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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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林街福利院是镇上第一家福利院,由私人创立,主人久居国外,理事的女院长是他一个亲戚。

    90年代的镇是贫穷的,福利院草草建起,没有像样的规模,院子不大,房屋数量也有限,十几个男孩女孩分别挤在两间屋,全部员工也才只有两三个,相比照顾这些与自己不相关的孩子们的起居,很多时候,她们更乐意坐在院子里嗑瓜子聊天,石桌上放着好心人给孩子们送来的零食瓜果。

    屋檐下建了几只燕子窝,叽叽喳喳地吵得院长心烦,她嫌恶地拿着笤帚把鸟窝捣落。

    躲在门后的女孩瘦瘦,院长刚离开,她跑出去,在香樟树下挖了个土坑,把还没睁眼的雏鸟埋进去。

    章丽稀疏的头发像一团枯黄的乱草,脸上脏兮兮的,没多少肉,更衬得一双眼睛出奇得大,认真地用手刨出坑,章诺蹲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想帮帮她的忙,发现自己触碰不到任何的东西。

    一幕幕都曾真实存在过,唯有他是个不速之客。

    老房子是记忆里的老样子,即便在梦中,他的心情也是抗拒的,回想起当年陪伴他最多的一种感觉:一只被困在井底的青蛙,眼巴巴透过一方井口看着天上飞鸟,每天向往自由,可身边陪伴他的只有潮湿的阴暗。

    记不起自己是几岁被送进来的了,只记得之前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的时候,他是幸福的,来到这儿,每天过着填不饱肚子的日子,动辄还要被骂,他从不叫护工们叔叔阿姨,觉得这些人和他一样,是个没长大的大孩子,在这里,每天上演着大孩子欺负孩子的过家家。

    而当其他人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这些大孩子就不再横行霸道了,他们变得善良亲切,把家伙们的手和脸洗干净,一个个从高到低排列站好,由一对夫妻选商品一样得挑挑拣拣。

    知了聒噪地鸣叫着,女人手指站在第一位个子最高的章斌,对身旁的文气内敛的丈夫:“这个不错,大了也省得我们费心思养活,回去还能再店里帮帮忙。”

    章斌当时也才十一二岁,在福利院里属于最年长的一个,充当着老大哥的角色,平时帮着院长他们干脏活累活,他们谁也不舍得他被领养走,失去了这个劳动力,恐怕那些活计会再落到自己担子上,随口扯了个理由,这孩子天生有遗传病,带回去恐怕给二位增添负担。

    “要不,您在看看别个有没有满意的?”

    队列中长得最漂亮的姑娘叫章翩翩,平时人见人爱,这会儿低头苦脸,怎么叫都不出来,院长只好把章丽扯出来,让她给人唱个歌儿。

    章丽体弱多病,长得像个豆芽菜,一般有人过来领养看都不愿看她,院长唯恐她留着多吃几年饭,一心想尽快转手,自己还能赚个辛苦费。

    这对夫妻也是同样的,立即摆摆手让章丽回去了,一转过身,章丽冲章斌开心地笑了下,跑进队列,偷偷牵住他的手,章斌回握住,一旁章高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声:“可把我给吓死了,你要是走了,以后受欺负的就是我一个人了!”

    章高人鬼大,歪戴一顶脏兮兮的棒球帽,遮住前些天跟人架脑袋上留的一道疤,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更没人愿意领走,留下来也让院长他们闹心,鼻涕总是快流到嘴边也不肯擦,实在拿他没办法,和章丽一样,都是让人不待见的主。

    其余的孩子们一个个站得笔直,尽力表现自己的优秀,如果有尾巴的话,一定会在不停地摇摆,拼命地讨好,只希望自己成为幸运的一个,傻傻地憧憬未来,让这两个陌生人带自己逃脱牢笼。

    章诺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看脚边的蚂蚁搬家,他把脚挪开,让它们顺利通过,看着它们排成一排,卖力地劳动,连自己被叫了名字都没听察觉。

    院长快步过来把他拉扯到女人面前,捏着他的肩膀催促:“傻孩子,愣什么啊!快叫妈妈呀!”

    章诺回头看看自己刚才站过的地方,院长的到来扰乱了蚂蚁们的队形,一些还被她踩在脚底,他皱起眉心,看它们慌张地四散爬行,找不到路了。

    院长抓着他连扯带晃,对木讷的他恨铁不成钢。

    那女人倒不在意,半蹲在身子,惊喜地看着他漂亮的模样,温柔地问着:“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章诺终于看向了她,还是一句话都不,女人叹了声起,把他抱在怀里,竟抽泣了几声:“乖孩子,受苦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了。”

    在她怀里,章诺还是忍不住想回头看那群蚂蚁。

    今天午饭难得得丰盛,章翩翩端着碗坐到章诺旁边,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饭,偷偷对他:“我敢赌,你过几天还会被送回来!”

    章诺专心吃着饭,左手拿筷子,把碗里的西兰花挑拣出来,护工看到了难得没有教训他,坐到他旁边,起每次送他离开前,如出一辙的话:“到了新家记得一定要听话,你要是听话了,你爸妈就能让你吃好吃的,给你买玩具和新衣服,不听话了,就还得被送回来过苦日子了,还要挨,那时候大家都不喜欢你了,所以这次就一定不能再回来!”

    “记住了吗?”

    章诺点头。

    护工一走,章翩翩撇撇嘴,玩着自己的辫子,对章诺:“实话,你眼光真差,我可不会看上那两个人,看起来就穷酸,听他们话都不像个文化人,我才不要管他们叫爸爸妈妈……”

    正着,院长朝他们走了过来,章翩翩立即闭了嘴,仰脸冲院长甜甜地笑。

    院长枯瘦的手一下一下地摸在章诺头顶:“诺啊,快准备准备,你就要出发了。”

    她完又出去招呼那对夫妇,章翩翩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声,回头问章诺:“你看到她的手了没,觉不觉得像什么?”

    “巫婆。”章诺想都没想地。

    这已经是章诺第三次被领养走了,同样的,不久后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他是自己跑回来的。

    不知道跑了多久,难得还记得路,鞋头都磨破了,袜子下面渗着血,遍体鳞伤,脸上竟然还留着人的牙齿印,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一回来就把自己蜷缩在床上,雨夜消除了以往昆虫的鸣叫,除了雨声,一切都静悄悄的,孩子们都看着他,一声巨响破死寂,气急败坏的院长踢开门板,黝黑的影子投进屋里,她冷冷瞪着的章诺。

    这一次,他的回来依然让院长非常生气,狠狠把他了一顿,举起一个凳子砸在了的身板上,章斌扑过去抱住她的腿,求她饶了章诺这一次。

    第二天章诺没能起床,他生了一场重病,院长还在气头上,不准叫医生来给他看病,也不准任何人送去饭菜,他在床上躺了两天,伤口发了炎,他用舌头舔一舔,才两天,好像就消瘦了很多,抿抿干裂的双唇,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

    有株幼苗孤零零地长在石头的缝隙,接受风吹日晒,电闪雷鸣,没有庇护,柔软而顽强地慢慢生长,它知道自己是一棵坚韧的野草,好歹生命力顽强,奄奄一息地抗衡。

    章高偷了饼干塞进他被窝,做贼一样地跑出去了,章诺没力气动那包饼干,他只想喝水,干渴得嗓子都疼了,做梦一样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印着卡通图案的水瓶,章翩翩清脆的声音在问他:“要喝水吗?”

    章翩翩新得了一对亮晶晶的发夹,她拧开水瓶,无奈地对章诺:“章诺啊,求求你,学会讨人喜欢吧!”

    章诺闭上眼睛,章翩翩把水一点点流进他的嘴唇,让他感觉到柔软清凉的液体滋润荒芜的沙土,浇活即将枯死的野草幼苗,神奇地,幼苗迅速地成长起来,竟长出深绿色的枝叶,又伸展起了藤蔓,盛放出一朵巨大的花朵,所有都围着它称赞。

    不久后,章翩翩被一对来华旅行的澳洲夫妻领养走了。

    又一天,院子外停了铮亮的汽车,所有的孩子都跑出去围观,章诺坐在板凳上帮护工洗床单,溅出来的水浇毁了蚂蚁的窝,院长在背后唤他过去,他笑着回头,乖巧地应下来,擦干手,跑过去。

    院长叫那男人郁先生,他的妻子捏着章诺冰凉的手,心疼地问冷不冷。

    他摇头着不冷,阿姨干活太辛苦了,帮帮她是应该的。

    姓郁的男人点点头,,这子可以。

    女人也笑了,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家。

    章诺抱住她,叫了声妈妈。

    那天章诺坐进车子离开了,从此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也拥有了一个新身份。

    这一次,他再也没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