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夜幕降临,霓虹闪烁,写字楼抹了脂粉,酒精气泡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裴辛夷照旧去“鸢尾”买咖啡,等待咖啡做好的间隙,向奕晋来了,应该又来了。他们时常会在这里碰见,她多是拿了咖啡就走,极少数时候会让步,允许他陪自己走一段路。
向奕晋话很多,能从咖啡豆的烘焙方法,到世上最神秘的花园,再到印象派艺术家的生平。
“你话很少。”向奕晋忽然。
“是咩?”裴辛夷不经意地,在鱼蛋摊前驻足。
“我一直讲一直讲,但你对我讲的都好像不感兴趣。”
裴辛夷要了一份鱼蛋,问向奕晋要什么,看见他稍显冷淡地表情,:“唔好意思,你讲乜嘢?”
向奕晋无奈地笑了一下,摊手:“我讲的有这么无聊?”
“冇啊,我在想……”裴辛夷抿了抿唇。
“想乜啊?”向奕晋不太愉快地问。
裴辛夷垂眸:“想问你今日得不得闲。”
向奕晋一愣,“怎么?”
裴辛夷瞧着他,又看向别处,咬了一下唇,有些羞赫地:“请你食饭呀。”
向奕晋张了张嘴,很惊讶,不可置信地问:“食饭?”
裴辛夷蹙起眉尖,失落地:“啊,你不得闲?冇事啊,那就改——”
“有啊。”向奕晋笑了起来,“当然有,我只是冇想到……你会主动约我食饭。”
“有些事想要问你。”
“乜嘢啊?”
“坐下来再聊好不好?”
向奕晋这才瞧出她言辞之间的羞涩,心下隐约有了期待,:“好啊。”
他们步行至皇后大道,走进一间restaurant&bar,在服务生的引领下入座角落的位置。兰桂坊此时还未被游客占据,这样的餐厅主要面向附近写字楼的职员,主鸡尾酒,而非餐食。餐食半中不洋,是所谓的融合菜。
裴辛夷点了一份茄汁意面,向奕晋点了一碗海鲜烩饭,两人还点了两杯鸳鸯冻奶茶,一些炸虾球之类的食。像极了学生约会的菜单。
其实裴辛夷平时把这里当解决口腹的工作餐食堂,同事们加班餐最喜欢点这家,味道尚且过关,主要是有外送服务。
闲聊一阵,向奕晋问:“你想问我乜嘢?”
“嗱,你是安霓的老友,”裴辛夷向送来奶茶的服务生道谢,接着,“所以想拜托你一件事。”
向奕晋为先前期待感到好笑,难掩失落,:“原来是关于Annie的。”
“是呀。”裴辛夷蹙起眉头来,“Annie最近不怎么着家,我们都很担心。”
向奕晋有些惊讶,“点解?我以为Annie不是那样玩很飞的女仔。”
裴辛夷点头,无奈地:“我也以为,可能是毕业了,要把以前念功课的苦都宣泄?”
向奕晋被这个法逗笑,:“不是吧,她念书也不太认真,之前常常驾车到处玩。”
“欸,你们一齐咩?”
“偶尔咯。”向奕晋,“不过我工作之后这一阵,我们就冇怎么联系了,也不知道她最近的行踪。”
裴辛夷“啊”了一声,:“唔好意思,找你讲这些,是我考虑不周到……”
向奕晋忙:“冇啊,不会,我是Annie的friend嘛。你这么关心她,有你这么好的姐姐,她应该很开心。”
“她哪里开心?细妈训她,越是训她越是反骨,我去讲,她还话我同细妈一气,不为她想。”裴辛夷着摇了摇头。
向奕晋却是笑了笑,见裴辛夷露出不解的眼神,他:“我以为你不会有烦恼。”
“点解?”
“你不像凡人。”
“不像凡人像乜啊?”
向奕晋想了一下,皱了皱眉:“Goddees?”
裴辛夷浅笑,“都是平平凡凡的人,不应该被神话,冇人可以做神。”
向奕晋意识到什么,:“对唔住,差点忘记你信基督。”
“……我想讲的不是这个,不过,冇事。”
“那想讲乜嘢?”
他们忘记了裴安霓这一话题主角,谈天地。
*
另一边,人潮涌动的旺角街头,一辆黑色奔驰W140 S-Css在行道旁停泊。零星的路人好奇地朝车窗里张望,就见一位时髦女郎从驾驶座走下来,接着一位着青灰色柞绸西装的靓仔推开副驾驶座的门,接着他拉开了后座车门,一前一后跑出两个孩,后面还跟着一位秀丽的女人。
他们衣着妥帖干净,浑身散发着鎏金气息。加之看上去像奇异的家庭组合,不由得引人想探究。
倒也没什么可探究的,只是结束马术课的孩想吃速食快餐——孩指裴安逡、裴安菀,还有周珏。
曾念坚决反对,和裴安逡吵了一路。最后裴安菀找阮决明“救援”,可怜兮兮地:“妈咪不让我们食,可是我们好想食,最近麦记出了新的奶昔哥玩具,我想要玩具。”
前几天还诧异裴辛夷与三太溺爱孩,这时也缴械投降,阮决明迅速投入傻乎乎爹地一角,:“得,一人一份开心乐园餐!”
没办法,麦当劳电视广告深入人心,自一九九零年推出开心乐园餐伊始,全港每位朋友都想吃,都想拿玩具。
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女人哄着哭闹的孩走进;男人与一年半载见一次的孩沉默地来;青年男女啃着吸管对望,长时间占据位置,一旁阿婆看不过眼,领着孙子孙女去抢位。
阮决明扫视一周,忽然觉得麦记得得地,本地生态全景,在这里可以窥一斑而见全豹。
阮决明点单的时候,曾念与周珏分开去找座位,要两个孩一起去,可孩们不肯,他们要守在柜台旁边,看着兼职生分拣薯条,拿汉堡,装可乐,最后,最最重要,兼职生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包装的麦记特制玩具,放上餐盘,把这些一齐传过来。
“耶!”裴安菀与裴安逡有默契地同时欢呼。
谁会相信他们已经十岁了?在阮决明看来,最多八岁。
不对,五岁更好,他想让时间倒回,早一点穿上“爹地”大髦,给予孩应有的宠爱。
孩们拿到餐,坚持自己端餐盘,阮决明由着他们了,端着“大人们”这份。周珏找到了一处座位,朝阮决明他们挥手,又向还在四处寻位置的曾念呼喊。因店面狭,她这一声喊引来不少回头。
裴安菀走过去,放下餐盘,笑话周珏:“大声公!”
周珏冲裴安菀皱皱鼻子,立即转头去阮决明手里的餐盘找可乐与鳕鱼堡。
曾念看了也摇头叹,“好彩妹,不知道的还以为六妹不让你食饭,饿狼恶相,哪里有女仔个样。”
“谁讲女仔该是乜样就是乜样?”周珏坐下来,一边拆汉堡包装纸一边,“六姑讲,这世间对女人太苛刻,所以我们不能对自己苛刻。我不仅不要优雅,偏生还要做些浪荡的事。我要大口食汉堡,饮可乐,在赌桌上把男人们杀得偃旗息鼓,和他们一样吸烟、喝酒、上床,给他们一点爱,再将他们丢弃——”
“好彩妹!”曾念大惊失色道,“不要发表惊世骇俗的言论,细蚊仔听不得。”
周珏奇怪地睇了她一眼,“我的好太太,这是二十世纪末,不是十九世纪末。再者,细蚊仔做乜听不得?我们念童话,告诉他们世上有爱与美,真与善,还应该告诉他们世上有伤害、厮杀,这些危险又残酷的事,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要看要听,要追求真实,不该因任何借口所被蒙骗。”
阮决明:“冇错啊,不过人人都喜欢优雅,或者体面。磨成的宝石比原石更值钱,被规训的人往往更受欢迎。”
“懂得规则和被规训是两回事,即使知道环境如此,能遇见最坏的结果,有的人却选择不被规训,甚至冲破规则,他们冇体面可以选择。”周珏没再下去,笑着问孩们汉堡好不好吃。
裴安逡点了点头,问:“规则是谁定的?”
裴安菀咀嚼着汉堡,抿去唇上的末屑,搭腔:“权力。”
“所以,从他们讲的来看,好彩妹冇权力,但阮生有。”
“Bingo!”
兄妹俩相视而笑,好像在,大人就是这么简单、无聊、没有想象力。
裴安逡喝了口可乐,不心呛到,裴安菀忙给他拍背,还递上纸巾。他笑嘻嘻地:“多谢阿妹。”裴安菀只是朝他努了努嘴。
嘈杂的麦记,散发着炸物的香气。阮决明看着眼前的孩,眉目渐渐变得温柔。阮决明的适应能力一向很强,他认为他能够胜任这一角色。
*
孩们慢吞吞吃完套餐,乖乖把餐盘拿去回收箱放好。阮决明在后面看顾他们,避免来往的人撞到他们身上。
一行人推门而出,来到车旁,阮决明正准备告别,裴安逡拉了拉他的衣袖,他笑着问:“怎么了?”
裴安逡招手,示意他靠近话,装出一副大人模样。阮决明没忍住笑了出来,被裴安逡瞪了一眼,大而圆的眸眼里皆是不满,好不可爱。
阮决明一时想起陆英,她生气的也是这般。他弯腰下,:“八仔请讲。”
“你可不可以给我买pancake?店在我们家楼下。”裴安逡着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了别处。
阮决明稍觉不明所以,去看站在旁边的裴安菀,她明明正在看他,却一下躲闪了视线。
原来裴安菀不好意思开口,托裴安逡传话。阮决明感觉心宛如一块黄油,在孩的言语间,软乎乎化开,发出滋啦滋啦动听的声音。
“好啊。”他笑。
周珏驾车把一行人送到松饼店,道了再见,去车库停车。松饼店空间很,过道至多容许三五人挤在一起,曾念就站在店外等他们。店员看见两个孩,很亲切地:“今天你们六……?”
裴安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店员瞥了眼正在看玻璃柜里的样品的阮决明,了然地点头,接着:“这位先生,食乜嘢?”
阮决明闻声抬头,问裴安逡,“你心水食点乜嘢?”
“士多梨啤!”裴安菀抢答。(草莓)
阮决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以眼神询问裴安逡,见后者点头,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细妹很了解你欸,要几份?”
“一份士多梨啤,一份抹茶朱古力。”裴安逡,点单倒是轻车熟路,毫不含糊。
不一会儿,阮决明拎着两个松饼盒,带着孩们走出来。曾念:“都到这里了,不请你上去饮杯茶,我过意不去呀。”
“不会啊。”阮决明浅笑,欲将松饼盒递给她。
裴安逡这又拽住他的袖子,“去吧去吧。”
阮决明拿孩没办法,只得上楼。不过他隐隐察觉出什么来了,在走进公寓的时候,留住菀菀在玄关,问:“我以为你想让我送你回家,看来不是?”
裴安菀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可以哄我,能不能哄她?”
*
三刻钟后,公寓的门再度被开。
裴辛夷把钥匙丢在柜子上,刚换了拖鞋,就听见客厅那边传来一阵嬉闹声。她一面着“菀菀,八仔?”一面从廊道走过去。
只见落地玻璃窗角落的大型公仔熊前,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地上摆着一台二十来寸的电动游戏机。裴安菀和阮决明分别拿了一个手柄,聚精会神地看着游戏机上的画面,十指如飞。
裴安逡不住地对裴安菀下达指令,裴安菀只觉得他烦,又要看屏幕又要回他的话。二人吵闹着,都几乎要扑在阮决明身上,阮决明专注操作着手柄,只得抬起手肘躲避纷争。
哪知两个孩竟将矛头对准他,他钻空子、耍赖,嚷着要重开一局。
屏幕上出“Game Over”,阮决明不经意抬眸,这才瞧见站在不远处的裴辛夷。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愣怔。
两个孩对了个眼色,互相推搡着往厨房跑去,还刻意地喊着,“妈咪,妈咪,牛奶有冇煮好?”
阮决明起身,手柄的线没那么长,他被绊了一下,才弯腰放手柄。再站直,他看见裴辛夷抿着唇笑。
她被他盯得不自在,微微侧脸,:“睇乜嘢?”
“我买了pancake,要食咩?”阮决明摸了摸手上的戒指,慢慢走过去,“你喜欢的士多梨啤。”
见裴辛夷不话,阮决明垂眸笑笑,“我都不知道你喜欢食pancake,还有士多梨啤。”
就在孩们告诉他,实际是裴辛夷喜欢吃松饼时,他才意识到,他从未了解过她,不管是叫裴辛夷,还是叫陆英的那个她。
毕竟他们在路上的时候,吃一顿正餐都不容易,哪里还能要求吃甜品。那是一段被放置在真空里的旅途,闷热、逼仄、扭曲,她没办法做自己——他承认,他极力分开的陆英与裴辛夷,还是在他心底紧密地合在了一起。
他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她的谎言,他就不会种下恶果,变得面目全非,他也不会离家那么久,保护不了母亲。他怨恨她,其实内心深处是怨恨自己。
可她竟然生下了他的孩。这么很可笑,但孩确是唯一的证明了。她不会傻到戏弄人却将自己戏弄了去,是否可以认为她心里有过他?
一个人的话,做的事,存在留下的痕迹,总有几分是真的。北北一分就足够了,只要有一分,他不再耿耿于怀。
静默片刻,裴辛夷:“阮生,我钟意pancake,钟意士多梨啤,还钟意朱古力,一直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