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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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太平山顶俯瞰,幽暗的山麓下,一幢幢摩天大厦紧密挨挤着,维多利亚港似一绢墨蓝色的丝绒,温柔地拥着两岸的萤火般的城市霓虹。

    上个世纪,能在山上辟地建宅的还只有洋人,这般风景是殖民者的专属。华商们斗志昂扬,经过一番拼搏,终于冲上山来。

    依山傍海,将全港尽收眼底,这也曾是码头子裴怀荣的梦。

    如今,“船王”坐拥山顶豪宅,是家喻户晓的事。

    幽静的私宅园景,被建筑的窗格里的光映亮些许。窗旁的圆桌上,一位老人与两位年轻人优雅地使着刀叉。

    裴辛夷抿了一口白葡萄酒,用餐巾擦拭嘴唇,:“我食完了,你们慢慢——”

    “坐下。”裴怀荣横眉道,“客人还在这里。”

    阮决明把银叉轻轻一丢,银叉磕到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靠上椅背,好整以暇地:“冇事,裴姐食完了,就让她离席咯。”

    裴辛夷笑着去吻了一下阮决明的脸颊,也不再看父亲,往客厅那边去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简直是不把他看在眼里。裴怀荣心头不悦,面上笑笑,:“都怪我过去太纵容她,让她这么冇规矩。”

    阮决明:“世伯,我在这些事上不讲乜规矩,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一家人食饭自在就好了。”

    裴怀荣知道九龙那档子事是阮决明操作的了,很有些忌惮,也不好惹得他不快,便附和地点头,“讲得好,我们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所以世伯找我来有乜事?”阮决明停顿片刻,似笑非笑地,“不过……不要怪我直接,除了和裴姐有关的,我都冇兴趣。”

    裴怀荣微蹙起眉头,揣测一番他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意,:“后生仔讲笑我是听不懂了,你们玩归玩,我不反对。”

    “不反对,也不支持。”阮决明端起白葡萄酒杯晃了晃,呷了一口。

    在阿公出事之前,裴怀荣计划让裴辛夷嫁给阮决明,从此与阮家了断。可现在裴怀荣不仅没法和阮家了断,还有一大堆事需要裴辛夷处理,结亲的事只能暂时推辞。

    裴怀荣恨恨地想,阮决明如果是真心和裴辛夷结婚,就不该这么做,总不能便宜都给他占尽,要怪也只怪他自己了。

    裴怀荣暗自斟酌片刻,故作悠然地:“你告诉我,是不是佛爷的意思?”

    “是又如何?”不等对方答话,阮决明接着,“世伯是不是想讲,还有别的人选?唔好意思,我这人生来反骨,强塞的不要。”

    裴怀荣:“看你话乜啊?追女仔又不是挑叉烧,我的女儿,我当然希望她们好。”

    阮决明心里暗笑,却一本正经地:“世伯放心,我不会亏待裴姐,也不会让她去山里受苦,不管是南方还是北方,她想住哪边就住哪边,每年也可以回来。”

    “话不是这样讲。”

    “无事,你尽管考虑,还有时间再谈。”

    裴怀荣不愿再太极,:“你和蒋坤的生意……”

    阮决明:“世伯,蒋坤也好,张坤也好。既然你把这笔生意交给了裴五,就该相信他的判断。我这个人很乐于分享的,只要蒋坤有那个本事,有财一起发咯。”

    得像蒋坤是裴安胥挑中的人似的,这是把责任全推到裴安胥头上了。

    裴怀荣正要搭腔,又听阮决明接着:“不过,蒋坤总归是外人,生意还是我们的生意,你大可放心。”

    裴怀荣窝着一肚子火,想什么,却是只沉吟了一声。

    “多谢款待,我们还有事,先走了。”阮决明起身,对裴怀荣颔首,循着裴辛夷离开的方向走去。

    刚走到客厅,阮决明就听见瓷瓶刀叉被掷到地上的声音。来递外套的佣人吓了一跳,阮决明对佣人安慰般地微笑,接过外套搭在手上,走了出去。

    径上嵌在两旁的地灯光芒微弱,不远处有一道绰绰的影。裴辛夷站在铁门旁吸烟,一手抱臂,姿态曼妙,又因纤细的肩背而生出几分脆弱来。

    阮决明莫名地起了些许怜惜之情,他慢慢走过去,把外套披在了她背上。

    裴辛夷转过脸去,睨了他一眼,“这是八月的天。”

    阮决明从她手里抽走烟,深吸了一口,:“是让你帮我拿着。”

    “喔!”裴辛夷压低眉头,瞪着他,“当我是衣架?”

    “裴姐这么靓,穿乜都得,不就是衣架咯。”

    裴辛夷笑着摇头,“你和阿爸谈了乜嘢?”

    “商量聘金。”

    裴辛夷没好气地捶了下阮决明的臂膀,“黐线呀。”

    阮决明装作吃痛的模样,摸着手臂,连声道“哎哟”,逃也似的往铁门外跑。

    裴辛夷追上去,作势还要他,高高抡起拳头。

    他们笑闹着坐上机车,迎着晚风下山。裴辛夷拢紧男士外套的衣领,闻到若隐若无的香气。他常穿这支乌木麝香调的古龙水,她很熟悉了,甚至,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气味好像有些依恋了。

    “……你想不想去我家?”裴辛夷忽然。

    “我约了人。”

    “哦。”

    阮决明回头瞥了一眼,笑:“怎么,很失望?”

    裴辛夷若无其事地:“冇啊。”

    阮决明握住她的手,让她把他的腰抱紧些,“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裴辛夷难得听他这么正经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乜嘢?”

    “帮我理一笔钱,你应该得心应手。”

    “点解要我做,你找职业经理人不是更好?”

    “我不想以我的名义来做。”

    裴辛夷一怔,半开玩笑地:“以我的名义?不是吧,你这么信任我?”

    沉默片刻,阮决明:“是留给菀菀的。”

    裴辛夷无言,半响才应了好。

    *

    接下来几天,裴辛夷去深圳,见银行的、交易所的,各式饭局、宴会,应酬没个消停。阮决明要求尽快办妥这件事,却不参与。

    一次,和一群北方人谈生意,特级茅台一瓶一瓶的开,裴辛夷推拒不了,也只得一杯一杯的喝,甚至连文件上的字都看不清了,还是堂哥提醒有则条款不合适,她才没有签字。

    裴辛夷在洗手间吐了两次,逃回了车上。周珏百无聊赖地窝在驾驶座里,见状惊诧道:“六姑,怎么醉成这样!”

    裴辛夷摇头,从车座里拿起依云矿泉水,连灌了半瓶,才:“原来做大陆的生意这么辛苦。”

    周珏递上纸巾,“是呀,我听国语班的同学讲,他们讲究酒桌文化。”

    休息了一会儿,裴辛夷:“阿崇那边怎么样了?”

    “六姑放心,开房记录都在我手上。”周珏,“不过……裴繁缕真的好麻烦,跑到我们那边去找阿崇,我让哨牙佺把监控录像都处理了,还是担心有邻居可能看到了。”

    “你不用等我了,今晚就回去,把手头的资料分散着给,做干净一点。”

    周珏狡黠一笑,:“包在我身上,一定让她上头版头条。”

    传呼响了,裴辛夷拨回电话,“有事?”

    大约喝了酒,她的音调变得软软糯糯,贴在听筒上去听,令人耳朵不自觉发烫。电话那边的人静默了片刻,:“几时回来?”

    “后天咯。”

    “后天……二太生日?”

    “你收到邀请了?恭喜你咯,终于可以见我们吉妹。”裴辛夷自顾自笑出声来,“二太一直藏着不让你见吉妹,害怕又一个女儿嫁去越南。”

    阮决明笑笑,“喝了多少,你醉了。”

    “我哪里醉了……”裴辛夷咕哝道,接着蹙起眉头,“找我乜事?”

    “我明日得闲,和三太商量了,想带菀菀他们去玩。”

    裴辛夷眯了眯眼睛,窗玻璃外的街景仿若化成了一滩滩光斑,“你都商量好了还来问我做乜?”

    “细妹她妈咪。”

    不知是不是因为电话,他的声音在她听来那样温柔,她不禁应道:“在听。”

    “这一阵辛苦你了,等你回来,给你奖赏。”

    “我才不要。”

    阮决明低声笑了起来,“辛夷。”

    裴辛夷完全睁开了眼睛,好像一下就清醒了。

    “辛夷,我可以这样叫你?”

    裴辛夷咬了咬唇,:“你几时这么矫情?”

    “征求同意,我以为你会讲我很绅士。”

    “阮生,其实……”裴辛夷就快要出隐藏在心的秘密。

    “算了。”尾音甚至没有完全传出,他就收了线。

    忙音传来。

    裴辛夷把手搭在眼睛上,良久,长舒了一口气。

    *

    翌日晌午,阮决明骑车来到中环一幢公寓楼下。天下着雨,他的头盔与皮夹克上都沾满了水珠。

    曾念牵着两个孩从楼里走出来,看见他,忙:“哎呀,早知道我就让司机去接你了。”

    “冇事。”阮决明将机车调头,一扫尾,停在了附近的花坛旁。

    裴安逡“呜哇”一声,:“好酷!”

    裴安菀声:“就会耍帅。”

    阮决明跨下车,还没转过身去,就听见裴安逡:“阮生阮生,我想坐你的车。”

    阮决明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下次好不好?”

    裴安逡撇了撇嘴,对曾念:“妈咪,我想坐摩托车。”

    曾念颇有些为难地:“阮生都讲下次啦,再,摩托车很危险的……”

    阮决明想了想,弯下腰来,问:“很想坐?”

    裴安逡欣然点头。阮决明无奈地笑笑,看向曾念,:“不如这样,我骑车载他,你和菀菀坐车?”

    曾念犹豫片刻,问裴安菀,“菀菀想不想坐阮生的车?”

    裴安菀垂下眼睫,摇了摇头,“很危险,我才不要。”

    “也没有很远啦,等一阵见。”曾念着,牵起裴安菀上了停在一旁的黑色奔驰后座。

    驾驶座上的不久前聘请的司机,这边还未出发,只见那边,阮决明把裴安逡拉到身前,一下车将机车开了出去。

    裴安菀朝着机车离去的方向暗暗吐了舌头。

    机车行驶在路上,裴安逡很兴奋,他也想学骑车。阮决明让他把手放在油门把手上,“不要害怕,有我保护你。”

    阮决明握住裴安逡的手,带着他拧住把手。

    裴安逡忽然有些低落,但很快又起精神来,问:“阮生,点解你戴这么多戒指?”

    “好看啊,不好看咩?”

    “狼头这个好特别!”

    “你喜欢?”阮决明弓身,贴在裴安逡脸庞。

    裴安逡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嗯,看起来像《哈利波特》里的魔法道具。”

    “是我的阿爸送给我的,八仔要是喜欢这样的,有机会我让人做一个这样的送给你?”

    “真的吗?”

    “那句话,唔……君子有言,驷马难追。”

    裴安逡笑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啦。阮生,你国语好差。”

    “是呀,我不仅国语差,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英文也不会讲。”阮决明忆起往事,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还是后来遇到一个人,她教我的。”

    *

    不一会儿,他们在中环遮道一间法餐厅碰头。侍者询问了预约的姓名后,领他们去靠窗的四位方桌就坐。

    侍者送来擦手巾,有一位侍者来点单,询问他们的忌口。

    裴安菀在选择甜品的时候犯了难,阮决明笑:“我的那份给你,这样两份你都可以尝。”

    “好啊!”裴安菀开心地,“唔该。”

    曾念趣:“菀菀今日还懂礼貌。”

    “还不是装乖。”裴安逡呛声道。

    裴安菀朝他吐了吐舌头,声:“不要以为你坐了摩托车,就很了不起。”

    裴安逡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当然,我已经知道摩托车要怎么驾驶了。”

    “你这么矮,都不够到地,还要骑车?”

    “你比我还矮一厘米!”

    眼看两个孩就要吵闹起来,曾念示意他们声,“不要扰别人食饭,乖一点啦。”

    两个孩各自撇了撇嘴,又互相瞪了一眼,动作如出一辙。

    阮决明看着他们,只觉得舒心,连日忙于公事的疲惫几乎都消失了。

    餐食陆续传上桌,第三道头盘是波尔多红酒鹅肝批,阮决明刚尝了一口,抬眸就看见不远处侍者领着几位女士走进餐厅。

    其中一位也看见了他,有几分欣然,在看见与他同桌的人之后,又有几分诧异。

    裴繁缕和同行的人耳语一句,施施然走过来,招呼在座的人。

    曾念这才注意到她,:“巧了。”却是没有如平常那般让孩们向她问好。

    裴繁缕也不介意,解释朋友们都夸这间餐厅很正,她正好得闲,来试一试。

    曾念笑笑,心底却想,你几日不得闲?

    曾念十几年前就在裴家做护工,很清楚当时裴繁缕是怎样欺负裴辛夷的。什么在舞会前撤掉裴辛夷的珠宝,在家庭聚会里把裴辛夷推下水池,甚至连裴辛夷的生物作业——熬了几晚做出来的仿生态微景观——都要破坏。

    彼时裴辛夷还是可人甜心,为了母亲所教导的一家子和气最重要,忍气吞声,不愿告状。

    曾念对裴繁缕着实没好感,倒不是觉得裴辛夷受了不少委屈,而是讨厌这般仗势欺人的女孩子,就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二太。

    “你们几人怎么凑一齐来了,六妹呢?”裴繁缕。

    “我单独找阮生出来食饭。”曾念垂眸一笑,“你知道,六妹的事都是我把关。”

    原来这顿饭是为了考察阮决明,一个野麻雀还真当自己是裴辛夷的阿妈?

    裴繁缕在心底冷笑,想到裴辛夷或许好事将近,又有些酸溜溜的。

    她故作玩笑似地:“念念姐讲乜嘢啊,六妹那么大个人了,何况你这么年轻,我远远地看,还以为这里坐的是一家四口呢。”

    见曾念脸色微变,裴繁缕暗自得意,不经意看向旁边的两个孩,惊讶地:“这么一看,菀菀和阮生还有几分相似呢,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是有缘。”

    不管是讽刺还是玩笑,这一番话实在出格。

    阮决明眸色一沉,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大嫂,有空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聊,让你的朋友等久了不太好吧?”

    “改日也赏光,让我请你食饭咯。”裴繁缕,“你们慢用,我过去了。”

    等裴繁缕走远了,曾念心翼翼地:“老四从就这样,讲话不过脑子,阮生勿要放在心上。”

    “冇嘢,我们食。”

    阮决明像无事人般,同曾念闲聊,时而还照顾孩们吃饭。没有人察觉,他不经意看向裴繁缕那方座位的时候,眼里有一闪即逝的阴鸷。

    *

    花了两三时,他们才吃完有十三道菜的套餐。曾念领孩们去洗手间,阮决明想吸烟,埋单时给侍者留了话,先乘电梯下楼了。

    电梯里有一群刚做完按摩的女孩,叽叽喳喳不停,什么血型是什么性格。

    阮决明轻笑一声,却不想被离得近的女孩听见。女孩回头瞪他一眼,瞧清他的脸,兀自红了脸。

    其他女孩也看见了他,互相推挤着,声低语。脸红的女孩鼓足勇气,搭讪:“靓仔,你乜嘢血型啊?”

    阮决明微微蹙眉,恰时电梯到了一层,门一开,他就走了出去。

    身后的女孩不满地:“够靓了不起咩?”

    另一位女孩趣:“你都讲够靓啦,够靓当然了不起。”

    阮决明摇了摇头,走到路边,摸出一支烟来点燃。

    烟燃到一半,裴安逡不知哪儿出来,直直扑在了他背上,“去海洋公园咯!”

    阮决明转身揽着他,笑:“还骑车咩?”

    “当然!”

    等曾念与裴安菀坐上车,阮决明才跨上机车,又把裴安逡抱到怀里。

    裴安逡大喊:“出发!”

    他想起方才女孩们讲的血型性格论,趣:“我刚才听人讲,O型血活泼外向,是行动派,八仔是不是O型血?”

    裴安逡“嘁”了一声,:“谁乱讲?菀菀也是O型血啊,你看她就整天阴沉沉的。”

    阮决明失笑:“阴沉沉,你这样讲你细妹?”

    “那你是乜嘢血型?”

    “我啊,O型啊。”

    “我们都一样咯。”

    “喔,这么清楚。”

    “这是我们上学期的生物作业,当然清楚啊。”

    阮决明随口:“那你知不知道六姊的?”

    裴安逡掰起手指头:“六姊是AB型,妈咪是B型,爹地是O型……”

    O型血,活泼外向,是行动派。

    不知怎的,阮决明想起在医院那天,裴辛夷的话,“龙凤胎大多是异卵双生,过敏源不同,不是好正常。”

    防风罩里很闷,他忽然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