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脱身(重写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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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一声巨响,一名纵火部的工人把自己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屋舍推倒在路边,在无边的晨光中,撩起一阵火红的光芒,半个眼球都被绚烂的红光所笼罩,火舌沿着梁木奔涌,像洪水席卷八荒,像蛟龙腾挪四野,街道被印染成红彤彤的。

    这样的一幕,在都城内的几处关键主道纷纷上演。宋公派往两师的传令使者均被火焰阻截在半路。

    右师公子成伫立在营门。他身后的一干武士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双眼迷茫。一个自称是司寇衙门的狱卒,跑到公子成跟前跪下。

    “公子大事不好,一股贼人啸聚攻打司寇衙门以劫狱,司寇不敌殉国,贼人正打开牢门,把牢中死囚一一释放。贼人止百余,恳请公子从速发兵!”

    此人周身衣物被火燎成破布烂衫,一侧身体明显有严重的烧伤,料是穿越火墙而致。

    右师正要发话,远处传来一阵阵高声的呐喊:“司寇谋反,正在攻打城南的左师营地!”

    右师官兵夹在两个消息中间,难辨是非。

    一个声音道:“公子,一国上卿有难,我等忝为右师官兵,平定国都之乱,义不容辞。”

    另一个声音则斥道:“竖子胡言乱语,司寇衙门被劫狱,与我等毫无干系,我等右师位在司寇之上,只知君命,岂能听从司寇调遣?”

    一石激起千层浪,多日来,右师官兵早对司寇不爽,纷纷下场咒骂。

    “死的司寇才是好司寇。”

    “要我看,司寇才是十斤骨头,九斤反骨。”

    “没准真是司寇谋反,万一中了彼辈的调虎离山之计,我等岂不是昏聩?”

    狱卒闻言,面色铁青,只能叩头不语。

    只听公子成淡淡道:“都城构乱,在宋公命令抵达之前,不可轻易乱动,以免染上是非,被人诬为谋反从逆。”

    公子成点了两个部将的名字,他指着远处的火海,吩咐道:“无论如何,灭火总是没错的,你二人速速组织人,扑灭火龙。”

    宋都建在睢水之滨,家家户户均凿了水井,每一户的水井上都设有抽水的提水车,此时桔槔已经被发明出来相当一段时间了。右师官兵有人负责踩踏提水车的脚踏抽水,有人负责把水运往火场,有人负责清理火场四周的可燃之物,防止火势的进一步扩张。

    终无一兵一卒向北出击。

    “真是恍如一梦。”戴拂在城北的晨风中感慨。短短半个时辰前,他还在纠结士可杀不可辱,到底是明天被斩于睢水之滨,还是自己先行了断,留个体面。俄而,监狱外杀声震天,随后暗无天日的黑狱里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声,源源不断的人如决堤的洪水涌入监狱,平日里人五人六,不可一世的狱卒灰溜溜地逃走,监狱里就成了大型认亲现场,父子相拥而哭的场景比比皆是。

    因为会驾车,戴拂载着墨点和公子卬抵达城北,庄遥不负众望,用剑术“服”了“察纳雅言”的门官。

    在墨点的指挥在场的工人,于瓮城的南入口纵火,一捆捆干草被溶解在火色的颜料之中,热辐射把城墙烤得炽热。工人们在有序的组织下,排成纵队,从北城门蜿蜒而出,男男女女拖家带口向楚丘进发。

    本来不可一世的司寇被斩落马下,原本阳寿将尽的亲人被武力营救,所有人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确确实实是死中求活。五百个平素里为士大夫阶级瞧不上眼的工人,竟然可以大闹都城,阵斩上卿,乃至于事了拂衣去,不可谓不是传奇。此战最大的功臣就是眼前的公子卬,尘埃落定以后,工人们又迸发出阵阵欢呼,这不仅仅是为了胜利的喜悦,更是对公子卬的认可,感谢他给众人带来这场传奇,一扫之前被恶政压抑的悲伤和绝望。

    ()(e)  “威武哉,三公子!”

    被众人竭诚拥戴的主角正静静地躺在战车上,尚未从大战的惊厥中苏醒。墨点凝视着公子卬的面庞,清晨的光亮洒在他脸上显得平静恬淡。

    墨点若有所思地对戴拂:“曩者,选天下之贤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一人临天下,力有未殆,又选天下之贤者,置立之以为公。贤天子、贤公既立,天下遂安。

    譬如举舜于服泽之阳,以为天子,天下平;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殷商昌,为什么方今之世,举人主不以贤不肖,只论亲疏长幼?

    倘若成公之后,不传位以兄终弟及,而是从公室中遴选贤能之人,我等何须冒死劫狱?”

    宋公派出的御士在武库扑了个空,抵达司寇衙门时,伏尸满地,再闻讯向北城门赶来,为大火所阻拦。两相耽搁,工人们大多都已经拔营远去了,只留有庄遥等寥寥几人,仗着有车,大胆断后。

    门官耏氏的门客已然尽数驱散,只扣留了门官本人作为人质,以免他们去而复返。

    瓮城入口的大伙还在燃烧,但已经无人为之加薪添柴。为首的御士,庄遥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行刺当日,追击自己,被唇舌劝退之人。

    御士氏老,是宋戴公下面的支。甫一到此处,他就甩开膀子带头干活,征用附近的陶瓶瓦罐,组织长龙,引井水灭火。燃烧的火星不断坠落在他的四周,犹如流星四下飞溅,他甚至懒得用余光打量。

    往前一步是地狱般的烈焰,身后则是朗朗人间。

    宋成公在位时,御士就是一个敦厚老实之人,干活卖力,忠于职守,从不对上级下达的任务半句牢骚。凭借服从和本分,他很快得到了宋成公的青睐。

    但好景不长,宋公御上位以后,单位转瞬变天。他被打上了前朝旧臣的标签,他在贰广部队的位置被宋公御在长丘的旧部所取代。不被重视、不被信任,除了值班,再不能多见宋公一面,君主也不会如宋成公那样平日里用言语勉励自己,感谢自己忠诚的付出和几年如一日的坚守。

    干最多最累的工作,受最薄最吝啬的奖赏,在派系区分中,他感受不到尊重。昔日边陲之地的武人转眼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明明有字,却偏偏被以字辈的称谓所称呼。每次集中训话的时候,都自己这些都城的兵没见过血的淬炼,养尊处优,百无一用。

    御士心里憋着一团火,总想找会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但因为性格老实,脑筋总是转得没有别人快,话总没有别人甜,而屡屡错过会。宋公清理耏宽之后,公子江斩多人之余,总有职位空出来,御士却把握不住。都城出身的一些年轻,总能比他会来事,会走动,有的甚至还会上书提意见,一个个爬到他的顶头,会有之,奈何老实人把握不住啊。

    好在上天不负老实人,会再现。都城出乱,长丘旧部,以心腹之身,拱卫宫门不出,脑子灵活的年轻,又念及兵凶战危,带队出击的任务摊牌到了自己的头上。虽然同去的同僚都颇有微词,但他觉得毕竟富贵险中求,搏一搏,寒衣换玉帛。

    尽管同僚们忌惮贼人劫了武库,多半武德充沛,在旁摸鱼,但他上泼水的动作依然不辍。他的动作把城墙上侦察的庄遥吓得不轻。

    ()(e)  按照老氏御士埋头苦干的速度,没多久,这火墙就要被扑灭,驱车追逐,先行一步的工人队伍多半要被撵上。

    在庄遥的极力催促下,墨点和戴拂叫醒了公子卬,忙脚乱地给火堆拾柴。

    三个大汉轮番伺候,搬空了预制的干草,还把瓮城的箭塔推倒,充作燃料,也敌不过老氏御士的奋斗。

    什么仇什么怨啊,隔着火墙,三人对对面的“卷王”又敬又怕,公子卬扶着腰,在车上坐下,挥挥,表示实在干不动了,任谁大战一场,还要高强度对垒,实在是有心无力。

    城头上的庄遥灵一动,玉音放送:

    “兀那汉子,可还识得我?”

    老氏御士闻言抬头,虽然刺杀当日,庄遥蒙面,但是再闻声线实在太熟悉不过。

    “可是彼时指点的高人?”

    “是极是极,足下别来无恙。”

    “高人此来,有何见教?”御士对庄遥的智慧和剑法颇有忌惮,不敢莽撞。

    “我敬重足下是名勇士,只是你我分属不同,所以昔日兵戎相见,不忍加害。如今足下奋力灭火,我恐足下会沦为我剑下亡魂,以至于折损国家一名忠勇,实在是心有惋惜。

    足下力气充沛,率众攻我之时,尚且未能伤及于我,如今废力灭火,只怕火尽之时,已不是我一合之敌,此乃以逸待劳之计也。窃为足下不取也。”

    御士答曰:“我为宋主卖力,不得不如此。”

    庄遥一把拎起门关耏氏,横剑于喉:“此门官也,祖上为武公效力,力敌长狄而身死殉国,武公感其忠勇,赐为耏氏,颁下祖制,允耏氏子孙,累世为城门、宫门之卫。今门官为宋公守北门,力尽为我所擒,我念其世代忠义,不忍残害,欲离城后释之。

    足下若执意灭火,就是你我决死之时,届时门官必不得活,足下大抵难存,至于足下身后之人,亦多有陨落,虽依宋公令,而使宋公损失羽翼。

    足下若待火自灭,我自然从容退去,再不兴事都城,足下可不费吹灰之力,收救大夫之功,宋公亦保其忠义,此所谓一举而两得,足下以为如何?”

    老氏踌躇间,身边的同僚纷纷劝他,不要累死累活打水,着急去送死,能解救一名大夫,也足够交差了,莫要贪功而行险。

    一些同僚对宋公颇有微词,要拼命的时候,让我们赴汤蹈火,要提拔的时候,只想着长丘的嫡系,真把老实人当牛马啊?

    老氏本人也被庄遥的言辞打动:“大闹都城、行刺宋公,有这样本事的人,居然也敬重于我,在众目睽睽下,称我为勇士。”

    一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兼以逻辑通顺的辞、同僚的左右,老氏默默停下了中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