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致君尧舜疏》
面恩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
崇祯长编崇祯二年九月庚戌:
顺天府府尹刘宗周疏言:
陛下圣德当阳,讨大逆、除大奸、厘大弊,一时作用已跨绝勋华而至于尧舜之道,所为继天立极者一一行之,得毋犹以为难乎?孟轲有言:责难于君,谓之恭臣,虽不肖,敢不少尘狂瞽以报恩万一。臣闻之:尧舜之道,仁义而已矣。出乎仁义,则为功利、为刑名。其究也为猜忌壅蔽,与乱同事,此千古帝王道术得失之林也。
陛下励精求治,宵旰靡宁,时举祖宗盛事,召对文华,或至夜分,虽尧舜之忧勤,弗切于此矣。犹以为未也。盖躬亲细务,朝令夕考,勒限回奏,庶几乎太平之立致然。然程效太急,不免见利而速近功,何以效唐虞之治乎?夫今日所急急于近功者,非辽事乎?臣以为辽事不足图也。不见尧舜之世,往者得辽而不守,则其无意向关久矣。即我之不能骤得志焉,亦夫人而知之也。诚得任事之臣,以屯守为上策,简兵节饷,修其政刑,而威信布之,需之岁月,未有不安者。而陛下方锐意中兴,刻期剿灭,当此三空四尽之时,竭天下之力以奉饥军而军愈骄,聚天下之军以博一战而战无期,此计之左也。
夫今日所规规于利者,非理财一事乎?臣以为今天下之民力竭矣。尧舜在上,一民饥曰我饥,一民寒曰我寒,此岂人衣而人食之哉?成赋有经,其所以取之者,俭也。陛下留心民瘼,恻然痌瘝,真无忝尧舜之仁。而辄以司农告匮,一时所讲求者皆掊克聚敛之政,正项之不足继以杂派,科罚之不足加以火耗,又三四年并征,水旱灾伤一切不问,其他条例纷纷大抵展转得之,为病甚于加赋。敲朴日峻,道路吞声,民至卖妻鬻子女以应,势且驱而为盗,转而沦于死亡。当是时也,有司以掊克为循良,而抚字之政绝;上官以催征为考课,而黜陟之法亡。以若为所欲,求国家有府库之财不可得已。功利之见动,而庙堂之上不胜其烦苛者矣。事事而纠之,不胜汰也;人人而摘之,不胜诛也。于是名实睹而法令滋张。顷者陛下严赃吏之诛,自宰执以下,坐重典者十余人,可谓得救时之权矣。然贪风不尽息也,为其所以导之者未尽善也。
()(e) 尧舜之世,礼官多而刑官少,故画衣冠,民无犯者。善乎贾谊之言曰:礼禁未然之先,法施已然之后。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曰不廉,而曰簠簋,不饬其礼,遇臣下类如斯矣。故人人有士君子之行而无狗彘之心,所谓禁于未然者也。前辅臣刘鸿训以犯赃蒙严谴,虽法在不赦,臣犹为揆地惜。乃近者厂库诸臣既发觉其见在者矣,又敕问既往不己,积弊相仍,事属暧眛,不无悬坐为赃,此而置之重典,是为不教之诛,颇伤士气。其他一切,谁误指称贿赂者?即业在昭雪,犹从吏议,从此深文巧诋,杜天下迁改之路,益习为顽钝无耻,矫餙外貌以欺陛下,士节日隳,官邪日甚,陛下亦岂能一一问之?昔张武受贿,汉文赐之金钱以愧其心,天下化之,则刑罚之不如礼教,彰彰已。
且陛下所以焦心劳思,躬亲细务而不辞者,正以未得天下贤人君子而用之也。昔者尧舜劳于求贤而逸于任人,故能成无为之治。陛下亦尝搜罗遗弃遍天下矣,而所嘉与而乐用者,多奔走集事之人。方且以摘发为精明,以告讦为正直,以便给便口为才谞,又安得天下贤者而用之?即得其人矣,求之太备,或以短而废长;责之太苛,或因悞而成过者,有动遭罪谴者。夫尧舜之所以称圣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也,故能合天下之愚以成知。今陛下圣明天纵,卓绝千古,诸所擘画,动出群臣意表,遂视天下以为莫已若而不免有自用之心。臣下自己为不及,益务为谨凛,救过不给,谗谄者因而间之,猜忌之端遂从此起,陛下几无可与托天下矣。
夫天下可以一人理乎?恃一人之聪明而使臣下不得尽其忠,则陛下之耳目有时而壅矣;凭一己之英断而使诸夫国人不得衷其是,则陛下之意见有时而移矣。方且为内降,方且为留中不报,又何以追喜起之风而奏雍熙之上理哉?且夫以王之采为国本死也而不蒙身后之恤,至今诬赃未豁,则邪正之辨几何而不混乎?挺击一案,与杨左移宫、高魏红丸,同宗社至计也,之采宜死,则杨、左、高、魏亦宜死,而逆珰之诛杀且有功而无罪矣。
门户二字,数十年来不知杀天下多少正人,伤天下多少元气。自陛下登极,严旨禁敕,冀与天下登荡平之路,而葛藤之犹未尽除。陛下矫枉过正,欲折君子以平人之气,用人以成君子之公,是消长渐分,而前日之覆辙将复见于天下也。唐虞之世,岂无谗?愿陛下熟察之也。然则兵陈而不战,财散而不私,刑以不杀为威,求天下之贤人以自辅,遂可以希尧法舜乎?未也。尧舜之道、尧舜之学,为之也,学之大者在执中数语。
()(e) 陛下生符尧舜,声色不御、宴游不迩,躬危微之征,固已得其大端。而至于求治之心操之过急,不免酝酿而为功利,功利之不已转为刑名,刑名之不已流为猜忌,猜忌之不已积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潜消暗长而不自知者于焉。默证此心之出于道者,止此仁义之良,而精以择之,一以守之,则随吾心所发,自无过不及之差,而中道在是矣。
中者,天命之性,仁义之极则也,仁以育天下,义以正天下。自朝廷达于边境,举而措之,陛下已一日尧而舜矣。夫尧舜非绝德也,陛下之心即尧舜之心也,心之中即尧舜之中也。有为者亦若是而已矣,又何难焉?孟子曰:道二,仁与不仁。不为尧舜,更无下尧舜一等可为。昔者宋神宗用王安石,用兵西北,纷纷言利,以新法祸天下,则功利之毒也。汉宣帝起于民间,周知情伪,用法无私,赵、盖、韩、杨不得其死,者为汉业衰于孝宣,则刑名之过也。唐德宗强明自用,指姜公辅为卖直,耻见屈于正论,而甘受欺于群,卒有奉天之祸,则猜忌壅蔽之为患也。此皆三代以后不数得之英主,而操术若此,祸败若彼,则尧舜之道信乎不可以不学故也。
伏愿陛下以尧舜之学术行尧舜之道,舍已以用天下之贤,省刑罚,薄税敛,与天下更始,乃始制礼乐以化天下,直接三千年既坠之圣统,则宗社幸甚,斯文幸甚。
淂旨:刘宗周条奏不无疏阔,然亦忠荩,所司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