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的有时很快，有时很慢。

    但大约这也只是人的错觉，天色总是在一年四季里那样不疾不徐的变暗下去。

    “呦，山底下热闹起来了。”

    向黄灵运请示完毕几项事宜之后，孙人杰将要步出龙门山主殿的时候，突然又听见身后那女子了这样一句。

    他抬脚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便也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场景，脸上捎带着微微笑，只是那笑容里见着七分可乐、三分讥讽之意。

    接着男子不免轻轻摇头，脚底下迈出步子，要跨过大殿门槛，回去休憩了。

    然而就在这时，黄灵运稍显贼兮兮的看着孙人杰将要离开的背影，口里兀自调笑出声，道：“孙叔，这荒州我估摸着也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你便不想出去看看嘛，就陪我这个脱不得身的女人家在这座破山上呆着啊？”

    孙执事前脚刚跨过此殿门槛，后脚还没出，听见这话身形就定在那里了。

    “堂堂一代大宗师，剑榜有爷名，昔日地灵剑主，却在江湖销声匿迹百多年，而今伪装成一个不到真人境界的区区上清八品修士，整日但只跟在我一个姑娘身边做些杂役的工作。”

    “你果真甘心吗？”

    台阶上方，端坐山主位的黄灵运定定看着对方如同山岳般安静的脊背，静谧殿内响起的却是一个沉默的男人那宛若大江奔涌的心脏跳动声。

    龙门山主这番话？

    是也！

    此地这孙执事若只是上清八品的境界修为，尚未修炼出念识来，其人前夜和黄灵运正在这座殿中，他却如何瞧得分明女子隔空送酒又吓到叶子灰的一幕呢？更何况他身处这里，却又能瞧出来蓝衣郎大佛顶上破境的情形，这修为分明至少在真人境界高阶以上才是了！

    他怎可能是不过清士八品境界的实力呢？

    但那一夜其虽隔着老远瞧出来蓝衣破境，却看不出叶子灰身体里真气异常的根本原因乃是在“顿悟”，虽这也和叶七当时悟道的平淡表现有关，少年周身倒没有什么格外的特殊动静，而只在体内有异。

    故论这份眼力，荒州龙门山主黄灵运当又在他孙人杰之上了。

    “这有什么不甘心的呢？”孙执事笑道，“某虽是宗师剑榜有名，但也只是刚刚排在第九十九名，落得个倒二位次，怕再过个十年时间，也就将会被后起之秀给挤出去了咯”。

    他答话时依旧没有转头，左脚落在殿外，右脚留在殿内，一双眼睛平视前方，目光落在龙门山顶远处渐浓的夜色当中。

    而这般答复黄灵运岂会满意，姓孙的修士在这方面的修炼要远逊于那位叶家七少爷。

    红衣山主静静看着进退不得的孙执事骑在门槛上，不发言语。

    孙人杰这会儿但在心里着实都有些发毛了，他只得收回前脚，站在殿门口，转身面向大殿深处山主宝座上的那位红衣女修。

    此时，她才别有意味的开口道：“九十九？倒二？”

    “孙叔，以你的实力真的只在‘宗师剑榜’第九十九位？”

    “本姐怎么觉得你应该是在那份榜单上的前三十之列呢？”

    “从前还不太清楚，等这些年境界上来了，和孙叔同为大宗师修士，才知道你的实力还在我早前的预估之上。”

    “而且呀”

    黄灵运单托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

    “我怎么觉得自己就算突破了，成为绝世宗师，也不定打得过你这个大宗师呢？”

    “当年若不是你遇见了我父亲，被他拐骗到域外战场呆了一段时间，那么你如果继续挑战剑榜的话，我估摸你早就是在前三十了吧。”

    闻言，孙人杰无奈抱拳苦笑道：“姐真是过分抬举了！孙某人资质平平，怎堪入得剑榜前三十位次？”

    “您知道，天下九州宗师境界的修剑之人多不胜数，可自古剑榜只收录宗师百人，可从来那前四十九和后五十一都是两个层次的剑修，这第五十人可就是道险恶至极的榜单分水岭呦！”

    “而我虽这两百年来先随大元帅在战场磨砺，之后又跟着您在此座山上磨性子，一身剑道修为的确有些长进，可想挤进前三十还是太难了，只估摸着撑死也就是个前四十九人吧！”

    ()(e)　　“我见今日来观礼跃龙门的蜀山使者，那名叫戴景行的剑修，此人或许能入榜上前三十罢。”

    黄灵运听到这番话后，坐在那里兀自笑了笑。

    她是觉得男人这“前四十九”的法颇显有趣，倘使此话便真的好了，即他不觉自己可进剑榜前三十，而最多处于前四十九。

    但那榜单第四十九名，也是“前四十九”，而这第三十一么却也是同在“前四十九”呐。

    红衣女子自幼征伐沙场，惯使刀，不使剑，兼她一身所学本领，过硬处尽在道法与拳脚方面，而不落在兵器上头。

    所以黄灵运不很熟悉剑修圈子和那宗师剑榜的内情，可俗言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她的眼界可是如今那位人族大元帅，兼昔年九州跃龙门仪式的第一届“神州少年皇”的男子亲自培养出来的，而她的道行底蕴更得当今人皇赞许，故她但讲今日之孙人杰能在剑榜前三十人之列，那便也是大差不带差的。

    而即便姓孙的这进不进宗师剑榜前三十之事暂且存疑搁置，可有一点倒不容争议。

    先前却听孙人杰话里表明的意思，纵其人如今虽百余年不曾去九州里论过剑、比过武，可貌似现在他已经极为确信自己趟过了宗师剑榜那道险恶的“分水岭”，和剑榜后半之人已然不在同一层次之中了呀。

    “孙叔啊，你藏了这么多年，尾巴还是露了吧”

    黄山主心里嘀咕道。

    “还有啊”，孙人杰仍自苦笑道，“姐您可别欺负老实人啊！”

    “您您破境后都不一定打败孙某，您可是大元帅之黄家之人啊，怎么可能同境界中要不如鄙人呢？”

    “恐放眼九州，同一境界之下，怕是能胜过您的人，尚不足一之数吧”

    “既殿中无外修，今日索性打开天窗亮话，某从十年前起时，就隐约有种感觉，我在您底下估计撑不过百招！”

    “而现在，我猜测——却连十招怕都悬了。”

    男子连连摇头苦笑道。

    黄灵运陡听到这话，她那双盈盈水目眯成月牙儿状，面上甜美一笑，吐声道：“孙叔，本来我以为之前的剑榜前三十的估计可能真的有些不太准确”。

    “现在看来的确”

    “不是我估量过高，反而还是保守了啊——你这‘前三十’？”

    男子道：“姐抬举了！”

    女子道：“孙叔谦虚了！”

    复见孙人杰朝大殿深处拱拱，正色：“我估计姐若肯下山去‘打榜’，怕是连剑榜前十都未必是您的对吧！”

    姓孙的这话倒也有意思，那黄灵运又不是剑修，她打哪门子剑榜？

    莫非是真的“打榜”？就像字面上那个样子？女子以大宗师的修为去打剑榜前头的那些绝世宗师们？

    片刻后。

    更瞧孙人杰脸上有些挣扎情态，他则咬了咬牙道：“姐，恕在下斗胆，便让我以孙叔自居一次，欲诚心问您一个问题！”

    “姐你要真格出的话，孙叔现在能在你里挺过三招吗？”

    山主座上的黄灵运愣了一下，似乎心底里从未想过对方有天会问她这样一个问题。

    她收起了笑容，神色也带着几分认真。

    之后，女子缓缓摇头。

    见此情形，孙人杰牙槽咬得更紧了。

    他再问道：“那一招呢？”

    黄灵运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遗憾摇头。

    红衣女子表现的那份迟疑不是她不确定自己的实力几何，而是怕道出真相会打击到下面那位自家亲信

    大殿门口位置，孙人杰双拳不知何时背到身后已暗自握紧。

    此时他胸膛更加一度起伏不定，最后但只重重喘了几口大气。

    “敢问姐，您今日究竟在宗师之境抵至哪一步了？！”

    男子话的声音有点大，他似乎情绪有些不稳定，罕见的对那座上女子有些不敬。

    “唉”

    黄灵运悄悄叹息，此刻颇感有点头疼，没想到对方居然是摆出这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真是何必如此呐？

    “孙叔，咱俩要是真动。”

    ()(e)　　“我不出招，你就输了。”

    她还是如实讲了，对方要问的，当不能怨她。

    只是这“动”和“不出招”？乍听之下却令旁人迷惑不已，不解其意。

    唯见殿门处的孙人杰脸色变幻几次，终于转为一脸钦佩之情。

    当他听到对方平淡出这句话后，心里便已然明白姐今日的境界达到何种高度，黄灵运在宗师境界的路上走了比他孙某人超出多少倍距离了。

    孙人杰当即拱而拜，叹道：“姐真乃天人也！”

    任他一代大宗师，堂堂剑榜留名者，却将一样修为的对方敬为天人，这是姓孙的修士终于学会拍马屁了？还道是

    不过这句“天人”之叹，却亦可作两解，一是指对方惊才绝艳、非同一般，二是指黄灵运是真的“天人”，“天人”通常便是“仙人”，正是天上之人也。

    可黄灵运目下连“绝世宗师”都尚且不是，如何可能一连跨过一个境界和仙凡之间的天渊鸿沟，而被尊称一句“天人”哩？

    若此女真能以凡间宗师之躯，比肩天上仙家，那未免好假，太扯。

    但，万一可能是真的呢？

    毕竟，她是黄灵运。

    数息时间后。

    孙人杰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嘴巴微张。

    然而不须他开口，那位“天人”便似看穿男子心思。

    黄山主提前道：“孙叔，估计数月内我就能突破到绝世宗师了，到那时候我的境界就真的彻底超过你啦，你也不用再留在山上保护我了，毕竟”

    场上，孙人杰嘴角莫名一抽，他知道自己家姐没完的话是啥——“毕竟到时候是谁保护谁就不好哩”。

    而姓孙的之前其实早有些想法，常言道静极思动，于荒州龙门山潜修百余年，他现今的确是想下山去看看如今的江湖和那些年轻的剑客们了。

    也便是因姐这两日常的“少年”二字，他孙某人真已经快忘了自己少年时的模样了，故而他就想到山下的江湖里去见见当今的少年，再看看能不能找回自己身上的那个孙姓少年曾经的影子。

    “好！姐不用多！实不相瞒，某近日确也动了心思起了念，是想要下山去走上一遭哩！”

    龙门山大殿之内，孙人杰对红衣女子坦言相告。

    主殿深处，坐在那里的黄灵运浅笑，颔首致意。

    打定主意后，孙人杰便像褪去一层往日窠臼，径自转身迈出一直没能跨过的那道大殿门槛，就要连夜下山。

    他也不打算再收拾什么行囊，全是多余的累赘罢了。

    而他那位老伙计地灵剑，这些年则一直蕴养在自身灵府当中，此去有它陪他再趟一遭江湖，只道足矣，更道足矣。

    但在临走前，孙人杰又在殿外弯腰长拜。

    “姐，孙某等您下山的一日！”

    “彼时任江湖之远，某亦自当携那宗师剑榜的新榜单为姐净靴！”

    言罢，男子起身，步子朝南，向山下行。

    “孙叔，你慢走。”

    “三字头的榜单可不配拭我黄灵运的靴。”

    孙人杰差点平地踩空，一个立足不稳，骨碌碌滚下山去。

    “姐当面，孙某孙叔我这点老底真是半点儿藏不住哇！”

    话音未落，龙门山主殿前方的人影已淹入逐渐浓稠的夜色中。

    而走着走着，他又低声笑道：“孙某这下山的第一桩事，便先从看这子的热闹起好了。”

    笑毕后，他迈开更大的步调向着前方的夜色和江湖之中走去。

    男子每迈出一步，整个人便有八九成改变。

    八九成后，又八九成。

    待踏出九步，他的样子已完全变了一个人。

    面孔大抵还是那个模样，可骨相棱角已全然不同，有天翻地覆之变化。

    任谁家修士街上瞧了，不得赞一句——“当世人杰！”

    此时他那周身气质，便如一柄重新开锋的名剑，除了锈，扫了尘，露了锋，现了芒。

    这便是——九州地灵剑之主，当世宗师孙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