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何处风云起
玄历265年。
六月初六。
寅初时分。
荒州龙门山,半面佛顶上。
风月暮察觉到了躺在身边的叶子灰的异样,他扭头去看,发现对方闭着眼睛,其一身真气则运转得有些不同寻常。
风家少年暂时缺了酒伴,便不复方才豪饮,只浅浅呷了一口,细细地品尝起九里香的味道来。
而这番浅尝以后,风月暮的脸庞一阵抽动,又觑见叶子灰那里的确没有丝毫动静,他的表情忽然化作一片肉痛之色,心中现在连肠子也要毁青了,暗暗后悔道:“刚才就不该和他一起牛饮呐!瞧这子之前的一些表现,这分明就是一个不懂酒却爱喝酒的莽夫,大莽夫啊!!”
“上回喝的味道已经都忘了这么好的酒,先前硬是给糟蹋了!糟蹋了啊!!如果上天肯给我一个让我再来一次的会的话,本少爷一定打死都不唉,悔之晚矣啊,悔之晚矣!”
实则呀,这风月暮刚才有些话还没同叶子灰讲完呢
原来这一家爷孙三人,却都是些“酒中圣贤”之徒。
那次风月暮他爹去偷老爷子的酒喝,实际上就是他子悄摸着撺掇过去的,而偷到了酒后他爹给他也是分了一半儿。
但偷酒的事不久后便被“风三坛”老爷子发现了,然而当时风月暮他爹还没来得辩解此事和供出自己的宝贝儿子兼幕后黑,就被他老子的老子给他的老子一顿胖揍
再之后呢,风月暮他爹就总拿这件事威胁自己的宝贝儿子,所以风月暮之前讲述他爹那时候没被老爷子打死,语气中甚至有些遗憾之意
不然老爷子灭了口,他的把柄不也就没了么?
但讲良心话,风月暮的爹——实惨。
那天风月暮的娘亲在房间内给自家夫君上药的时候,风月暮他爹便带着哭腔喊道:“好啊好啊,就为了半坛子破酒,我的爹差点没把我打死,我的儿也自始至终都不愿意站出来和他的爹一同承担责任!”
“那个老东西不讲父子之情,你个东西也不讲父子之情,敢情特么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大怨种啊。”
“想我风雨横,纵横九州数百年,忝为一代宗师,入天下名剑榜,居第三十六位,堂堂清霜剑主,竟在自己家里被老子和儿子这么狠狠欺负,夫人,我好委屈啊,呜呜┭┮┭┮”。
躺在石壁上的风月暮笑了笑,扫了眼身旁真气异常运转的叶子灰,言道:“呵,这是要破”
然而口中话未完,便瞧他匆忙起身,趴到叶子灰近前,不断地上下打量着蓝衣少年的每一寸身体。
衣衫完好的叶子灰肌肤裸露在外最多的地方便是面部,只见风月暮猛然凑近叶子灰的脸庞,两张脸贴得极近,连鼻尖儿都差一点就要碰上了。
风少爷仔细地观察着叶少爷的脸,不肯放过上面的任一个毛孔和每一根汗毛。
这,京城世家的公子哥儿,还真看不出来啊
而叶子灰对身外的一切恍若未觉,睫毛一动不动,上面还沾着些晶莹的细碎雨珠,好个雨夜睡美人。
但见其整张脸上神色恬淡安然,明明是个十九岁的男子,而在目下瞅着却像是个睡着了的婴儿一般,混沌,蒙昧,无知,无妄,无欲,无求。
那张脸上透露出的莫名神韵,直让旁观者生出一股难以形容和言语的感觉,非要那便是——自然。
何谓自然?
却道——自然而然,好不自然。
“嗯?”
“嗯!”
“嗯?!”
出人意料的,这位谪仙似的风家少爷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在蓝衣少年身前“嗯嗯”之音不断,并且每一个“嗯”字的音调都不太一样,而这些不同音调的“嗯”连起来竟有些像是驴叫之声。
而立刻的,不知道风月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有点泛红,又往周围快速扫视了几遍,大声道:“唉,是有点醉了,有点醉了啊”。
夜已至深,大佛头顶,四野无人,周遭一片漆黑,只有渐弱下去的雨声淅淅沥沥,偶现的雷霆稀稀拉拉,也不晓得他这大声的话语是给谁听的,黑夜吗,雷霆吗,石佛吗,或是自己?还是
风月暮在叶子灰旁边坐了起来,挺直上半身,眼神逡巡地环视着左右,开始警戒四周,便连怀中的酒坛,每次抱起也只浅浅抿上一口,缓缓下咽。
但不知道为什么,风少爷现在看着旁边那张好看的睡脸,他有种难以压抑的冲动立马给蓝衣一巴掌的冲动,他暗自腹诽道:“真的就离谱,这叶家七少是什么人啊?都是什么悟性啊??实在很是嫉妒”
()(e) 片刻后,警戒中的风月暮又想到这叶家七少爷他怎么敢的啊?二人素昧平生,不过是一起打了场不错的架,喝了顿不错很好的酒,他怎么就放心睡在自己身边去悟道呢?
风月暮喝着酒,更是越想越气,不由得出声道:“哎,有没有搞错啊大哥?!”
“您喝个酒,再顺便悟个道???”
“扑哧。”
龙门山主殿内,黄灵运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殿下站着的孙人杰则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是有什么可乐的事。
“山主大人,原来您”孙人杰正道。
黄灵运打断了他,直言道:“孙叔,私下里就不用这么叫了”。
“是姐”,孙人杰应声,而他答话时脸上也挂着亲近温和的笑意,仿佛和叶子灰白日里在问道广场上遇见的黑袍冷面修士判若两人。
“原来您不是要自己喝酒啊,我还以为”
黄灵运:“???”
她的脸上显出一种极大的疑惑的神色,开口道:“孙叔你疯了吗?我一个姑娘家的,又没有什么伤心事,也没遇着什么负心人,好好的大半夜的喝什么酒啊?”
“而且啊”,那位山主大人接着道,“美女喝酒要讲究两件事,一是情调,二是优雅”。
“哎,优雅~”。
着话儿,黄灵运右食指的指尖儿伸出在空中转了个圈,那个无形的圆圈和那根精致的指头仿佛同样已经是优雅极了。
孙人杰目中带笑地看着自家姐这不同平常那山主威严形象的一面,心中则泛起许多涟漪,有长辈对晚辈的疼惜,有男人对女人的敬佩。
他内心暗道:“姐不用戴着那张鬼面具的样子多好啊,他的女儿就注定要承担这么多吗?唉,要是夫人还在,知道了姐如今的境遇,还不得心疼死黄家的女儿,人族的巾帼英雄,姐她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孙叔,大半夜的还劳你送两坛九里香过来,辛苦了”,黄灵运谢道。
孙人杰连忙拱回道:“姐客气,孙某不过一介家仆,这都是些分内之事,应该的。”
山主宝座上的黄灵运却摆了摆,向台阶下方的孙人杰言道:“孙叔,了多少次了,不要老是以家仆自居,黄家的人不注重这些东西,而且你跟在我身边业已有百年多了,早就是自家人而不是什么仆役了”。
孙人杰默默称是。
然而他心中自有分明,黄家可以不注重这些主仆之分的东西,但不注重可不代表就能没有,否则这家里不就乱了套了么?不论一家,便是一国,也是同样的道理。
“呐,你那两个家伙能猜到是谁送的酒吗?嘻嘻。”
黄灵运的笑声很好听,大殿中像是有着银铃响起一般悦耳。
而孙人杰回想起刚才这位雨夜隔空送酒的情形,脑门儿不由一黑,无奈道:“应该是猜不到的可是姐,你那两坛酒停的位置故意吓人干嘛呦,看叶家那子当时脸色都被吓白了,你都‘夺’大了呀”
听到了一些敏感话题,黄灵运登时就歪着脖梗,她瞪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气鼓鼓地注视着阶下的“自家人”孙执事。
“嗯???”
“什么叫我都多大了???”
“本姐不过二百九十九岁,芳华正茂呢!!”
“而且,谁故意吓他了,本姐才才没有那么无聊,我我那是帮他长个记性!”
“打起架来跟个二百五似的,刚才他要是真的摔下去了,那明天还参不参加跃龙门了??老娘本姑娘难道还要在山上再收留他一年啊???”
我们的山主大人现在的模样倒跟鼓着嘴巴的金鱼有三分神似,可爱捏~
孙人杰自知言语有失,默默低头,额间冒汗,当下可不敢再议论这个话题,便想赶紧找个借口马上溜之大吉。
见他身体站直,双抱拳,正色道:“姐,见那外面的叶家子好像是要破境了,用不用我去帮他护法?”
黄灵运轻轻地哼了一声,复言道:“不必了,你没瞧见么?那个风家的子正坐在他身边呢”。
孙人杰面露疑色,担忧道:“可是姐,风月暮和这叶子灰明日却是要争跃龙门的,他们二人可是存在竞争关系的对呀,难保风月暮不会在此时出干扰啊?”
黄灵运浅笑道:“他们俩还都是少年。”
()(e) “少年?”
孙人杰皱着眉悄声嘀咕道,更是不解何意。
黄灵运反问道:“你可知,何为少年?”
孙人杰苦笑摇头,表示不懂。
黄灵运笑着道:“少年心性——最是赤诚不已!”
尔后顿了顿,她方接着道:“而且啊,你不觉得这‘风’‘叶’二字连在一起很好听么?”
孙人杰颇觉无奈,更加不明白台阶上面的这位是在打什么谜语呢,只得躬身拱请教道:“请姐明示”。
黄灵运嘴角挂起一抹迷人的弧度,言道:“我是,风家的‘风’和叶家的‘叶’,这俩字连在一起的时候,有点好听呢”。
孙人杰的腰弯得更低了,继续问道:“姐的意思是?”
黄灵运扫了眼孙执事,对殿内另一人现下好奇求知的作派很是满意,脸上颇有些得意之色,瞧着仿佛是掌握了什么惊天秘闻和绝世八卦的骄傲姑娘的模样,但她又语气淡然地朝下方开口。
“有风月暮在,叶子灰无碍。”
“好的”,孙人杰出声道。
其实他还是不大明白,但也知道自家姐是不会再多的,他若再问就真的不礼貌了。
过了会儿。
黄灵运又带着些感慨还是吃味或是别的感触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她再度开口道:“而且,是谁那位叶家的少年是在破境了,这破境”
“至多只能算是顺带的吧。”
“感而遂通于天地,他分明——是在顿悟啊!”
山主大人话的语气颇有些复杂。
今夜得观叶家少年悟道,她从中也是有着不的收获,隐约似是帮她扫除了晋升宗师巅峰境界的最后一道障碍,属实获益匪浅呐,恐这事将会又是一桩极大的因果呦,那可不是这区区两坛九里香就能抵消得了的哦
怕是得两百坛才行,而那叶家的少年要这么多酒又作甚用呢,况且她从哪儿去整这好些酒呢?
这九里香每年的出产额度都是固定的,难不成要先把荒京城每年一百坛的供给停上个两年,先给这位叶家的七少爷把酒供上?那荒京城王宫里头的那位还不得打到她这座殿上来啊
“什么???”
听到“顿悟”二字,孙人杰惊声大叫道,更是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可在自家姐面前大为失态。
黄灵运看了眼孙人杰的惊异行状,并不觉得对方是在故作夸张,实然当她的念识发觉叶子灰正在进行“顿悟”时,其念识海内的界域也是大为震荡,映射了她的内心也是极为不平静的。
良久。
待殿下的孙人杰平复好了心绪之后,黄灵运复长叹一口气,目光仿佛穿透了山上的建筑,看向龙门山的北方,荒州大地的北境。
她缓缓吐声道:“叶家的枪,在北荒已然沉寂六百年了。”
“呵,难怪连易叔都愿意搭一年时间花在这子身上,原来是本姐走眼了。”
“过往他在山上一年我却都没发觉,而待今夜才知道,叶家人放他出来参加跃龙门,其实是在昭告荒州,不,是在昭告天下九州”
“叶家人的枪,枪尖——已经磨亮了。”
“那么,就,快要见血了。”
“有些账,也该算算了。”
台阶下的孙人杰面色严肃,眉头紧锁,他抬头正视着上方的山主宝座,嘴巴微微动了动。
“叶家是想——回京?”
黄灵运摇摇头,不作答复,遂将一对妙目弯成月牙儿似的美丽形状。
不知她摇头是否定了孙人杰的辞,认为叶家并无此意,还是她觉得叶家人在荒州北境既然肯老老实实忍了六百年,那这次以“叶七”为引,就断然不会只是重返荒京这么简单?
“瞧,这龙门山的风雨要歇了啊。”
“那么,荒州的风雨是要起了吗?”
“还是——九州?”
“嘻嘻~”
闻得殿内银铃响。
今夜山中风雨歇。
又是何处风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