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雨势渐大, 巨大的银色帷幔扯落天地之间, 徐君惟着伞出去又着伞跑回枯荣观,这么大雨她回家也要淋透, 正是追查的紧要关头,万一感冒发热耽误正事就太懈怠了,反正她在枯荣观也是常客, 索性住一晚,顺便等唐云羡回来, 再问问她下一步有什么算。
前院的花叶被雨淋得劈啪作响, 石板路敲出了水雾, 就出去那么一会儿徐君惟的肩膀已经被雨透,她一边在屋檐下收伞一边掸掉肩上的水珠。
雨雾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徐君惟警觉抬头,却忽的笑了出来,撑起伞跑出去。
“唐你回来啦!”她把伞高高举过浑身湿透的唐云羡头顶,“穆怎么伞都不给你一把, 真是气!”
唐云羡没有回答她, 径直走进被雨敲得乱响的檐下, 推开后殿的门。
徐君惟也收起伞跟着进去, 在她身后把门关好,“我今晚不回去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就。”她今日和唐云羡交心,虽然有个担惊受怕的插曲,但总体还算愉快,所以话语里满是亲近。
“宫中有危险, 要让清衡回来。”唐云羡的声音有些微哑,不知是因为雨声混杂还是错觉,听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轻轻的颤抖,“公主睡了么?我有事商量。”
徐君惟听了急忙关切道:“公主还没有安歇,我去通报一下,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哦对,别忘了喝碗热汤,然后再去见公主。”
唐云羡缓慢地点点头,徐君惟笑了笑,冒着雨跑出去找安朝长公主。
长公主的卧房里点了白檀的线香,丝丝袅袅,用柔缓的平和抵消着狂躁的雨意。唐云羡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深吸一口气,虽然她早在返回的路上就已然冷静,没什么能让她的心再乱作一团,可这股味道还是穿透了她胸口灌满的凉意,让整个身体轻了一些,好受不少。
“这么晚了,我叫人煮了点乌芋热汤。”长公主指了指桌上冒热气的汤碗,徐君惟眼疾手快,立刻端给唐云羡,十分殷勤。
“多谢公主。”唐云羡声音还是有点哑,她将甜丝丝的热汤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扰公主休息是有些事必须要问。”她顿了顿,“必须马上知道。”
长公主见她得认真,也郑重点头,“你问,我知无不言。”
“长公主七年前宫变时是在宫中做人质,是么?”唐云羡开门见山。
安朝长公主微微一愣,“是,本来我被关在玉烛寺的地牢中,是你师父想办法服太后让我回到宫里,才不必在阴暗的地下继续苟且。”
“我想知道更详细更多的细节。”唐云羡看着长公主的眼睛,“我知道这会让公主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但这些往事里藏着通往真相的钥匙。”
徐君惟觉得唐云羡这话时和白天与自己攀谈往事的神情完全不同,但她当时人不在玉烛寺,这个话题只能默默旁听,于是也看向了长公主。
安朝长公主低头一莞尔笑,“我对陈年往事的芥蒂和怀恋也都随着往事里的人消逝不少,并不像你那样看重,反而不爱提及。”
长公主很早之前就劝过她,要对往事和往事里的人更开得开才会对如今活着的人敞开心扉,唐云羡原本也在尝试,但今夜这场暴雨之后,她知道自己心里有一扇通往不知何处的门就这样永远的关上了。
安朝长公主这些话并非奚落,溢于言表的关切浮现在她柔美的面容上,“你想知道从何时何地开始的事?”
“宫中,”唐云羡又补充了一句,“宫变前的皇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公主点点头,沉吟后,声音也更加柔缓,“我是在宫变前半个月被押回宫中,你师父太后虽然要我去做人质,但在宫中好歹吃饱穿暖,不必在地牢挨饿受冻,我一向相信她没有害人之心,又在太后面前对我多番回护,所以不像押来地宫时那样闹腾,听话跟着禁军返回了皇宫。这时哥哥的动作已经引起老谋深算太后的怀疑,他人又在帝京以南巡查旱灾,太后怕他借机生事于是以自己凤体不适的理由宣贵妃进宫探视,把贵妃和我关在了一起,我们是哥哥最亲密的两个人了,她是想让哥哥先自乱阵脚投鼠忌器,所以我和贵妃也已经商议好,要是太后真的拿我们当做要挟,我们两人就但求一死,不会连累哥哥。可事实上,直到宫变前一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在我们以为自己的想法只是多余的时候,太后却派人来带走了贵妃。”
“前一天?”唐云羡记得这个时间就是之前时平朝告诉她,有人见过流星的日子。
“就在宫变前一天,我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长公主转过身,笃定道,“贵妃很害怕,觉得自己这一去凶多吉少,偷偷把簪子藏在袖口里算万不得已时自裁,来带走她的不是玉烛寺的人,而是禁军。我平常就把和太后对峙当成家常便饭,眼见贵妃有难,于是和来通传的宫女起了争执,我想借机套出话太后要带贵妃去哪里,可宫女也确实不知,外面站着的禁军才是真正得令的人。但我也很奇怪。”
“因为太后一向心思缜密警惕,重用自己信任的玉烛寺,很少吩咐禁军做事?”唐云羡眼中闪过一道锋锐的光。
长公主赞许地点点头,“没错,但那个禁军还算懂规矩,没有进来我们的寝宫,只是在外等着,贵妃也无法违抗太后的旨意,最后还是被带走了。但她却没有出事,回来时人已经吓得不出话,整个身体都在抖,里衣也被冷汗湿透。”
“太后威胁了她么?”
“太后逼问她,我哥哥是不是有所图谋,贵妃自然不肯,她性格柔弱但内心坚强,太后怎么威逼利诱也没有开口,可被带回来时太后却已经给她服了毒药,是玉烛寺的埋心散。”
唐云羡一惊,她很少惊讶,今天她知道的事已经足够她再一次心头一颤,“真的是埋心散吗?”
“嗯,贵妃一直在哭,她她要见不到哥哥了,让我带遗言给哥哥,我也和她一起哭,我们两个当时真是没用,不像你们啊……要是你们当时在宫里,怕是太后都要给杀掉了。”长公主的叹气比白檀的香气还要幽微,“但贵妃真是命大,第二天哥哥杀入宫中,太后一死,玉烛寺的地宫也捣毁了,哥哥拿到了解药,第一件事就是救了贵妃,她才活到今天。贵妃也是委屈,哥哥重掌大权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立她为后,可偏偏她出身世家,父亲又在朝居高位,朝中人人都有太后的阴影,都劝哥哥缓几年再立后,因此她也还是贵妃,后位也一直高悬。”
“然后就是第二天发生的宫变了,是么?”唐云羡并不关心这些,她只想找到自己拼图缺得那关键一块。
“没错。”长公主点点头,“但剩下的,那夜发生的事情,我或许知道得还不如你多,我一直被关在自己的宫殿,直到哥哥闯进来才得知外面的事情。”
原来长公主也不是那个会替她补完疑惑的人,还有一段和太后见面的事,以及真正那天看到流星的人之一,都是贵妃才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答案。
沉默之后,唐云羡忽的抬头,“我可以去见见贵妃么?当然不会暴露公主与我的协定,我会以清衡的身份见她,滴水不漏。”
长公主犹豫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你想什么时候见她?”
“明天。”
“恐怕不行,明天是中书令大人的忌辰,贵妃要去海化观敬香祈福,哥哥已经准许了。”长公主微微一愣,她明白以唐云羡的凌厉和果断,是明天就不会再想换个日子,“你要去海化观见她吗?”
唐云羡点头,郑重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一刻都不行,明天清衡想必也会跟在贵妃身边一同出宫,我见过贵妃,再带她走。”
“你怀疑这件事是宫中之人所为?”长公主一向聪睿,唐云羡话到这里,还让清衡离开,可见是有了确凿的证据。
许久,唐云羡低声答道:“我怀疑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再次看向长公主,“对了,有一件事我还想和长公主确认。”
“好,你问。”
“皇室的宗亲都会记录在案,外戚会有记载吗?”
“不会,但有例外。”长公主笑了笑,“太后当年为了抬举自己被贬斥的娘家,倒是给他们都记上了宗牒,所以也只有她的家人是我朝有记载的外戚了。她死后这些东西也都留在记录里,起初是为了方便株连,但后来太后的家人其实本也就寥寥无几,所以并未抹去。”
“我想看看。”
“这些都在鸿胪寺,你拿着我的令牌去翻看不会有人阻拦。”
唐云羡向公主道谢完便离开了,徐君惟一直站在旁边听着她插不上嘴的对话也有些困倦,她抻了个懒腰,“公主,那我也去休息了。”她正准备走,却看见公主的脸在灯火的掩映下满是忧色,“公主?”徐君惟有些担心的又唤了一声。
“云羡今天很奇怪……”长公主依旧看着唐云羡离去的门口,那里已经只有紧闭的门扉。
徐君惟本想起白天遇到时平朝的事,可想到唐云羡未必喜欢别人谈自己,哪怕是公主,所以她也只好心虚的随声附和两句,然后赶忙和长公主告辞,逃之夭夭。
雨来得快去得急,方才还磅礴的雨势这会儿已经成了廉纤细雨,徐君惟索性伞也不,来到唐云羡住得房间门口,可是门关着,里面漆黑一片,徐君惟以为她睡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干脆敲起了门。
“唐!”
里面没有回应。
徐君惟推门而入,房间里哪有唐云羡的人影。
“奇怪,这么晚跑哪去了……”她嘟囔着把门重新关好,看了看阴沉着的雨天,心中满是被淋湿了的不安。
唐云羡躲开了守卫,跳进鸿胪寺衙门的高墙里,她不想等到明天了。
因为浑天监察院的失火,各处衙门都加派了守卫,但却难不倒她,轻松施展轻功她便进入藏纳皇家宗牒的书库。唐云羡轻松找到长公主所的太后母家那册记载,太后姓闻,前几页看到的都是她家先祖是如何建功立业积攒下累世公卿的家声,中间原本写得是闻家为国尽忠戍守边疆,但后面已然标注修改,此非真实的记录,真正的情况是闻家获罪,男子均处以极刑,女子和孩都被发配极北戍边。再往下便是那一年太后最风光的时候,她召回自己受苦家人的名单,唐云羡一直往下看,终于借着火捻熹微的光找到了她要的记录。
闻家从极北只活着回来了十一人,其中十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是太后胞妹的儿子,回来后被太后亲自收养,改姓闻,成年后进入禁军。然而在七年前宫变中,此人妄想假传太后的诏令调禁军如果,为校尉秦问识破后亲手诛杀。
太后的胞妹原本是高门远嫁到富庶宜人的锦阳城,受连累是因为那时她刚好带着自己刚出世的儿子回帝京探亲。
她没有从极北苦寒之地活着回来,但她的儿子回来了,成为幸存的十一人之一。
在改姓闻之前,这个孩子仍然姓着父亲留给他的姓氏:时。
唐云羡合上狼毒纸裁成的宗牒,缓缓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 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