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价值的重建
最开始的两天,两个人一起把老房子的房间各个清理了一遍,老的坏的家具委托自动器回收,地板被不定型舔得干净,然后细细地擦过,墙壁重新抹上了灰,窗户油漆过,围墙篱笆修好了,一切都焕然一新。
对这老房子原来的样子,李明都分外怀念,因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他时候他的父母慢慢地造出来的。他在一百多年前的短短二十年间经历了一个从前工业的、到工业的、最后变成电子化的迅速变迁的时代。
如今是一百年后,变迁要比一百年前多得多。老房子的电路老化了,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维护器拆除,需要重新布置,但原有的电据已退居幕后,有特殊用途,不再投入民用。有没有电对李明都来无所谓,但秋阴她有工作上的需求,也很难忍受二十二世纪相比二十一世纪更大的温差,更热的夏天与更冷的冬天,于是两个人一起询问了村镇自治委员会。委员会讲:
“现在一般是使用无线电源,我们会派人帮助你们的。”
过来帮忙的电工姓文,是一个和秋阴相似的冬眠人,秋阴是因为工作需求,他则是为了治病。病治完了,他也没钱了,而且也无法融入到新时代生活,于是便回到了地上普通人的聚落里。
“什么是无线电源?”
李明都问他。
“你看到那个了吗?”
开着旧时代样式的大卡车过来的电工指向了地平线上的光斑。李明都顺着他的目光,想起了自己在太空站上看到的光帆。
“那个发光的卫星可以辅助太阳能发电,使得这杆子上的太阳能板发电的效率变得很高。哪怕是阴天雨天也热得很。这杆子还能无线输电。无线输电,我也搞不懂,但总之要把这无线的电线杆子竖起来,竖得很高,然后在络中把它注册了,自然会有隔空的定向的无线输电,它会从国内的无线输电络里得到能量。”
无线输电就是没有线的隔空输电。
在李明都的时代,这是一个炒作得很火的概念,曾经血洗股市,然后引发了股灾,他也略有耳闻。
无线输电络则是新的电。如果原先的电是线状的,现在的电是以接收器、发射器和中转器为弥散的点的复杂的点状。电力会通过高层大气发生传输,也需求卫星的控制。
民用的接收器杆大约有三层楼高,顶端还有像是风车的四片旋转的扇叶,李明都以为它还集成了一点风力发电的能力,姓文的电工这其实是用来大气观察,检测风速风向的。
发电是发电的,到具体的家具电力使用,据现代也有全部无线的电器,但对冬眠人一般还是老式电器配拉电线。
电工:
“以前我区里的人觉得基站会影响健康,他们很反对基站。那时候我嘲笑他们但现在我觉得这无线输电络也让人心里毛毛的,未来人都是代人,他们不怕,我有点怕。”
拉完电线,问题就算解决了。相比起电,水的问题让李明都更关心。不论是不定型的身体还是人的身体,都要喝水,而且喜欢喝好水。
水管的使用寿命在五十年以上,比电线长得多,老房子的水管在几十年前的维护中有过一次更换,给这些前时代的人所使用的供水系统也依然存在,也通过总管分流到了老宅里。但时间长了,水管并不干净,自来水的硬度变得很高,喝起来总有怪味。
解决水的问题在房子后头的河。一百多年的治理后,河意外清澈,烧沸了要比自来水好喝。
家具据有许多未来人在儿童时期制造的便宜产品,他们从出生时就在使用器身体,器身体制造家具,就有点像两百年前的人玩积木玩具,风格迥异奇怪,李明都没有使用。附近有一片荒地在几十年前复林了,他从林子里找到了好的木头,按秋阴的图纸设计,与村镇的器制造了简单的桌子椅子柜子橱子。
就这样,日复一日,在远离文明世界中心的地方,一个接近于他们记忆里的家正在逐渐成形。
有一天,秋阴坐在一块石头上,看李明都用借来的器锯木头的时候,突发奇想地道:
“很久以前,我经常看到类似这样的新闻,就是讲哪里哪里的人,现代社会的谁谁谁到了原始森林、到了荒地,过上了前工业时代的生活。有些还带了一些现代社会的刀具,有些干脆连刀具也不带,就徒重建屋,建水池,建他们的家。我曾经和人聊天时,常常觉得他们的行为很伟大,但想法很怪”
李明都停了会儿,他用布擦了擦自己滚热的汗湿的额角,接着问:
“然后呢?”
()(e) “然后然后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他们从两千年回到了两千年前,我们从两千一百年回到了一千多年前,倒是还比不过一百多年前的人。”
秋阴露着洁白的牙齿微笑了。她抬起头,看到了天上被风吹散的白云。
最后一步是开垦土地。
开垦土地需要报备。报备后,李明都就在老宅前头长满野草的土地上圈出了正方形的一块,设了防火隔离带。又割倒一大批荒草,聚到一块儿在太阳底下暴晒。准备烧田时,自治会通知他按照一个最新的在一百多年前定下的规定,他需要在黎明时候做完这件事情。在二十二世纪,这个规定已经没有意义,不过李明都选择了遵守。
在一个合适的天亮以前的夜晚,他走到田地的边缘,撒了前几日准备的柴油,然后往草堆里放了一把火。
火焰迎风一吹便向着开阔的星空蹿起,草垛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灰色的烟雾冲向天空,被风一吹,便向着地平线那边朦胧的光斑飞去了。
李明都在防火带外头负而立,看着野草们先是焦枯,然后化为灰烬。差不多时候,身后老宅的厨房里传来一阵香肠烧焦的味道。那时恰好有十五个成人臂大的飞行器聚群飞过了夜空,李明都朝着它们喊了一声:
“朋友们,有兴趣帮我看看火吗?”
七个器飞走了,八个无人停了下来,一个飞近了,合成声一板一眼地问道:
“公民,为什么要看火?”
他笑了起来:
“现在我在烧田,需要看火,省得火势蔓延开来,演变成火灾。”
器那头的人的意识欣然赞同:
“可以。”
八个无人在空中呈八角形分散开来,然后绕着烟雾,在田地的上头盘旋,时而乘上,时而飞下,犹如雁字飞舞。李明都放心地走回厨房。秋阴正在灶台前切一块新的腊肠,旁边是一盘蒜片和葱花,再旁边摆着一盘切成极细的细丝的红水萝卜,还有一盘刚拌好的鲜嫩的荠菜。
桌子下头是垃圾桶,垃圾桶里是秋阴刚刚扔掉的烤焦了的香肠。
李明都自然是为了烧焦的味道来的:
“你已经在做早饭啦?”
“是的。”
秋阴不好意思地用自己的身子把垃圾桶挡住了。
“冻了一百多年,明明脑子还记得,但实际上了却很生疏,浪费了点食材。”
李明都笑道:
“没什么关系。”
秋阴转过眼睛,又问:
“你不是要看田里的火堆看到它熄灭为止吗?”
他走上前去,拿起筷子夹起些萝卜丝在秋阴用酱油和香油调出的料子里拌了拌,便填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味道很香。
“天上不到处有未来人用器身体在飞,我找他们帮忙,他们答应了,刚好可以回来吃个早餐。”
秋阴的眼睛眯了起来,笑意盎然:
“我想那些人也是看热闹,找点有趣的事情干吧。对于他们而言,放火烧田或许是没见过的。”
“嗯。”
他没有在听秋阴话,只迎着窗外吹来的晨风,畅快地点了点头。
忙碌的事情在这天已经结束了大半。
两个人吃完饭,太阳还没升起来,土地上的火焰也没有熄灭,红光闪烁,一缕缕的烟气在往天空上飘。银河垂在地平线上,在烟雾中像是一条发光的带子。李明都搬着一张椅子到屋子外头坐着,秋阴也搬起一张椅子到外头坐着。
两个人并排在开阔的院子里望着深蓝色的天幕,一个人不话,另一个人也不话。再一会儿,李明都走向前去,朝那些器挥了挥。器飞了过来,:
“有什么事情?公民。”
“谢谢你们!不用在这看火了,我在这儿看着就好。”
“好的,公民。”
合成声里听不出情感,也没继续交流,这些飞行器在空中转了一圈,便飞往了夜的深处。他凝望器远去的背影,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问秋阴:
“他们这样飞,能飞多久呀?”
秋阴:
“你忘了无线输电络吗?只有无线输电络还在,它们能飞到自个儿报废为止。”
镇仍笼罩在一片将去而未去的黑夜里。在群星的下方,经常能见到像先前这些器一样飞来飞去的东西。它们在空中的飞舞,像是鸟儿自由的嬉戏。
“你这些未来人都在干些什么呢?”完,他顿了下,笑着讲,“他们飞来飞去,会不会是在偷窥我们的生活?”
()(e) 秋阴知道李明都自己也不信自己出的话。不过她被这话逗乐了,就:
“他们看你的生活干什么,看你帅气?你要担心的话,可以拉好窗帘,躲进屋子里听是有冬醒人这么做的。”
“为啥呀?”
秋阴读的现代的信息要比李明都多得多,她严肃地讲道:
“因为天上飞来飞去的东西太多了,那人就他害怕,感觉天空中有无数双眼睛。我觉得他得不无道理,有时候是会感觉毛毛的,未来人习惯了,但我们这些冬眠醒来的人却很难习惯”
“确实。”
李明都点了点头,夜色正深沉。
这个时代没有路灯。对于寻常人家而言,无线电杆兼任了路灯功能。灯光是黯淡的黄色。四片扇叶在浩荡的晨风中转个不停,但下部的灯却很稳定,没有受到扇叶旋转的干扰。远处的池塘,近处的河在电杆下闪着明亮的波光,而铺满石头的地板便是一片银白。人的影子落在地板上像是两颗靠在一起的树木。
秋阴继续道:
“未来人有很多,他们是不一样的,做的事情也是不一样的,谁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呀这天上飞行的家伙,在他们自己的社会学里,具有两种特征。”
这叫李明都起了点兴致,他转过头来,看向秋阴,问:
“两种什么特征?”
“一种是间接人格性,你也上过,他们操控这些器就像是上的人操控自己络中的人格。”
“另一种呢?”
“另一种是直接体验性,因为这些器所带来的真实反馈,又叫他们像一个真人一样能体验到真人能体验的东西。人格与体验合为了一体,所以,也许,他们是在工作,也许是在学习,也许是在旅行,以前也有骑车、或者步行走遍世界的人,总之就是在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许许多多的事情。”
到这里的时候,谢秋阴发现李明都已没有在听,她转过头去,发现李明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森严明澈的夜空。
群星在晴朗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李明都没话,秋阴也不话。
再一会儿,她便听到李明都的嘴里孩子气地念念有词:
“北斗七星,北极星,大角星,这颗是火星木星,木星也在,这是织女,这是牛郎”
原来他是在数星星。
秋阴想起来在他的许多次穿越中,他对星星的依恋了。
她心想现在的李明都对星星的熟悉或许更胜于她。
在黎明即将现身的一个时刻,李明都忽的抬起了,指向了西方星空的赤道之上。在那里并列着两颗明亮的星。
他带着点孩子气的迷惑,问道:
“你以前教过我参宿是并列在那里的,是吗?那是三颗挨得很近的星星。在这三颗星星的西边是毕宿,东南边是天狼星。”
“是的。”
秋阴那点思绪已经完全消失了,她凝视着李明都的面庞还有他一双奇异明亮的眼睛,已经猜到这人即将要的话:
“参宿四,在中间的参宿四,是不是不见了?”
“是的,是不见了。”
她沙哑地道:
“它在几十年前爆炸了。按照光的传播,它是在几百年前爆炸的。”
李明都重新抬起了头,望向了高不可攀的蓝天。秋阴继续道:
“原本人们以为它会在几十万年后,不过实际上,在二十二世纪的钟声刚刚敲响的时候,它就在银河的上方化作了超新星。据那时,它照亮了整个地球的夜空,连白昼数个月也可以见到它的光芒。”
“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道。
千亿颗星星高悬在他的头顶。被认为是永恒不变的东西也会走向灭亡。数不尽的星星已经诞生过了,也有数不尽的星星已经毁灭了。
人在剧烈地动荡,宇宙在剧烈地动荡。就在他们离去的某个日子里,一颗星星已然放尽光华。
秋阴顺着李明都的目光,望向了这逐渐发亮的天穹之上。她还记得她曾经的梦想是成为第一个超过行星带的宇航员。还有一个没人知道的童年的期盼便是能在人的一生中见到参宿四的明亮。
不过冬眠以前的她已经忘记了这两个梦想。如今想来,却是一个都没有实现。
在参宿从地平线上向着高天爬行的时候,商宿悄悄地随着苍龙一起落下了。也就是这时,田地上的火焰已经熄灭,最后的一缕烟气飘向了乳白色的黎明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