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顺着竹叶砸落在碎石表面，天蒙蒙亮的时候，山洞外传来清脆的猴子吱叫声。

    元心自干草垛上揉了揉眼睛，慢慢爬起来，听那脚步声拖带着水气越来越近，直到看清来人高耸的身影，喜色道:

    “师叔，你回来啦?”

    “嗯。”一双冰凉的掌心摸了摸他那颗光熘熘的脑壳，而后便见人影半坐在身旁的石头上，不再出声。

    一只通体灰毛的灵猴从那人身后窜出来，拿两颗青灵果分递一半给元心，一人一猴坐在草垛上啃吃。

    山洞不大，五丈方圆，东北处斜透着缸口大的风孔，天逐渐亮起后，光像一面镜子照进来，元心和猴子正好沐浴其间，阴影中就只剩下了半坐的高耸身影。

    自多日前从牧野马林南下，元心已经习惯了这位师叔少言寡语，虽然他不爱话，但对自己是极好的，有种亦兄亦父般的感觉。

    尽管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血缘上的兄长和父亲是什么样子。

    “师叔，今天就要进黄鸟宝库了吧?”

    吃完了灵果，元心打了个饱嗝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腹。身旁的猴子也照猫学样，跟着拍肚皮。元心身高四尺，猴子不足两尺，一起伸着懒腰，像极了亲兄弟。

    “是。”高耸身影也站起来，先一步走出洞外，元心和猴子跟在身后，很快便见到了光亮。

    那位师叔的面容终于显露真切，长脸短须，刀眉火睛，戴着标准制式宗门玉冠，黑色道袍背后露着大大的‘艮’字。

    艮在八卦意指山，讲的是行止有度的意思，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这么些天，元心每日除了背诵和翻阅佛经道书，面对最多的字就是这个艮字。

    清灵山元字辈同门私下里经常议论，这位赤云子师叔凶狠孤僻，当年亲断送了赤宣子师叔的筑基大道，是极恶之人。

    可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元心觉得，其中定然有误会，他才不信一个极恶之人愿意身先士卒的为自己挡刀子。

    此刻他和猴子走出山洞，放眼望去，满目翠绿，竹木参天，大雨刚过，水汽氤氲，格外沁润心脾。

    二人当下所在之地，乃是翠云竹海丛林一处半高的野山坳台。

    起这翠云山脉，世人都知道，那可是寿丘第三大山脉，此中群峦叠嶂，四季如夏，雨露凭多，每日清晨都有晨雾弥漫各处山头或是洼林，上午以后又霞光满天，可谓风景神秀。

    此区往北乃是牧野马原，往南既入寿丘探险宝地，黄鸟宝库。

    千百年来，寿丘修行闯荡的散修都知道一句话:黄鸟宝库养金丹，翠云竹海养筑基，牧野马林养练气。

    八百里翠云腹地，竹海森茂看不到尽头，其中藏着多少缘，没有人的清。

    “元心，该修早课了。”

    “好嘞。”

    沐浴罢逐渐露面的霞气，元心噔噔噔爬上山坳，也就是自己昨夜睡觉的山洞头顶，坐在石板上入定呼吸。

    本门弟子启灵后，练气期始，可自八部法门中任选一种修炼，分别是云霄经玉柱经斗阙经赤玄经冥石经大梵般若玄惑守心天象玄星真解。

    八门练气吐纳之法都是可以直用到金丹期的上乘练气法门，其中前五部对应五行灵根，若有主修五行的弟子，可按照自身方向选则金木水火土任一法门修炼。

    后三门更是元婴境都够用，元心作为清灵山佛心堂弟子，水灵根纯正单一，刚入门既被坐师菩提指定修炼大梵般若，不过据后来掌门老祖亲自私下指点，乱世难关，争斗本事也不能落下，建议把斗阙经作为外功参照。

    于是菩提回来更指，元心就成了门里少有的一人分修两部练气术正经的弟子，大梵般若主灵识心窍，斗阙经旁参胫骨躯干，两经互相印证，也算佛道双修。

    刚入门那会儿由于经书意理相冲，大梵般若先讲刚健，斗阙经先讲柔善，教元心吃了三年的苦楚。

    好在最终还是熬过来了，如今他年纪，不满十一岁既已练气二层，实属门中一辈翘楚。

    金黄和清蓝二色灵气自元心周身极有规律的泛涌流淌，如丝如缕被吸入鼻中，浊气顺着口张吐出，来来回回两个周天，晨修就做完了。

    而后便是看经学理，虽然年纪，但元心识的字可不少，多数佛门经文和道门书藏，他都能看得懂。

    记得是五前年的一次宗门老祖讲议上，慈宁老祖做过这样一个比喻:

    “练气修身，强在看得见的地方，学理明道，胜在看不见的地方，两者同参，才能知行合一，事事顺遂。否则修为越高，心魔越深，大道难寻，易落无间地狱。”

    当时听讲的时候，大多数同辈师兄弟都睡着了，只有他听得认真，有助教师叔点评他认真刻苦，可惜哪里是这回事。

    之所以认真竖耳，只因为他在前一日听赤宣子师叔于筑基中入魔，死壮尤其恐怖，躯干和肠子如何如何分裂，眼珠又如何如何黏合，总之是吓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孩童时代，最害怕的是自己将来也遭此厄难，于是第二日才颤颤惊惊。

    学理读书，其实是比较枯燥的，元心虽然灵巧聪慧，但也时常需要收心克制，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看不进去，就会找玩伴来一起辩解朗诵。

    不过在这野外山林，别同伴，连陌生人影都找不到半个，于是元心的朗诵讲解对象就变成了猴子。

    别看猴子比自己还矮，人家脑瓜可聪明了，宗门里论灵兽智慧，除了老祖们的一些神物异种，就数这只火焦灵猴最具灵性。

    元心把纸张翻动，一边对猴子讲着:

    “今日该看佛弟子逸事啦，我瞅瞅看到哪里咯。”

    “找到了，是这一篇，唤做蜘蛛之丝。”

    “很久之前，有巨盗名唤坦辛多，这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坠入无间地狱，受火焚油淋之苦。有一天，佛陀路过一口枯井，听他呼号惨叫，低头望去，原来那井直通地狱，地狱中坦辛多饱受烈火煎熬。他见佛陀法身庄严、清净圣洁，于是大喊佛祖救我。”

    “听到坦辛多呼喊，佛陀张开法眼，遍观三千世界，过去未来。才知坦辛多生前虽作恶多端，却有一次走路，快要踩到一只蜘蛛，忽然心念一动，心想何必伤害性命？于是一步跨过，饶了那只蜘蛛。”

    “出于此念，佛陀伸取来一只蜘蛛，将它放在井边，那蜘蛛吐出丝线，往井中探去，坦辛多见到会，忙把伸出来抓握，沿着那丝线往上爬。”

    “坦辛多一路爬，爬着爬着感觉有点累了，便稍作歇息，可歇息下来偶尔低头，却见地狱众生也沿着这条蜘蛛丝爬了上来。坦辛多心想，这条丝线如此之细，怎能承受这许多重量？要是断了，我难道还得回地狱受苦不成？”

    “于是他蹬腿用脚，踢向后面跟来的恶鬼，骂道：‘这条蜘蛛丝是我的，你们不准跟上来！’他这一踢，蜘蛛丝顿时断裂，坦辛多重跌入地狱前，只听到佛陀轻轻的一声叹息”

    对面的猴子眨眼灵动，默默听着元心颂讲，到了时辰，它自动站起来吱了一声，元心便知今天可以了，跟着猴子下了山坳。

    此时朝霞漫天，天地清明，赤云子驾起乙木梭，待元心和猴子跳上来，他旋即释放速度，往上浮飞。

    “师叔，还有多少天才能到轩辕峰?”

    “不出意外，三日。”

    “那出了意外呢?”

    “不准。”

    “你我师父能结丹成功么?”

    “菩提师兄佛法精深，应该能。”

    “灵台村的仇掌门会管么?”

    “掌门仁义，会管。”

    竹海景貌逐渐看不真切，二人于云层间向南飞去，风动云飘，速度极快。

    ******

    黄鸟宝库西部，隔着不远处就能看到森茂林密的巫山沼树林，穿过沼树林既见大河，大河对面乃是高耸的山脉，既属巫山沼潭地区。

    而在树林的东方，漫天的黄沙漂浮，龙卷时常遮蔽天象，与巫山沼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座沙区蜿蜒如蛇盘，坐落在黄鸟宝库西部，被人族修士冠以‘黄沙湖’的名号，由于其中有超脱元婴修士可以抗衡的空间神器碎片藏在风龙卷中，从来都少有人涉足。

    不仅是人族，连妖族中人，其实也不多见，除了个别散妖被黄蜂岭的峰王统领，少有妖修乱窜。

    每临正午时，黄沙漫天，龙卷数股飘荡兴起，所过之处寸草难存。

    正午刚过，龙卷狂扫后的沙湖中，一具衣衫怪异破烂的躯体裸露在沙土表面，良久后晕乎乎的撑爬起来。

    “这他妈是哪里?大柱，雅思，你们人呢?”

    顺着衣服碎片追踪，此人很快找到和他同时摔落下来的两名同伴，其中女子已经断气。

    “啊，雅思，你醒醒!这他妈不是真的!”

    人死了以后嘴皮子会很快泛白，血气在六个时辰内逐渐流逝，不管她以往多么青春动人，两天时间就会开始腐烂，尤其在炎热的地方。

    此人哭过一阵子，把那女尸和昏迷的男子凑在一块，自己去找水源，游逛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一汪泉眼。

    又半个时辰，被救活的另外一人背起女尸，跟着此人向东移去。

    天色渐晚，正有一伙沙湖妖众自南向北游荡，各个尖牙利齿，于半个时辰后正巧同二人相遇。

    一头土狼妖咧着舌头远眺，瞅了半天看清楚后，禀报身后的头领:

    “老大，好像是人族细作?”

    “喂，朋友，你们好，快来帮帮忙!”

    “还真是，的们，准备动!”

    一炷香后，星空当道，火光窸窣，两人被捆绑起来，土狼妖拿着一根棍子挥舞:

    “快，汝汝汝等是哪一派的?”

    “啊?什么派?我不知道，这是还在拍着么?我不玩了可以吧?你再不放开老子，心我报警!”

    嗡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疼，脑子里轰隆隆的响，此人还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情况。

    “少少少他娘啰嗦，老子问你话呢，你是哪一派的?”

    “我不知道啊，武当派的可以吗?大哥，你放了我把，你先把我放开。”

    “这到底是他妈什么鬼世界，妈啊，我不玩了，我不玩了可以吧，我想回家啊，艹你们姥姥。”

    土狼妖见此人嘴硬，又敲了两棍子后，禀报后面的头领:

    “老大，嘴太太太硬了，下狠不?”

    后面那头七尺高的黑狼妖凶目盯着二人看了看，想出了一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