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唐云羡最先回过神, 轻轻推了推身边的清衡, 迈步往舱外走,腿上却突然一疼。
唐云羡低下头, 是一个半醒的孩子咬住她的腿,枯瘦的手臂在身后反拧牢牢绑死,不知道是不敢出声还是口吃仍在药物麻痹中, 只能用这种方式求救,他没有很大的力气, 也并不是特别疼, 只是始终咬着不肯松开, 眼泪混着口水弄湿了唐云羡夜行衣的裤脚。
清衡泪凝于睫,弯腰伸手,却被唐云羡拦住。
清衡摇摇头,似乎在她做不到,唐云羡却干脆将她推出舱门, 然后, 蹲下来, 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头发。这样轻柔的安稳后, 孩子终于松口,抬起头,哭花的脸上满是希冀,唐云羡忽然出手点了孩子的穴道,再将昏睡的身体放平在舱板上,稍稍拽开些绳子, 好让他能好受一些。
她再走出舱门时深吸了一口气,和低着头的清衡将看门之人挪回来后,两人才先后离开。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货物会是活生生的人。
“怪不得会是空船入城,因为孩子都换陆路走,我们才会在中间的驿站发现那样的痕迹。”
唐云羡和穆玳阴沉着脸返回后了所见,穆玳顿时明白当时唐云羡的疑心并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这些人是在贩卖孩子?”徐君惟脸色也暗下来,“又不是灾年,哪有那么多卖儿卖女的,凑也凑不齐一船,这些孩子大概是从青越沿路到帝京,八成都是拐来的。”
“我记下了那船的商号,叫广青坊。”唐云羡思索片刻,又道,“可我没在帝京听过这个名字。”
徐君惟道:“没关系,你们不在的时候,有人来这里递了帖子,要请我赴宴。”
“谁请的?”唐云羡问。
“好多人,这里的官商和行商一个都不少,我要在这里做生意的传言传得真快,人人都把我当帝京来的肥羊,明天宴席上我探一下便知道了。”徐君惟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
从始至终,清衡一言未发,离开时,唐云羡跟着她走了出去。
唐云羡知道清衡心软,想解释自己的用意,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月影的扑朔之间满是清新的花木,清衡像是知道唐云羡就在身后,忽的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我并没有生气。”清衡很认真地一字一顿道,“也没有怪你。”
“但你内疚,是么?”唐云羡心中谢天谢地清衡先开口,而且她善解人意,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误会,可她转念一想,露出一丝涩然的笑意,还不如误会自己比此刻她心中的内疚更好受一些。
“我只是很难过。”清衡神情黯然,不去看唐云羡。
“我们救了一个孩子就会草惊蛇,这些孩子又不知道会被送去哪里,再查下来又要花不知道多少时间,一时的心软能换一时的好受,但过了段好受,等着的不得是没玩没了的折磨。”唐云羡的道理像冷硬的刀,清衡晃了晃但没动,可人却像真的伤到,低着头半晌才话,“道理我也是懂的,我也是玉烛寺出来的人,可明白一件事和怎样想到底还是不一样,但我真的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甚至……谢谢你成全我的逃避,替我做出选择。”
清衡转身,纤细的背影渐渐融入月色照不到的院□□,唐云羡一直望到眼前只剩下黑暗里掩映的一无所有。
“干嘛那样呢?”穆玳慢悠悠从树后走出来,语气轻飘飘的,比她臂上挂的轻纱还没有重量,“她只是不想听实话,你偏要出来。”
唐云羡像是早知道有人在树后,没有半点意外的错愕,淡淡道:“懂得道理和去做选择是两回事,我也只是替自己解释而已,她心里的迷惘还要她自己勘破。”
穆玳已经走到唐云羡背后很近的地方,站住接起一片夜风带落的叶子,清越比帝京暖,冬日里也不下雪,最适合桐树生长,桐树叶大而宽,完完整整盖住了穆玳纤美的手掌,”你心里也明白,清衡和徐君惟,与我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嗯,她们从来没有属于过玉烛寺,但玉烛寺却曾经是我们两个真正的家。”
“所以啊,你这些,她们永永远远都不会明白,多好,我也想这样。”
唐云转身看她,“你心中恨玉烛寺也不比她们少。”
“那有怎么样呢,这世上憎恨自己家的人也不少啊,可他们还是从那里长出来,身上都带着一辈子甩不脱的怨和恨,累得慌。”穆玳的眼里也有一瞬间的失神,可很快,她又妩媚地笑了出来,“不过,我的怨恨还是少了。”
“是因为你现在的家人是我们了吗?”唐云羡也微微笑了。
穆玳轻哼一声,“不,是因为我自由了。”
她完就走,看都不看唐云羡一眼,几步就走远了,唐云羡有时真的是让自己的朋友弄得有些迷惑,但这一晚的压抑也去掉不少。
第二天夜晚,长汀镇最大的一家酒肆永澜庭后院里,满是穿着华贵的丽人与富商。永澜庭依傍帝青渠而建,引水入院,仿溪造泉,淙淙水声和器乐同奏相和,虽然比不上帝京名苑销金窟般的恢宏大气,可论精巧雅致,确实别出心裁。
青越城一代气候更加温和,九月里吴风草和蓝钟花还在盛开,蓝黄成丛栽在一处,其间长长刺出成串如银雕的大雪兰,没开花的朱砂桂树成排得立在院庭四周,像碧翠的帷幔,阻隔住外面的纷扰,保护着院内的风月。
庭院正中摆好了刺绣的软毯和水曲木的座塌矮几,真正的客人还没到,自然没人入席,人人都在议论初来乍到的神秘阔绰公子,几个有幸见过的人描述得绘声绘色,也有人觉得是故弄玄虚,不屑一顾,只谈些生意往来的事,仿佛是应付才来。
谈话之间,徐君惟走了进来。
不管是在乎的和不在乎的人,谈话都中断了,所有人齐齐望向入口花木扶疏后,跟着接引的侍女后,一只如玉的手拨开桂枝,走进视线。
跟着这位明朗清润的魏公子身后,还有三个貌美难述的女子,不知是不是他的姬妾,四个人目不斜视,魏公子虽然脸上挂着笑,没有半点傲慢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还是没人率先上去招呼。只见魏公子突然停住脚步,抖开扇子侧回身,与离他最近的一个穿着孔雀绿长裙的姬妾遮着脸低语了几句,那姬妾本是雪山般孤清凝冻的面庞忽的融冰化雪一般,望向公子一眼,顾盼生辉,绽开浅浅的笑意,让人目眩神迷。
其实谁也不知道,徐君惟的是,“老大,求你笑一个吧,人家都要被你吓死了。”
唐云羡看着徐君惟,只好勉强一笑,人多的地方她不喜欢,待着难受,与其穿这身衣服,她更想穿夜行衣。
宴会开始,花园内又添了十几盏灯,照得明若白昼,徐君惟被请到上座,她可不客气直接坐过去,负责宴会的几家商号老板都不停换着眼神,酒过三巡也不想先开口提生意上的事情,于是只好靠着谈论别的撬开话题。
“魏公子是帝京人?”
徐君惟放下酒杯,笑吟吟道:“正是。”
“魏公子带着姬妾南下是为了什么样的生意?”
“姬妾?”徐君惟眨眨眼,忽的笑了出来,别人问的是生意,她答的却是无关的细节,“她们并不是我的姬妾,只是家中的奴仆。”
唐云羡头疼的厉害,清衡无奈笑笑,穆玳鼻子里轻哼出的那细细的不屑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
一语惊四座,人人都量起魏公子身后跪坐的这三位佳丽,各个姿容绝色,各有千秋,绝不是一般庸脂俗粉,哪怕是从烟花之地赎出这样的女子,一个也只怕要他们大半的财产,但这样的人在魏公子府上只是奴仆,无人敢信。
“魏公子真是会笑,不怕唐突佳人吗?”有客人觉得魏公子的牛皮吹得大了,边敬酒别揶揄。
徐君惟的笑淡去几分,可那股闲适的风流劲儿还是惹人注目,“我并没有笑,奴仆的事难道也配拿来在各位赏面请我的酒席上笑么?”他话音轻如春风,却自有顿挫,不动声色替自己解围又排揎了话的人。
然而这位魏公子却对众人的反应浑然不觉,淡笑着饮尽杯中的酒,“不过既然各位感兴趣,我就客随主便,上一。”他收起折扇,并不回头,只往后轻点三下,分别对着身后三人,“她们三个若姿色,确实凑合,然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也只配出外游玩时侍奉左右,一个烧水沏茶,一个捶腿捏肩,一个穿衣叠被,也就只是如此了。”
罢,魏公子笑了笑,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又饮了一杯。
他身后的三个女子均垂首低眉,齐声道:“愿随侍公子左右。”
这样一来,之前对魏公子有所怀疑的人也都感受到他豪奢的做派,这种气度和食玉炊桂焚琴煮鹤的漠然,比再买十个大宅都更有贵气可言。
但同样也是这样一来,徐君惟宴会后回到宅邸,只能揪住耳朵跪在瓦片上,可怜兮兮地哭诉,“我要不是为了咱们的大计,也不会这么啊!我都是被逼的!”
“我看你当时开心得很。”唐云羡气得脑门儿里像有活鱼在跳,清衡一直拦着她,徐君惟才没有挨揍。
“我知道错了嘛……”徐君惟早没了宴会时风光无限的贵公子模样,委委屈屈抽抽噎噎的,像谁家的女儿受了欺负,可怜极了。
“少装可怜,谁是你奴仆?”穆玳长眉横翘,怒目嗔视,眼神锋利得像刀,“谁给你捶腿捏肩烧水沏茶穿衣叠被?”
唐云羡把手指关节捏得发出瘆人的响声,冷冷道:“我倒是可以给她捏捏看。”
徐君惟蹭蹭蹭跪着退开五丈外,喊着清衡救我,也只有清衡才可怜她出了风头后回来要付出上千倍的代价。
“将功补过。”唐云羡消了消气后道,“后来几个人带你进屋密谈,都了什么?”
徐君惟看性命无碍,又敢站起来,揉着膝盖走近,但还是和唐云羡与穆玳保持这安全的距离,“我诓骗他们,知道了空船载货的法门,他们便问我,有没有兴趣在帝京和他们一道做个稳赚不赔的生意。”
“广青坊呢?”清衡最关心的还是那一船孩子。
“广青坊不是他们的产业。”徐君惟低声道,“是帝京的生意啊……”
作者有话要: 靠装逼可以将功补过吗?
徐这是在所有人暴怒的边缘反复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