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的罪?”贵妃怒极反笑里有倔强的从容, “我是有罪, 我有罪生在这样的家族,有太后这样一位心比天高的长辈, 我一生下来就有罪,否则怎么会全家沦落,朝不保夕, 要靠太后的恩惠才能得以喘息,我们一家开罪先帝, 是太后救了我们才免去罪臣之后的苦难, 可所有人都因此幸运, 唯独我,唯独我因此遭难,受了恩就要还,太后并不管我是不是想要嫁给还是太子的皇上,也不问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贵妃一指时平朝, 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他却可以忤逆太后, 做自己想做的事, 从棋子的命运里往外逃,凭什么?就凭太后把他当成自己的骨肉,把他视为未来的继任?”
唐云羡等她完,才缓缓道:“为了做想做的事,没人不付出代价,谁都一样, 在苦海挣扎就要有溺毙也在所不惜的决心,你不肯付出又想尽享一切,到头来才有了今天。”
她嘴上为了回护时平朝这样,但心中却比贵妃还能理解这种感受,谁又愿意天生活在苦海里,又是谁把她们放在其中,这样的挣扎里生出的嫉和恨都有理所应当的缘由,可贵妃却不该又想为了爬上去再把自己的痛苦施加给旁人一次。
更不该挑唐云羡看重的人当垫脚石。
“你如今被命运眷顾,把恬不知耻当大义凛然出口,有什么资格教训我?”贵妃发怒起来娇媚褪去,倒有种威仪的美,唐云羡忽然想起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后,太后和贵妃由于血缘,真的有那么几分相似。
“你当然可以憎恨太后。即便宫变前你虽然还是太后埋在皇帝身边的棋子却背叛,出卖她的计划,让她原本的心腹背叛,襄助皇帝,至此为止,你做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但你明知道自己受的苦,却还要再重演这样的悲剧,又背叛了皇帝,和苏蕴联合,利用卑劣的手段把你们做得事嫁祸到长公主身上,诱使别人骨肉相残。”提到长公主,唐云羡的心里又是一痛,语气也变得更加森然。
贵妃冷笑道:“这点我和苏蕴所见略同,看那些掌握别人命运的人却被暗中操纵杀了唯一值得信任的亲人,真是痛快。”
“无可救药。”唐云羡努力平静出的四个字却带了杀气,苏蕴看着她,在这对话的空隙突然用虚弱的语气冷冷对贵妃开口道:“眼下不是发泄怨气的时候……”
“只怕她的怨气不只是冲着太后,也冲着你。”时平朝截断了苏蕴的话,“贵妃最恨被人利用,但为了达到目的,还是要受你驱策,你信她心中完全没有怨怼吗?”
“这是自然,难道你以为我和她之间有什么深情厚谊么?”苏蕴看着时平朝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屑的嘲弄。
贵妃也并不因这句话而生气,“玉烛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地方,没有那些故弄玄虚的所谓情义,有的只是一个共同的目标。”
“你算个什么东西?”
唐云羡是突然开口的。
她沉郁冷冽的语气配上一抹怒意,这张冰冷得异样的脸上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噤若寒蝉的沉默后,唐云羡盯着微有迟疑惧意的贵妃,一字一顿地道:“我才是玉烛寺卿,玉烛寺是什么样的地方,轮不到你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唐云羡回头,正撞上苏蕴满含笑意的目光。
“你要是早有这个魄力就好了。”
“我一直都有,只不过用得地方不合你心意。”唐云羡顿了顿,“我也不愿意去合谁得心意。”
苏蕴原本炽热的目光渐渐冷下来,“合不合我心意,也不是你能了算的。”
“我如果真的合你心意,七年前早就跟着你继续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会今天站在这里形同陌路,苏蕴,我唐云羡在玉烛寺的地宫里时,唯一的朋友就只有你。有这样的情分在,就算我们注定背向而行,你也依旧是我的朋友,这点并不会受到你我走上哪条歧路所影响。可你却做了什么?被刚刚同生共死挚友所背叛的滋味,你真的明白有多痛苦么?”
唐云羡缥缈的语气让苏蕴陷入了恍惚,她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苏蕴,我其实也理解你的。”这句话唐云羡得并不轻缓,只是平淡,苏蕴却浑身一震,茫然地望向如今已难以企及的旧友,“理解?”她的声音在颤抖。
唐云羡在苏蕴面前蹲下,“对的,我理解你的感受了,这种报复的时候,想要对方体验自己所受苦楚的怨恨。”完,她手伸进苏蕴的衣襟,从侧面的口袋里取出一截竹哨,缓缓放入自己唇间。
一声短促有力的哨响过后,他们身侧的木刻长屏风发出痛苦的吱呀,轰然倒地。
贵妃惊叫着后撤一步,却被时平朝的手抵住满是冷汗的脊背,无路可退。
苏蕴的脸顿时雪白,像痛苦肆虐过后的废墟。
她们的脸色有多苍白,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皇帝齐垣的脸也是一样毫无血色。
清衡的剑横在皇帝的脖颈前,她的眼眶早已经红得仿佛高烧过后,硕大的眼眸被忍住不落的泪浸润得莹然生辉,不输剑刃的雪亮。
徐君惟双指衔着一枚比柳叶宽不来多少的暗器,抵在皇帝肋下,她也咬住了牙,穿着女孩子的裙幅时的高挑俏丽也被怒意抹平。
只有穆玳最冷漠,她并不激动,一步步走到唐云羡面前,递上手里的青瓷瓶,“解药在这,你自己看着办。”她对唐云羡这话,看着的却是面无人色的苏蕴。
唐云羡接过瓷瓶,将竹哨物归原主,站了起来,“苏蕴,我之前对你狠不下心,不是我做不到。”她隔开皇帝和苏蕴之间的视线,却并不看着她们,“君惟。”
徐君惟听到她这声呼唤,手腕轻扬,柳叶细刃的暗器光芒闪过,谁也没看清如何出手,只见原本祈福的神龛上罩好的帷幕应声而落,但巨大的神龛却格外空荡,只有一个的神牌立在正中。
皇帝的眼泪应声而落。
唐云羡在长公主的灵位前缓缓跪下,“公主殿下,你的在天之灵怕是仍然不忍心看我们这样肆意妄为吧,但你不该白白这样死,我们也不该这样白白活,死了的和活着的,都需要一个交待。”
她完后躬身三拜,站直后转身面向所有人,“皇上,你以为是玉烛寺想要刺杀你,想要给太后报仇么?”她忽然笑了,这是居高临下的笑,眼中没有半点笑意,“其实我们真正想要劫持和刺杀你,只在这次,方才你也听到了,前面的那些都是谁所为,可最无辜的人,已经死了。”
清衡的剑刃在皇帝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她的手在颤抖。
徐君惟握住清衡的另一只手,像在提醒她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
“死了的人,是不会活过来听你一句对不起的。”唐云羡云淡风轻的语气却比此刻清衡手中的剑还更锋利,“不过从今天起,我们玉烛寺四个人,也不枉担行刺悖逆的虚名了。”
苏蕴是忽然笑出声的。
她笑得舒畅痛快,仿佛全部的愉悦都荡在这声音里,所有人都看着她,却没有人被这笑声动哪怕一点,唐云羡等她笑完时已走回到她面前了。
“你此时杀了我,大概最为解气了,真的是好痛快,我都替你痛快。”苏蕴笑着。
唐云羡却低头莞尔,“是啊,你们三个人的命确实在我们的手上,但你的命是属于我的。”
苏蕴的笑没有停,可眼中却多了一丝疑惑,“你的?”
“对,你的命我了算,但我不会杀你。”唐云羡转向贵妃,“孟莞华,你背叛了太后,所以你的命是时平朝的。”唐云羡顿了顿,看向她身侧的时平朝,又是一笑,“但我觉得,他也不会杀你。”
四目相对,时平朝也笑了。
唐云羡最后看向仍呆呆望着长公主灵牌的皇帝,“他的命是清衡的,无论此时清衡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不会以玉烛寺卿或是她朋友的身份干涉。”
清衡诧异地看着唐云羡,等着她的是一个笃定的眼神,和缓缓的颔首。
清衡默默地看了看手中的剑,殿内安静异常,最初她们约定行动时,唐云羡只告诉三人在什么时间去劫持皇帝,然后又把他带在哪里不许出声藏好,不管听到什么,除非哨响,否则谁也不能露面。
可如今,害死师父的人性命就这样轻易的落回自己手上。清衡在此前做好了听命唐云羡的一切准备,却没做好自己做抉择的准备。
她看了看长公主的灵牌,忍了许久的泪滴滑过脸颊,剑刃从皇帝的脖子移开,落回身侧。
“让他活着吧。”清衡觉得自己的声音此时是如此的陌生,“师父一定不舍得他死。”
唐云羡并没因为这个抉择意外,她点点头,“他们都该活着,死了多轻松,我倒要看看在真相揭晓后,这些人要怎么算接下来的路,这些每个都想踩着别人命运去活出自己意义的人,又怎么互相收割对方的仇怨。”
这样恶毒的话她来也淡漠的不行。
淋漓的滴答声从殿外闯入,下雨了,唐云羡有一瞬间的恍惚,好像许多年前那个雨后和师父相遇的日子也是这个样子,再一眨眼,她的命运就和滚出店的铜钱一样穿过人生,来到了自己面前。
她许久才转过身,对所有人道:“送他们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其他人点头照做,殿内很快只剩下苏蕴和唐云羡两个人,她居高临下看着地上仍为缓过神来的昔日旧友,“我们到底为什么走到了今日这样的雨中?”唐云羡像问自己,也像问苏蕴,却并不等待一个回答,“其实我知道,那天没有杀我的禁军,其实是你。”
苏蕴忽然抬起头,她幻灭的目光终于重新在唐云羡的脸上聚焦了。
唐云羡继续道:“我曾经以为是时平朝,后来又以为是秦问,可我直到今天之前才想明白,秦问那天是在地宫追堵玉烛寺众,他昏迷前,是在火里。所以他是在地宫见我逃跑没有出手,我也在之前会错了意。可我忽然想到你曾经的话,你放我一马并不单单只那天晚上悄无声息的离开吧……”
唐云羡顿了顿,眼帘低垂下来,“大理寺七年前的内档,你在当时由一名禁军捉住后供出我的位置,后被就地正法尸身烧毁……你供出我的位置,调走了其他人后,杀了留下看守你的禁军,换上了他的衣服又烧了他的尸体,想借着禁军身份的掩护离开。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看看我的下场,如果是你当时后悔和恻隐,我如今能做的,也只有一样的事。”
唐云羡将解药放在地上,苏蕴能爬过来够到的位置,“那一箭,你终究没有射出来,看来我们真的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即使只是曾经,这一点大概也是不假的。”
苏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始终低着头,很低很低,低到看不见她的脸。
唐云羡似乎也不想看着她等着她去什么,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她推开门,雨细而绵,扑到身上也仿佛是弥漫开来的水雾。
苏蕴当时如何想如何做对眼前的自己来并不再重要了,唐云羡知道,她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并不需要这件事的真相。
她迈出门,关上门,深深吸气,远方被雨淋湿,天地到处都是灰暗,云层翻滚中,电闪像白亮的蛇滚成一团。
唐云羡命运的转折,似乎总在这样阴翳的雨天。
她低声笑了笑。
唐云羡的背影消失后,苏蕴才明白,唐云羡所的感同身受的报复,直到这一刻,才彻底完成,那一夜所有的恩怨,她也是从头至尾尝过一遍,这样的报复,比死亡有过之无不及,是真真正正的大仇得报,是真真正正的一刀两断。
苏蕴笑了出来,她歇斯底里的笑声唐云羡听见了,却没有为之停下脚步。
唐云羡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消失于天地之际的潮湿和凄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