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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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就穿这一身么?”

    “不然呢?”

    穆玳绕了唐云羡一圈, 最后满面嫌弃的在她面前站好, “你这身衣服是去码头扛货我信,是去和情郎相约, 不是你疯了就是你情郎疯了。”

    唐云羡没有被穆玳的口无遮拦惹怒,看了看自己平常穿得衣服,虽然季夏节姑娘出门穿得都是最好的衣裙, 她的衣服自己看来都差不多,所以随便挑了一个, 却被穆玳这样排揎。

    真的很差吗?她又看了几眼, 实在不能分辨。

    “要不然就穿道袍好了。”清衡在一边道, 她也觉得这身这身褐色的衣服太不适合今晚。

    “穿穆的裙子,她的裙子都很漂亮啊!”徐君惟也皱着眉头建议。

    唐云羡想到穆玳那些轻薄软的衣裙,又想了想穿到自己身上的样子,用力摇了摇头。

    “穿这件!”穆玳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已经准备好的裙装,直接丢了过来, 唐云羡抬手接住, 是一件灰青色的长裙, 很是简单清爽, 不繁复,但好看。

    “你都准备好啦!”徐君惟总是非要出别人不愿意的话,“看来穆你口不对心,对唐的事格外上心啊!”

    “准备好?”穆玳冷冷一笑,“这破裙子哪里都有,枯荣观里的杂役穿得就是这种, 还用特别找么?”

    唐云羡仔细去看裙子,布料很是细密,泛着羽毛一样的微光,绝不是穆玳得那样随手捡来,她了然穆玳的脾气,微微一笑,“谢谢。”

    穆玳则不想领情,“快去换,一会儿晚了进都进不去紫垣大街。”

    “穆你穿得这样好看,可裙子太长啦,这样拖在地上,丝绢非得被人踩成抹布不可。”徐君惟看了眼穆玳的胭脂色长裙,有些担心地。

    “我不和你们一起走。”穆玳一轩窈窕的细眉,笑了笑。

    “为什么?”清衡问道,“不是好了一起的么?”

    “我在微雨楼包了雅间,那里沿街最高,视野好,谁要和一群人挤在一起满身是汗黏糊糊的。”穆玳转身迈出门去。

    “她这个脾气呀,最开始还愿意假装笑呵呵和我们话,现在好脸色都没有,生气!”徐君惟虽然这样,倒也不是真生气,反而叹了口气,好像拿穆玳没有办法。

    唐云羡却笑了,“这样不好么?证明她和我们一起时,开始做真正的自己了。”

    月亮爬过远处的云梢,紫垣大街彻底被御林军封得严严实实,但这条路极为宽阔,两侧留下的距离也足够半个帝京的人蜂拥而至。

    整条街都挂满了画着不同花草的竹灯,宫中的太监依次将灯点亮,每点燃一盏,人群就爆发出一震欢呼,最后整条紫垣大街亮比白昼,光芒的长龙仿佛从天空划过,无比接近地面,焰火从阖光塔的尽头开始点燃。

    时平朝和唐云羡走在一起,他们周围全都是拥挤的人潮,最开始两个人还在靠近街心御林军封锁的边缘,能清楚得看到远处御道模糊一片的光海是正朝这边走来的祝祷之众,这些人代表的是皇上和宫中的妃嫔,以及其他皇亲贵胄和世家豪门,为国泰民安和风调雨顺走向阖光塔祈祷供奉。

    这种人多的地方唐云羡并不怎么期待,可她听着徐君惟和清衡在不远处的对话,还有时平朝时而低头的絮语,也忽然觉得这样平静和热闹的生活是值得期待的。

    他们艰难的走了一段路,宫中出发的长队终于路过了。

    塞满了街道的人群欢呼喧闹,沿着登塔的长长平缓台阶严阵以待的御林军阻隔着人潮人浪,皇帝差遣的鸿胪寺卿走在最前,本朝的规矩是由他以皇帝之名前来阖光塔为季夏节祝祷,逶迤在他身后的是后妃与皇亲国戚遣派的亲眷与宫人。

    阖光塔灯在火的辉耀中金碧流光,唐云羡和时平朝早就被挤到后面,其他人也不见影子,隐约的能看清河流一样的长灯阵里衣香鬓影,时平朝看着几个宫女仪态端庄踩着台阶向塔门走去,他忽然想起唐云羡在潜入宫中那次也穿了宫女绣着银花的黛绿长裙,比眼前他看过的所有人都要更好看,可他也只敢想想,却不敢。

    “谢谢你,时平朝。”

    唐云羡破了他们之间诡异的沉默,时平朝不去细想这个道谢是为了什么,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塔顶金光飒沓投在她的眼底,照亮了他的倒影。

    周围的人都是肩膀挨着肩膀往前挤,寻常百姓少见到皇家威仪,目光贪婪的逡巡在仪仗的华美之间惊叹宫人们贵不可言的衣装。唐云羡被挤到快紧贴着时平朝,她下意识伸出手想回避太亲密的接触,可时平朝却误会她要被挤倒,一只手很快绕到她身后,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握,他便不想松开,又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唐云羡暴揍,而他进退维谷唐云羡窘迫不安的时候,不远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哇!快看!前面那个宫女听是宫中十大美人之一啊!果真名不虚传!”

    人群骚动起来,尤其是一些男子听了这话更是卖力往前,唐云羡纵使功夫了得也不能此时轻功跃出,只能随波逐流,在汹涌的人海中失去了平衡。

    徐!君!惟!

    她怎么会听不出这声音是谁!这个混账一定是故意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当真是君子人日久见人心!想回头怒骂已是不可能,想就知道此刻这人脸上必定是得意忘形的深色,可她还是怒不可遏想要找到徐君惟在哪,但稍稍一动,唐云羡便跌入时平朝的怀中。

    时平朝在那一瞬间被他从没有过的惶惑不安以及巨大幸福淹没,他下意识抬头,然而街道太亮,星光被衬的无比暗淡,他的头顶没有预兆的答案和命运的轨迹,只有巨大的无言的虚空,他怀里的温热显得更真实了,这一瞬间,他想看的不是星辰的指示——他是会在之后被唐云羡到横尸当场还是终身致残,他想看到的已经在他的怀中。

    “宫里真的有十大美人吗?”清衡一边努力维持平衡一边问身旁的徐君惟,“我没有听师父过。”

    “当然没有了。”徐君惟压低声音,脸上得意的笑容快要比灯火还灿烂。

    清衡没有看到时平朝和唐云羡,自然不知徐君惟的险恶用心,一脸茫然追问,“那你怎么信口胡,这已经够乱了,你看到其他人了吗?我们约好了再晚一些和穆姑娘一起用膳的。”

    “没看到。”徐君惟笑着,“我什么都没看到。”

    时至今日,唐云羡也还没能明白自己内心眷恋时平朝的理由,她要是想,随时都可以把他和前面那些人推出去,但清衡会她制造混乱伤害无辜百姓,徐君惟和穆玳会拿这件事一直笑她到死,而时平朝呢,他会怎么做,他怎么还不把自己后背上的手拿开,握住自己胳膊的手怎么还一直往下,握住了她全是汗的掌心。

    一直坐在微雨楼临街雅间俯视街道和人海的穆玳也看到了,她发现唐云羡竟然一动不动时,睁大眼睛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身子,差点摔下去,重新坐稳后,唐云羡还是没有推开时平朝,他们僵硬的在流动的人潮里,刺眼极了。

    穆玳又看了看不远处踮着脚的徐君惟,茫然四处找人的清衡,噗嗤笑出了声。

    她很久没有出声的笑过了。

    奉旨出宫的长龙还在不急不慢地走在通向阖光塔的路上,时平朝和唐云羡已经被人潮挤到很靠近夹道两侧御林军列队的边缘,唐云羡深吸一口气,妄图以此缓和剧烈的心跳。

    一声竹哨轻响,唐云羡焦灼不安的无力霎时化作僵直和震惊,她猛的推开时平朝,朝声音的来源望去。步道上宫女们手捧鲜花和礼器徐徐缓缓步履聘婷,竹哨再响一声,唐云羡刚才流的汗都冷却在皮肤上,激起寒颤。

    时平朝看着她咬紧牙齿的错愕与震惊里甚至还有一丝恐惧,一时竟没有被推开的失落只想问问到底怎么了,可唐云羡已然用尽全力在周围的抱怨声里推开人群,向前艰难挤追,“唐姑娘!”他大叫,“云羡!”

    一直暗中观察的徐君惟也发现不对,清衡此时也听到了时平朝的叫声,穆玳早发现异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唐云羡发什么疯?

    一声声竹哨仿佛在引着唐云羡向前,她记得这个声音,她怎么会忘?人群几乎被她推倒向两侧,有人怒骂,她的耳朵里却只有一声比一声清晰的回荡。

    终于,在塔前,一个正在历阶而上的优雅背影让她停下脚步。

    那个背影她很熟悉,纤细袅娜,如今这个背影穿着华美的宫装,朱红广袖迤逦,云髻轻侧金玉垂畔,每一步都轻缓柔软,可每一脚踏上一个台阶都像重重踩在唐云羡的心上。

    “苏蕴!”她咬着牙,叫出那个她追寻了很久的名字。

    宫人停下脚步,朝她回眸一笑。

    苏蕴在灯火光瀑的塔下台阶上,笑容与当初她们在玉烛寺相识之时并无差别,她依旧美得耀眼夺目,即便流光璀璨也还是输她半分明艳逼人,她手持的雕金烛台上红烛烈烈,照得肤洁如雪,一截出袖皓腕莹润如玉,这样美的人在阑珊灯火之中微笑,只让唐云羡觉得寒冬正至,月光突寒,七年来的怨恨奔流心头,杀意必现。

    苏蕴当然看见了她,她高高站在台阶之上,灿然的笑容并没有意外这突如其来的相逢,她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仇怨就在这里等待,她们一定会在上元节在阖光塔重逢,而她笃定的笑好像在告诉唐云羡,这一刻她已经期待的太久了。唐云羡看她把弯起嘴角轻衔着的竹哨压回口中,想到那时在玉烛寺,她们还是女孩的时候,靠着自己做的竹哨以暗号联络,仿佛怀揣着天大的秘密,晚上偷偷到厨房觅食,也曾像过寻常生活的普通人家少女一样,把朋友看得格外重要。

    而也是这竹哨,那天唐云羡记得自己被这声音出卖,禁军堵截她的退路,她只喝了苏蕴递给她的水便中了毒,再去找人时,只剩下了自己,而那一声声哨响引着禁军朝她匍匐的方向赶来。

    “发生什么了?”清衡已然抢先一步追上唐云羡,艰难的在人群中拉住已经浑身僵硬的她,发觉了异样,“你怎么了?”

    时平朝也已经抵达唐云羡身边,徐君惟被人踩掉了鞋,格外狼狈的挤到他们身边,穆玳在高处给她吹了口哨,引着他们一同找到了像突然发疯似的唐云羡。

    可她眼中只有隔着人山人海灯火辉煌的苏蕴。

    苏蕴转过身,继续历阶而上,袅娜的背影消失在阖光塔的正门中。

    唐云羡浑身的力气都仿佛一瞬间被她的消失卸去,虚脱一般,额头的汗湿又冰又凉。

    “我找到她了。”她对清衡,对时平朝,对徐君惟,更像对自己冷冷道。

    作者有话要:  让我们抵达故事的转折点,感受平静后的风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