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大山脚下的乌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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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十。

    正当午。

    “爹,俺回来了!”

    一名少年推开了虚掩木门。

    茅屋内空无一人。

    “噫,俺爹怎么不在家?上山砍柴去咯喂?”

    回到家的圆脸少年伸出大抠了抠脑门边沿,瓮声瓮气开口道。

    这是在荒州偏僻的西南部,乌蒙山地带。

    延绵大山脚下的一处简单院子。

    那名刚推开家门的憨厚少年人,正是乌龙。

    他比叶子灰晚一天回到家里。

    而他的家,也不似碎叶城的叶家那样典雅讲究,只是一座简陋茅屋,其内就光秃秃四面灰土墙,围着两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一张沾满油腻和烟火气的方桌,和两条长腿凳子。

    别的,这屋子里就再没什么能拿得出的家具了,连个存放衣服的柜子都没有。

    想是这家里的人没有那么多身换洗衣服。

    正儿八经的家徒四壁。

    而这间人家里,人丁亦极稀少。

    现在只住着一个老父亲和一个最笨的儿子。

    正道是:

    柴扉掩户硬木门,不去闹市惹凡尘。

    日出而作日入息,村夫也是打樵人。

    不将剑心多雕饰,甘愿清苦觅修真。

    黑河隐没数十载,如今只想育儿身。

    蓦然。

    “农夫,樵翁,日出而作。”

    “是非,黑白,风水无极。”

    “高山,远雾,心静自然。”[1]

    “偷空,浮生,半日得闲。”

    “江湖,烟雨,苦了众生。”

    “大龙,龙”

    “我是恁爹~~~”

    乌蒙山脚下,从老远传来一阵樵歌之声。

    乌龙转身出门,来到屋外。

    少年踮足眺望,便看到他爹乌黑的身影了。

    那道身影从远及近,面目渐渐清晰。

    是个没什么特色的山野村夫。

    硬要特色,也就是长相比平常人更黑更糙些。

    这情形。

    乌龙他爹进山砍柴回来了,里还提着两只活兔,拽着它们的竖长耳朵。

    瞧俩兔子的短脚还在空中一蹬一蹬的,可根本挣脱不开那只布满老茧的宽大掌。

    这人上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使用工具磨出来的硬皮。

    “爹啊!”

    乌龙大老远就招呼喊。

    然后就匆匆忙忙推开院子门,迎接回家的父亲去了。

    他跑到那人身前,接过其背上的满满一捆柴火,背到自己背上,开始咧着张大嘴傻笑。

    乌黑看了他一眼,眼神慈祥,使劲拍了拍乌龙的脑袋。

    别人父亲都是“摸头”,这乌龙的爹偏是“拍头”,看来那子的憨傻也不尽然是天生的嘞。

    “考的怎么样啊?”

    一边朝家走,老父亲一边出声问道。

    乌黑的声音与外貌倒不相称,反有股子温柔醇厚味道,像是粮食酿造的老酒。

    乌龙脚步有些轻快,声音也很轻快。

    他道:“俺考的还蛮高的嘞,六百零三丈,跃过了第三道的真龙门哩!嘿嘿!”

    “嘿嘿嘿!”

    每年一度的荒州跃龙门仪式中,考了好成绩的儿子在自己父亲面前不加掩饰的高兴。

    ()(e)  他没去那座龙门山以前,心忧了何止大半年,甚至多次想过打退堂鼓,不愿出门老远去丢人。

    未试自身深浅,他权当自个儿是出身地方的泥鳅土鳖,从没想到还能是个甚么“真龙少年”的!

    “喔。”

    乌黑平静点了点头,似乎根本不明白乌龙今年在那座山上跃过第三重龙门的含金量。

    “爹,听到这消息你不开心吗?”

    看到父亲得知自己跃龙门成绩后,表现平淡的样子,他忍不住问道。

    “开心啊,十分开心。”

    乌黑温和开口道。

    “好吧。”

    乌龙又没心没肺起来,跑几步,兴高采烈地迈入家门,反正他是真的为自己感到非常之开心的。

    乌黑看着儿子的背影,摇头笑笑。

    “噫?”

    他忽然发现那子好像和半月前出门,产生了些变化,身上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了。

    乌黑提着仍旧奋力挣扎的兔子,倚靠在柴门上。

    他看着乌龙走到院子当中,卸下背后的柴火,堆到柴垛上头。

    而越是盯着看,此时老父亲的一双眉毛就不自觉凝在一起。

    知子莫若父和母。

    倘有大能修士真夺舍了一条年轻的生命,即便做父母的只是个寻常老实人,也不会毫无所觉,哪怕那夺舍之修汲取了那具躯壳经历过的全部记忆,都没用。

    记忆的真实和宝贵,不在画面一样的东西上,而在渗透其中的点点滴滴充分情感。

    乌黑感觉到乌龙变了,不是变成另一个人那么夸张。

    而是那子成长了,走路时的步伐,眼睛里的神采,都与前十几年里生出些不同之处。

    尽管细微变化,但在做父亲的看来,简直洞若观火,黑夜里的白光那样明朗清晰。

    乌黑也抬脚迈进自家院子。

    “我先去做午饭,你就站我旁边这回离家赶考的经历。”

    他对儿子道。

    乌龙点了点大圆脑袋,喜笑颜开的模样。

    父亲不提,他也正迫不及待的想讲讲这一路,和在那座龙门山上发生的许多事儿呢。

    不久后。

    简单院内升起一缕炊烟来。

    那烟,比前几日的浓。

    这火,比昨天还旺些。

    儿子站在父亲身后喋喋不休,唾沫横飞,讲到情绪激动时,不免舞足蹈,似乎语言不足以表达当时的状况,非加上肢体才能情景重现。

    乌龙讲话时,嗓音偶尔有点异乎寻常的大,还透着些生气和愤怒,但很快又变为另一种情绪,声音缓和下来,里面是感沛和热切的情谊。

    另一头下厨的父亲,菜刀切在案板上,有时痕迹深,有时痕迹浅,这种情况通常是随着少年音量的大而不经意的出现。

    但大多数的案板印痕都是深浅一致,厨子腕上的力度把握极好。

    此人这只若去握剑,哪怕是一柄大剑、重剑,想来也是能握得很稳的。

    三刻钟后。

    饭已经做好了,但乌龙不分重点讲述的故事经历还没讲到一半。

    乌黑从火灶边转过身,又拍了一下少年的脑袋。

    “先把饭菜端过去,等会儿再继续。”

    乌龙木讷地点头,遂脚麻利的将几样家常菜端到茅屋内,摆放在那张老旧方桌上。

    ()(e)  之后,乌黑左抱着一大桶米饭,右托着一大碟儿重辣的爆炒兔肉走进来。

    家徒四壁的破房子里,父子二人共食。

    那桶米饭真是很大,是用平底水桶装盛的,有四五个成年人的份量,这还都是胃口好的人才能吃完。

    但这家只有两个人,主食的量就如此之大。

    不,是一个人。

    父亲捡着清淡菜吃,米饭和肉都是一个没成年的少年人独自狼吞虎咽掉的。

    果然,是在长身体的年纪呐

    吃饭的时候是不宜话的,容易呛到喷饭,吃辣的东西尤其这样,辛辣气往上一冲,开不了几句口,就得咳嗽不断,咳得自己脸红脖子粗的,瞧着还以为是怎么了呢

    等乌龙将最后一碗米饭里的颗粒搜刮干净,然后收了碗筷碟子,就到外头去清洗锅碗瓢盆一类器具。

    乌黑也出了茅屋,袖看着儿子一人勤快。

    这是两个人生活的规矩,一个人做饭,那另一个人就得洗碗。

    雷打不动的规矩!

    有人破坏,那就是真他娘的不要脸!

    乌龙看到父亲出来,也就继续开始讲起自己这几天的故事,和遇见的各色人等。

    话里句间,总撇不开一个蓝色衣服的家伙。

    忽然,趁乌龙不注意。

    乌黑脚不点地,似是凭空坐到了院子中间的那堆柴垛上面。

    顶部都是细柴,不怎么扎人屁股的,可坐。

    而这家里姓乌的成年人,刀尖,亦可坐。

    乌龙在那边。

    父亲就在这边听。

    期间,那位老父亲也几度扬眉,眼里精光数次暴射。

    “那蓝衣郎居然给龙点燃了一盏修行路上的心灯?!”

    “就我家儿子这榆木脑袋,我这当爹的拍打了多少次,都没给他整明白了,休开悟,便连聪明一点都不见有。”

    “却被一个萍水相逢的外人给他‘敲’开了缝儿,真是”

    柴垛上的乌龙父亲无奈摇摇头。

    尔后,心里念头继续翻滚闪烁。

    “认识你自己?这话”

    “明心见性!”

    “宛如释门老僧禅话!”

    “少年郎年纪轻轻,心性慧根当真了得!不曾想这一届荒州跃龙门中,竟有这样惊艳的人物出世?”

    乌黑心底里暗自咋舌。

    继而,他坐在柴垛上方开口道:“龙啊,你跟爹这么半天话,对你如此亲近的兀那蓝衣子,到底本名为何啊?你叫‘叶哥’‘叶哥’的,却一直没此子真名”。

    “啊!我没讲嘛?”

    上还蘸着水的少年,用自己那几根尚湿漉漉的指头挠了挠耳后。

    “嘿嘿,俺忘咧”,他又憨笑道,“他叫叶子灰”。

    乌黑问道:“是什么地方的?”

    乌龙回道:“他来自荒州北边,家里人还怪多的嘞。”

    闻言。

    柴垛上头的人坐直了几分身子。

    “北边姓叶的?”

    他神色里有一些异样。

    正低头洗碗的乌龙自是没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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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前三句话借鉴歌曲东海老人部分歌词,略作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