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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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辛夷笑意更深,足下力道加重,“船上的那些话是故意讲给我听的?”

    “裴姐,裴、裴姐,不是的,不是的。”阿梅起白话,原就不标准的发音更是偏得一塌糊涂。她再想掩饰也没用了,事情已败露,她完了。

    裴辛夷像是知晓她的心思,捞她站起来,以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不用担心,他就是想让我发现你为谁做事。”

    裴辛夷后退一步,换了白话:“多谢,告知阮太,我过一阵就下去。”

    阿梅张了张嘴,“阮太……”

    裴辛夷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阿梅放宽心,接着掩上了门。

    裴辛夷盘好发,换了衣裳,戴上黑丝绸手套。等走廊听不见一点儿动静了,她提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噼里啪啦的闹声,裴辛夷揉了揉耳朵,走进前厅。

    人们围在院子边上,留出中央一片空地,红纸包裹的鞭炮铺展成红毯,阮决明一手握着火机,一手捂着耳朵,点着这一响,立即又去点那一响。同样忙碌的还有南星与另一位男人,应该就是良姜。

    裴辛夷虽没见过出殡前会放鞭炮的丧事,也知道这是大陆部分地区的习俗,寻常人家是不会放这么多响的。越南许多文化承自古中国,阮家这么做却不是演化来的越南式,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式。

    据佛爷祖上不姓阮,其父亲是大陆北方人,不知何故逃到云南,又越过边境去到莱州。想来,佛爷源于“老佛爷”——清朝皇帝的特称,也或许源于北京俚语“佛爷”,由“千手千眼佛”演化而来,意为扒手。

    半个世纪前,佛爷的父亲在莱州扎根,偷了人家的姓氏,偷了人家的农田,靠着种植罂粟过活。中国人向来有“寻根”的传统,这位父亲干着埋没良心的勾当,还不忘祖上是药商,为儿子其取名为商陆。后来,阮商陆“开疆辟土”,成了“割据一方”的佛爷,仍按照父亲留下的药谱为孩们取名。

    无恶不作称“佛”,白事铺展如红事,颠倒黑白仿佛是这一家人生来就有的本领。

    七七四十九响鞭炮点燃,轰轰隆隆,轰轰隆隆,震耳欲聋,势必要将整座岛的生物都唤醒。

    裴辛夷受不了这声响,放下行李箱,捂着耳朵,面朝墙而站。

    好一会儿,闹声了下去,耳畔传来一声“喂”,突如其来又这么大声,手抖了一下,她冷冷睇过去。

    阮决明垂眼,弯起单边唇角,“稀奇,你也会被吓到。”

    裴辛夷往他那边偏了些头,呼吸若有似乎的摩挲着他的耳垂,“故意让人送鞋,你就不怕阮太知道?”

    ——为什么让我知道阿梅是你的人,就不怕我出去?

    阮决明笑:“点解会怕?”

    ——知道你不会。

    周围无人听墙角,就算有人听,也不会懂他们的轻声哑谜。

    裴辛夷抬眉,“这么肯定?”

    阮决明只:“该出发了。”

    他们分开,如同初认识的人礼貌寒暄后分开。

    *

    凌三点,鞭炮声渐隐,人们涌进厅堂。裴繁缕抱遗照,由阮决明及过去受重用的七位属下,共八人一起抬棺。前有开路人,举引魂幡,持法器,敲锣鼓,抛撒纸钱。后有随行者,长长队列朝山下蜿蜒而去。

    裴辛夷走在随行队伍的中上游,前面是拿花圈的佣人们,再前面是抬棺的人。借着浮动的灯火,她看见一点儿他的背影,肩抬棺材,沉稳有力。

    方才人人都在院子里准备出殡事宜,裴辛夷趁机查探了宅邸其余的房间。

    恰如预想,夫妻分房睡,阮忍冬住在一楼,房间宽敞,窗户朝东。逝者的物品在下葬后才会处理,因而房间还保持原状。在裴辛夷看来,这间房实在简陋,装潢寡淡无味,只有红绿菱格的花砖有那么点儿向美靠拢的意思。

    她开任何可以开的柜子、抽屉,什么都没发现,不禁感到无聊。之前在裴繁缕的房间,她在书柜的暗格里发现了各式各样的“玩具”,此时期待着更新奇的发现。好像一个非得窥探他人隐私的变态,其实她只是想找到一点儿与阮忍冬的死有关的痕迹。

    无性无爱的婚姻可能是杀人动机,但裴繁缕太软弱,单凭这一点绝不敢杀人。在船上时,阿梅故意透露了裴繁缕遭受家暴的事,裴辛夷无法直接检查她身上的伤,一时不能轻信。

    最后余下床头一侧的门,裴辛夷转动门把,发现门上了锁。世上所有的禁止都是引诱,越是禁忌越是令人向往,不开就是让人想法儿开。她拿出一把钥匙,轻巧地开了门。

    “浴室”暗不透风,借着火柴的光勉强看清。里面至多能并肩挤下三人,一面墙上悬挂着各式皮具与绳索,下方的桌上整齐摆放着其他的器物,从锥刺到球体应有尽有。BDS-M,她对这个群体有朦胧的概念。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一个人的癖好也决计是不该被歧视的。

    裴辛夷与阮忍冬过交道,清楚他有施虐的倾向,但没想到的是,这些器具里还有插入式的——他可能喜欢男人。

    裴繁缕知道这个房间吗?还是这个房间是为裴繁缕准备的,女佣们以为的家暴其实是性-暴力?阿梅故意透露是为了让人以为裴繁缕有充分的杀人动机,所以凶手不是裴繁缕?

    既然阿梅是阮决明的人,那么这一切都是他故意掀给她看的,甚至可能包括那间房。

    为什么?

    有太多谜题。

    “裴姐,望乜嘢?”

    狭窄的下坡路上,南星与裴辛夷肩膀就快要挤在一起。听见他发问,她从那背影上收回视线,:“看我的帽子还在不在。”

    来时她戴了软呢帽,却因为有的人弄丢在山路上。

    南星听出她话里带刺,笑:“我替刀哥赔你一顶?”

    “不必。”

    “还是我帮你拎行李吧?”

    裴辛夷这回好好看了南星一眼,“你们是不是以为女人做乜都要依仗男人?”

    南星无言。昨夜去送药,他就知道裴姐很难搞,可刀哥偏要让他好好照顾裴姐。大哥,白话里是“大佬”,大佬的话不能不听。

    他:“我只是睇你受了伤,不方便。”

    “方便。”

    南星彻底无话,拎着油灯,仔细看路。

    *

    重重灯火映照,简陋的码头亮如白昼,人们依序上船。先坐船去西贡,再乘专机飞往河内,最后换车往莱州走。全程一千多公里,由南向北。

    西贡到河内就有七百余公里,裴辛夷庆幸这一段不走陆路,否则这一趟真成了倒回的故地重游。

    一九八六,越南政府下令改革-开放。海峡那边,关于“船王”正房的新闻登上当地娱乐报纸头版头条。

    裴家长子在法国里昂因车祸去世,长女痛失爱子,大太病逝。

    记者不知道没有写的是,大房幺女孤立无援,几度自杀未遂,最终被父亲“空投”到河内的良叔家中。

    木槿花盛开的夏天,少女结识了一位少年,他们离开河内,由北向南。

    不管是否迷信,中国人办红白事向来遵照老祖宗的规矩。下葬不得在阳气正足的时候,因而最后一段车程,他们专门走最绕的路,拖了好些时间,终于到达莱州。

    莱州位于越南西北边境,边境往北就是中国云南,往西就是老挝,属于泛金三角地带。二战后,法殖民者重返“印度支-那”,在越南西北部的苗人地区教农夫广泛种植罂粟,更公开合法贩-毒,将西贡变成二十世纪最大毒-品集散中心。

    裴辛夷知道越南在北回归线以南,属于热带季风气候。南部几乎只有夏季,北部有四季,但夏季更长。但直到那年冬天,她才知道原来越南也会下雪。

    越南西北境内有黄连山脉,其中的黄连岭以南北走势分隔莱州与邻省老街;其中的番西邦峰就在老街境内,是中南半岛第一高峰,海拔三千多米,被称为“印支屋脊”。

    冬季,山脉一线的森林银装素裹,南国飞雪,胜似北国。而夏季,森林里有珍鸟奇兽出没。

    无论以地理还是历史角度来,这里都是偷-渡、走-私、盗-猎等犯罪的巢穴。阮氏确是靠山吃山,佛爷得以坐享莱州龙头“荣耀”。

    此时离山脉一线还有好远的距离,几辆军式卡车往山区里开,尽量缓行,仍是颠簸。

    裴辛夷望向窗外,这里还保留着半个世纪前的村庄风貌,梯田阡陌纵横,零星的房舍升起炊烟,房舍的院坝里,正在淘米的苗人抬起头,远远量经过的卡车。

    石砌的屋里走出一位着呕欠(苗族传统衣装)的男孩,仰头同大人话,又看遥指向卡车。

    裴辛夷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出声:“我以前来过这里。”

    这一路,南星生怕她烦闷,时不时就闲话两句,可她怎么也不接话。头一次听她主动话,他连忙搭腔道:“几时来过?”

    静默片刻,她:“阿星,我够不够格做你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