堪;我叔父是当世名士,半生高风亮节,而我不肖忤逆,私自从军,本就有辱家门,若沦陷敌之事被人知晓,定然会使叔父多受朝臣嘲笑不若就此让他们以为我已死于战乱,我负伤在身,想来也活不得长久,何必再成亲朋累赘呢?”

    文兰闻言,早已泪下潸然。

    “缨姑娘,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大局着想,可有半分想过自己?姑娘身份尊贵,非是我等奴婢能比,若将身份出,兴许还能留一条性命,何苦与奴婢一同赴死,饱受折辱呢?”

    “与不都无甚区别,与其身败名裂,徒累爹娘,不如死了干净。”

    话之间,帐帘大开,三五个军汉迈腿闯入,引起帐内一阵骚动。女俘们纷纷瑟缩在角落,不敢出声。领首吴兵挥鞭上前,斜着眼睛笑着打量了个遍。

    “伍长,这次我们营抓获的,可比上回伐黄祖时还要多,这江北来的女人,我看也没比咱江东的漂亮多少嘛。”

    “伍长,各营收军完毕,这些女俘咱如何处置?”

    “处置?”伍长不怀好意地笑道,“能怎样?按老规矩办,分配各营兄弟们呗!熬了两个月,这仗总算打完了,曹贼欺我江东无人,如今一把火把他们的船烧了个干净,真够痛快的!咱也死了不少弟兄,就让他们的人给咱们快活快活,天经地义嘛!”

    吴兵大笑,纷纷上前。

    伍长想起了什么,倨傲道:“哪个是昨夜拿剑的?”

    “伍长且看,正是此人——”一个吴兵指着头发散乱的我道。

    “这女的是狼,昨夜伤了咱好些个兄弟呢!”

    “对,没错,就这个不怕死的臭娘们!”

    “伍长,既落在我们里,可不能轻易放过她!”

    “对!杀了她!”

    “”

    那伍长将我上下打量,被我冷眼回怼,文兰还试图将我往后藏。

    “兄弟们,这女人的打扮和身,可不像寻常妇人,保不准是什么官家女子,能换不少赏钱呢——派人禀告了大都督不曾?”

    “大都督与吕将军追剿曹贼残军去了,咱们的信一时半会儿还送不到。依我看,这女人也半死不活了,没啥用,不如扔江里喂鱼得了!”

    “哈哈哈,喂鱼可都太便宜了她了!”

    伍长上前踹了我一脚,用鞭子试图撩开我遮住半张脸的头发,被文兰抬挡住。

    “你是她的婢女?”伍长一挑眉,瞬间懂了,反拧住文兰的下颔。

    文兰不语。

    “!她是什么人?”

    文兰别过脸,只死死把我抱住。

    ()(e)  伍长登时发作:“嘿!兄弟几个,动啊!先给这贱婢一点教训,看她不!”

    鞭条如雨倾泻而下,狠狠抽在文兰身上,她却一声不吭,女俘们都被吓得后退至角落。眼睁睁看着文兰被打得皮开肉绽,背衫开裂,我却无力挣扎,不能阻止半分,每一句“住”,喉咙都像被撕裂般难受。吴兵继续蹂躏着文兰,将她与我分离,拖拽出来,拳脚相加,甚至开始撕破文兰的衣裳。

    与我亲密作伴的人,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我眼一横,拳一握,不知从哪儿使出的力气,径直爬起来扑上前,用身躯替文兰挡住鞭打。

    鞭子一根根抽在我的脊背上,比在曹营经受的还要疼痛百倍,犹如火棍加身。

    我这时才明白,曹操其实两次都对我宽刑处置了。

    “姑娘,你太可笑了,你都自身难保了。”吴兵站在旁边嘻嘻地笑。

    头发被人向后扯去,伍长令我仰面与他直视,并恶狠狠地质问道:“!你是何人!?”

    我啐了他一口。

    于是他亲自抽鞭,狠狠朝我挥鞭,不几时,脸颊上、锁骨上、脖颈上、后背上都火辣辣地疼,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开裂。一鞭、两鞭、三鞭、四鞭我牙床颤抖,忍着剧痛,佝偻着将文兰护在身躯下,恨意肆无忌惮地蔓延,眼眶似要充血,我心下开始默念:

    夺过鞭子揍敌人!

    夺过鞭子揍敌人!

    夺过鞭子揍敌人!

    我猛然睁眼,咬牙切齿,反夺过伍长中短鞭,迅速朝他脸上挥去。伍长被打中双眼,痛得哇哇大叫,我趁起身,强撑着身体,豁出命一般,开始报复他们,把短鞭作刀,疯狂乱舞,将四周军士抽开。

    “这女的疯了!要和咱拼命呢!伍长心!”

    伍长趁我不备,从身后一把擒住我的脖子,将我勒得死死的。重伤在身,在一个伍长面前我也毫无招架之力,我情急之下,右脚用力踩中他的脚掌,将他侧翻在地,而后迅速从内衽拿出利器,在他站起之时抵在他咽喉处。

    那利器,正是曹植送的青莲玉簪,簪尾被我打磨得极其锋利,足以刺破肌肤。

    帐外巡逻兵闻声涌入,将我围个水泄不通,我看着那些长戈长戟,心下已有些发怵。

    一校尉打扮的吴兵拔出长剑,踏步上前。

    “放了我身后这位姑娘,一个婢女换你们一个伍长,很值了。”我开始妄想跟他们谈条件。

    我万万没想到,那校尉也不多言,径直持剑刺前来,我慌忙躲闪,一时来不及便伸去接,却还是教长剑刺进左肩肩胛骨。

    肩部被刺入那一刻,整个世界失去了声音,连同文兰的惊呼。我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是惊慌失措地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时间停止,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而我在的也非人间,是众鬼虎视眈眈的炼狱。鲜血源源不断从左掌流出,直至淌遍整只臂。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拥向心脏,心脏被一股力量猛然揪紧,紧接着便是剧烈跳动。

    怎样的悲哀,怎样的惨烈,都阻止不了那校尉冷酷无情地拔出利剑,与此同时,后腿也被身后兵猛打一戟,教我再不能站稳脚,只能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碎了我前世今生所有骄傲,毁灭了我所有生存的希望。

    “我江东子弟,最恨受你们这些江北人威胁!”校尉凛然道。

    我目光呆滞,捧捂着左肩伤口,喉间正有些腥味,又被那伍长一脚踢中腹,顿时一阵痉挛,瘫倒在地,吐了一口浊血。足抽搐,关节弯曲,我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文兰在一旁挣扎着要爬过来,被伍长一脚踹开。他扭头见我右上还紧紧攥着一支玉簪,抬脚便迈上,狠狠地将我的掌连同玉簪踩在脚底。玉簪顷刻间碎作两半。

    簪子,簪子,我的玉簪,曹植送我的青莲玉簪

    没了,都没了

    一吴兵进言道:“伍长,了,这女人留不得,不如杀了得了。”

    伍长点头,捂着被抽伤的眼睛,从另一吴兵腰间抽出佩刀,径直向我搠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团黑影扑在我身上,刀便径直捅进那人后背,直直穿过肺腑,刺过胸膛。

    “不要——”

    刃穿背入,钻心之痛,她痛得甚至来不及上一句告别的话。

    如雷击般全身悚栗,我睁大眼睛,面部扭曲,巨大的恐惧与悲伤从脚底漫过头顶,遍及每一根毛发。

    我就这么看着文兰一言不发,微笑着死在我眼前,她的双还试图触碰我的脸。

    文兰,不要睡,快醒醒,你过你会一直在的啊你护着我那么多年,如今我想护你一回,为何就不能了呢?

    我颤抖着臂,将文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哽咽咽,声音沙哑,痛哭流涕,千言万语凝噎在喉,却不出一句。

    伍长还想动,被一旁的校尉制止:“这就是昨夜你们在水里抓上来那个?”

    “是的。”

    “看着不像女婢,只怕来头不,曹贼素有携带亲眷征伐的习惯,难保她跟曹操有什么关系。问过身份了么?”

    “问了,这臭娘们嘴硬得很,打死都不!”

    “多好办的事!”

    校尉冷笑一声,走到其余女俘面前,拔剑恐吓着她们道:“认不认得这个人?不就把你们的舌头都割了!”

    女俘们纷纷朝我投来目光,我就坐在尸首边,将碎成两半的玉簪揣入怀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e)  “她不是——”一紫衣女子正声嘀咕道,被另一青衣女子拉住,摇头示意,却被眼尖的伍长看见。

    “许是哪位大官姐罢,我们不知。”青衣女子冷冷道。

    “不知道是吧?”伍长满脸凶狠,挥鞭上前。

    “住!我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怒喝道。

    吴兵纷纷靠前。

    我冷笑不止。

    “听好了,我是破虏将军之女,讨逆将军的妹妹,是你们东吴少主失散江北多年、同族之女弟!”

    吴兵反应过来后,莫不笑得前翻后仰,校尉笑道:“姑娘,想诓我们,可没那么容易,我也曾从侍讨逆将军,孙郎素与我等兵士亲善交好,他有几个妹妹,叫什么名字,我会不知?”

    “噢?我的可是破虏将军女侄,讨逆将军堂妹,现任豫章太守之女孙瑛,听过么?”

    吴兵面面相觑,止住了笑,伍长悄声告诉校尉:“孙贲将军好像确一女,就是嫁给曹操三子那个,唤何名不知。”

    校尉见我的有理有据,将信将疑,不再高声,只询问道:“你是孙瑛?”

    我继续冷笑着恐吓道:

    “建安初,我兄长平定江南,合并江东,当时北方袁绍尚强,曹操畏江东之势,特与我孙氏联姻,将其弟之幼女配与我同堂幼弟匡儿,又为其子曹彰迎娶孙氏女,我阿翁便将我送去了许都。那年我不过八岁上下,而今已过近十年,尔等自然不识得我为何人。

    “你们东吴少主,时候最疼的妹妹便是我孙瑛,纵是你们大都督来了,也须以礼相待,今日被尔等羞辱重伤,他日我孙瑛必教尔等死无葬身之地!”

    将人名官职名以及来龙去脉得清清楚楚,吴兵们被我唬得一阵慌乱,伍长的刀也掉落在地,校尉强作镇定,心虚不已:

    “原来是少主之妹,我等并不知姑娘身份之尊”

    校尉着便拉着众吴兵伏跪于地,捧上短鞭:“万望姑娘恕罪,卑职无意犯上,切莫告与大都督,都督若知,我们一众兄弟都将受罚。”

    一招瞒天过海还真管用,我暗自庆幸前世自己没事多记住一些孙家亲属,不如趁他们还未察觉,赶紧施压。我捂住肩膀伤口,已是虚弱不堪,缓过神来继续道:

    “要想我饶过你们,可以!这些歌姬舞女,都是随我一道从江北来的,你放她们渡江去,我便跟你们去见吴主,不然,到时候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这”校尉犹豫不已。

    “有问题么?”我提高音量喝道,“你乃一军校尉,随便寻个缘由让她们在营中消失,并非难事吧?”

    “唯——”校尉起身,正要下令放人,伍长忽然跳起来,瞥了我一眼,偏不甘心,信抓来适才那名紫衣女子,拔剑威逼。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是谁?究竟是不是孙氏之女?不实话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伍长掐住她的脖子,还用大刀威胁紫衣女的性命。

    “你别怕!他不敢杀你,有我孙瑛在!”我急忙喊道。

    只要这个紫衣女一口咬定我就是孙瑛,吴兵便不敢冒险。可我终究太天真,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不畏强暴势力。那姑娘也才十四五岁,根本听不懂我言下之意,被伍长吓得直哆嗦。

    “她不叫孙瑛!她叫曹缨!”紫衣女哭道,“她是曹操之女!”

    吴兵哗然,校尉接连抓了好几个年纪较的女俘,无不统一口径,指证我是曹操之女。校尉立刻下令,吴兵上前,将我反擒住。我心寒不已,看着那群我一心想护佑的女俘一个个胆如鼠,放声大笑,哭笑不得。

    “我真傻!真的!”我双眼通红,对着她们怒斥,却不忍多置一词。

    女俘们被吴兵吓得抱成一团,中有一较年长者,出头替紫衣女发声道:“姑娘!您是相府贵女!您至尊无比!哪怕沦落为俘虏,也不会被人随意轻贱,奴婢们地位远不及您,您又何苦连累我们?您不怕死,但奴婢们怕死啊!”

    犹如当头棒喝,将我敲醒。

    我愣在原地。

    原来直至今日我才感受到,这个时代的阶级思想,给这个时代的人带来的压迫是多么的深。我终于低下头,缄默不语,甘心认命。

    伍长得意洋洋,又开始发威,上前便抽了一鞭在我脸上,他拧过我的头,狠狠地骂道:

    “臭娘们,敢骗老子!既然你嘴皮子这么厉害,那就把你嘴打烂!”

    三个耳光将我打得阵阵耳鸣,昏天黑地,嘴角溢血。

    “行了行了!得了!”校尉看不过去,抬制止道,“好歹也是曹操之女,真被你打死了,还怎么跟大都督交差?”

    伍长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卑职这就叫人快马传信给都督。”

    “来人——”校尉挥臂道,“将这女的单独关押进军牢,务必看紧,明日一早,就遣送吴郡。”

    “唯——”

    我麻木得失去了触觉,身躯只任人拖拽。低头,是一地猩红,分不清哪些是文兰的血,哪些是我的血,但都是他们喝的人血;抬头,是帐顶昏昏,人影上下颠倒,晃动错乱,一张张不怀好意的笑脸靠近,一只只粗糙的大伸来,忽远忽近,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最后只剩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吞噬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