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三十八章 只是生死之事
暮天斜垂,残云西流。那一线剑光远去东海,斩下了人间一半黄昏,又自广袤海天之中倏然而回。又或许那些剑上带回来的血色被点燃成了鲜红的霞云,那一线剑光游走之地,以某条镇外春野清溪为界,却是将人间分成了南北各自暮夜的两幅画面。神河安静地立于暮色之中,看着那个一身心口滴血如桃花的白衣自夜色镇里走出来的丛刃。那柄带血的方寸落在了夜色之中,在清溪里濯洗着血迹。“我以为你第一剑会试一试我的深浅。”神河的声音依旧平静。丛刃停在了那条当年李二老死人间的清溪南侧,低头看着剑上的那些道韵山海之意,轻声道:“李山河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得很,他入了十三叠,便想着来这里捡捡漏,这样的事情,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他得逞?更何况”丛刃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一身黑袍猎猎,立于那些人间残留暮色之中的神河,微微一笑。“这是人间剑宗的事,是你我师兄弟之间的事,他山河观的人,还不配看。”神河没有再关注某个山河观道人之事,平静地看着丛刃身后的那一大片广袤的夜色,夜月浅淡,春星漫天。人间当然已经是夜色了。神河所站立的那半天暮色,才是虚假的停滞的。“你当真要如此?”神河的声音之中,带了一些威严。丛刃当然明白神河的是什么。“我过的,师兄。”丛刃向着那条清溪之中伸出去,那柄方寸在濯洗干净之后,便倏然而来,落在了那个夜色里的白衣剑修身周盘旋着。“事实上师兄也应该清楚。人不可能同时看着天上与地下。”一线流光回旋于身周的丛刃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那处高崖,崖上有着无数剑意封锁,也有个白衣女子站在崖边执剑而立。但他要看的并不是那样一个人,而是某一个在去年死去的女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一段久远的故事。“就像人不可能同时踏在两条河里,在河流的交汇处,人总要早早的做出选择,做人做妖总要选一个,否则就会成为疯子,勾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太怯懦会一无所获,太贪心会一无所有。”丛刃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神河那一只黑袍之下的右臂。“师兄已经是千年明圣之君,又何必如此?”神河平静地抬起来,看着那只暴露在暮色里,便惹得人间剑意攀附而来的右。“师弟,倘若人间情理可通一切,那么律法与道德便是毫无用处的一文废纸。”丛刃安静地站在海风溪畔,心口的伤势依旧在淌着血,像是桃花,像是梅花,也像是一朵硕大团簇的杜鹃。这个常年坐在溪桥之上睡觉的剑修听着来自自家师兄这样一句话,而后笑了起来,低下头,轻声道:“是的,师兄的对,所以剑修喜欢讲剑上的道理,道人喜欢讲形体上的道理,巫鬼讲神鬼的道理,佛门讲圆满的道理。”“只是如果剑折了,形体残缺了,神鬼匿迹了,圆满破碎了,人间就没有道理了吗?”神河听着丛刃那颇有些讽刺的话语,只是淡淡地道:“所以人间要讲更为和谐统一的道理,而不是各执一词,各蹚其流。譬如当下,我们便可以讲一个更为朴素的道理,那就是生死,如果会死,那么道理便是错的。人间只有活下来,才是对的。所以妖主死了,勾芺死了,而我活着,做了那个人间共主。那我就是对的。人间帝王,站到了高处,有人会喜欢看向四处,譬如李阿三,有人会喜欢看向头顶,譬如槐帝,我与姬无胥有着共通之处,我们都是看向更高处的人。世人孱弱而我强盛,那么自然我便要做世人所不能做之事,行世人所不能及之途。”丛刃缓缓道:“既然论生死,今日我有剑,师兄没有剑”神河平静地道:“谁我没有剑?”人间清溪畔无比沉寂,只是无数剑风吹袭着,有如腊月风雪一般冷冽,吹折暮色,吹冷寒夜。那些浩然剑风之中,溪南的白衣剑修蓦然转头看向了东海。人间微尘。那些向着人间吹来的海风里有着万千微尘。丛刃一点点地转回了头,神色铁青地看向了那个黑袍男子。“神河!”那些万千微尘在暮色里如同星光微流一般,缓缓向着神河的右汇聚而去。这个惯来平静惯来淡漠的帝王亦是微微低下了头,看着中那柄渐渐有了雏形的灰色之剑,眸中有着一些哀伤之意。倘若细看去,那些灰色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些桃花的色彩。那么故事便从一千多年前,某个叫做勾芺的人死在了南衣河边开始起。有人被逼疯了,死了,带着死亡的种子绽放了。有人便带了一柄从黄粱带回来的剑,来了东海,来了磨剑崖。那个人叫丛中笑。他要面对的人,是当年的磨剑崖八师兄,人间妖祖。于是二人去了东海四十九万里。在那里,丛中笑惨败于八师兄之,于是拔了某柄剑,泯灭了一切。“但没有什么是能够泯灭的。”神河平静地道。“一切只会在缺一粒子的运动之中,释放能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存在。这是道圣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中明确记载的东西。”八师兄是人间妖祖,世上的第一只妖——妖这个名字,作为八师兄的名字,便是当年青衣取的。世人往往只会想起当年磨剑崖八师兄的妖族身份。却往往忽略了,这个曾经坐守人间的大妖。是一柄剑。磨剑崖某代崖主曾经的佩剑,再后来,亦是作为了磨剑崖七师兄的剑。但这不是让丛刃愤怒,神河哀伤的缘由。二人从未见过那位八师兄,自然不会对于重新唤来八师兄的本体,会有什么触动。关键在于。当年丛中笑拔剑,与妖祖同归于尽。所以那些落向神河中的那些人间微尘,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丛中笑。“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神河将中的那柄剑横于身前,无比温柔地抚摸着每一寸剑身,轻声着。“这是欺师灭祖,这是大逆不道,这是泯灭人性。”而下一刻,这个一身黑色帝袍的男人却是握剑向着天地斩了一剑。丛刃身前的方寸骤然带着剑意化作流光而去,将那看似斩向天地,却是斩向了丛刃的一剑拦了下来。一剑之下星光摧折,万物凋零。双剑倒折而回。人间剑风烈烈之中。那位人间帝王无比平静的立于暮色之中执剑而立。“只是师弟,我们今日要讲的道理,是生死。生死之外,一切之事,都是事。”丛刃抬起头来,在神河终于变得冷冽的话语之中,静静地看着那些在剑光交错之下,于暮色里落向夜色之中的桃花。“是的,师兄,是生死之事。”这个白衣剑修声音同样冰冷,伸出,好像接住了某片桃花,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也许本就没有桃花,只是在那些剑火迸射之中,落向人间的灿烂的火屑。丛刃的身影仿佛凝滞一般长久地停在溪畔。而下一刻,那道立于原地的身影却是缓缓化作流沙消失,只留下了一个颇为浅淡的巫鬼印痕。人间暮色与夜色之间如同出现了一道不可见的平湖。白衣身影消失在了黑色的湖底,却瞬间出现在了湖面,有如一剑破湖而出一般,落向橘色的暮光之中。神河神色一凛,竖剑身前,并指落于剑柄处,而后一路抵着剑身向下,指尖有着无数金光道文浮现,那柄微尘之剑上,由上而下的瞬间烙印下无数道文。黑袍身前以剑为基,瞬间无数道文化作一个三尺见方的符文之盘,而后又如同被惊扰了的平湖波纹一般,迅速地扩展开来。那一剑倏忽而来,落在了那一道道文屏障之上,剑上无数黑气弥散着,化作冥河之水尽数垂落人间。而那个再度现出身来的白衣剑修身上,亦是有着界限分明的一幕。一半是万千道文流转,另一半则是巫鬼之力环绕。人间兼修四大修行之道的并不多。丛刃是。神河亦然。二人身周都是万千术法流转,道文破碎,巫鬼之力弥散,而中之剑悍然相交。那些在二人相交之处弥散的浩然之力,便是那片被神河留在人间的暮色,都是寸寸地碎裂着,将那些剑意尽数倾洒向人间之中。一如当初卜算子所那般。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存在。人间是礼不住的。那些碎裂的暮色之下,有着无数乾坤道文无比迅捷地流转着,化解着一切落向人间的剑意。某个立于东海青山之中的老道人神色蓦然苍白,怀中那面本就有了裂纹的镜子,自行飞出,承接着道人那一口喷出的血液,化作了无数血色道文,一同升向了天穹之中。而东海高崖之上,那些当年那一代磨剑崖弟子们残留下来的剑意,亦是在云雾之中涌动着,白裙女子神色凝重地迎风而立,一崖云雾正在被那些剑风向着东海吹袭而去。崖下暮夜之中的师兄弟二人一触即分。那片暮色在瞬间便已经残缺下来。像是某幅尝试盖住夜色的黄昏的画卷,被斩得支离破碎一般。丛刃身周巫鬼之力翻涌,执剑消失在了原地,再度出现时,却是在暮色天穹之中,方寸环绕白衣流转,一掐住剑诀,一却是下冥之诀。鬼术,刹那冥河。一条浩荡冥河自高山之上,如同垂落人间一般浩荡而来,万千鬼花瞬间绽放与冥河岸畔,摇落着侵蚀世人灵魂的黑色花粉。那位人间帝王执剑立于冥河之下的暮色东海之野,看着那一条覆盖了整片人间天穹的浩大冥河,只是抬起来了一只,不无平静地道:“巫鬼之道,我远比你强,师弟。”丛刃是槐安人,而神河是黄粱人,论巫鬼之术,自然是神河更甚一筹。所以在神河的那只上,同样是一术巫诀。那一条在浩荡之中,向着人间回正的冥河,却是被无数自人间开往天穹的冥河鬼花簇拥着,强行止住了降临的势头。而这个人间帝王身周竖剑身前,一身剑意自神海涌出,没入身前微尘之剑上,身周出现了无数剑光之影,而如同浩瀚之流一般,向着那一条立于天穹之上的冥河而去。丛刃神色一变,脚下巫痕闪烁,整个人却是消失在了那条冥河之中。而就在丛刃离开的下一刻,那些剑光之流浩然撞击向天穹而去,那一条触目惊心的浩大冥河与这片冥河人间,却是直接被一剑斩断,化作漫天漆黑的飞絮余烬落向人间。丛刃的身影出现在了溪畔原野之上,心口仍自在滴着血,然而这个白衣剑修却毫不在意,只是平静地看着远方立于溪山之下的神河,轻声道:“是的。”在故事的最初,丛刃是剑修,而神河是巫鬼之修。一切命运的改变,在很多年前,那个黑衣之人,出现在了人间剑宗门口,而后拜入了丛中笑门下。于是那柄握在中的方寸被松开来。如果巫鬼之术不行。那便来道术。丛刃是剑修,当今剑宗出自磨剑崖,磨剑崖出自函谷观,所以剑修自然也可以是道修。方寸在暮色人间之中,带着切碎一切的凌厉,射向那个黑袍帝王,而丛刃则是竖掌身前,由掌变诀。于是八方风雨,垂落暮色。丛刃当年自然很是欣赏白风雨这样的一个后辈。而那风雨垂帘之中所带着的割裂之意,未尝不是剑意的变体。天上也许下雨,也许下剑。于是丛刃下贱地学了那个后辈道人的道术。风雨之势将整片人间笼罩进去,雨幕如帘,垂雨如剑。神河神色平静地立于那些风雨剑意之中,一身剑意涌出,落于剑上,一剑斩落人间,不知去向,而人间清溪暮流畔,却是有片片桃花而来,继而是一株浩大的遮天蔽日的桃树在这个黑袍帝王身后浮现。八方风雨垂帘人间。然而人间溪桥桃花畔。风雨不可入。只是这样的一幕,却是让那个立于风雨彼岸的白衣剑修蓦然眸光冰冷。“神河!”神河只是平静地道。“生死之事。”这样简短的四个字,是一切的答案。只是对于那个白衣剑修而言,像极了许多的讽刺。于是执剑跨越风雨,身化剑光,瞬间出现在了神河身前,一剑之下,那些桃花风雨,被尽数斩开,便是那个黑袍帝王,都是没有提剑迎之,而是同样化作剑光,消失在了那一处。二人再出现的时候,已经不在东海崖下,而是出现在了一片连绵的大河青山之中。山中无数剑宗林立,此时却早已没有了人影。这里是曾经东海剑宗的地盘。然而早在故事开始之前,他们便已经离开了东海。那一剑紧随而来,整个东海剑宗的那些大河青山,被一剑斩开,化作了一条漫长幽深的峡谷。一直神色平静地神河至此终于露出了一丝怒意,骤然停了下来,提剑一剑劈了过去。将那个一路追来的剑修一剑劈得倒退而去。“你疯了吗?”神河带着怒意的声音在暮色之中落向人间。丛刃在天穹之上稳住身形,抬擦去了唇角的血色,神色冷然道:“师兄,这是生死之事。”丛刃的话音还未落下,中方寸之上已经再度凝聚着剑意,浩荡的天地元气向着那个白衣剑修的所在汇聚而来。下一刻,丛刃的身形消失在了原地。神河神色之中带着怒意,同样一剑迎了上去。天地之间,万千剑意洒落,暮色破碎,却带来了另一种更为恢弘的色彩,那些将整个东海笼罩进去的乾坤道文,在这一刹那,却是不堪重负一般,骤然寸寸碎裂。立于远方东海之上老道人面如纸色的吐了一口血,盘坐下来,轻叹一声。而后看向了一旁的道童。王花眼前骤然出现了一片极为璀璨的白芒。而后下一刻,天地之间一切停滞,有神鬼浩大虚影出现在了天穹之上。那些落向人间的璀璨剑意,至此才终于止息下来。然而纵使如此,王花亦是闷哼一声,唇角同样有了一些血色,眼眸之中的黑色纹路之上却是隐隐出现了一些剑痕。虽然那些剑痕极为浅淡,然而那是落在了大司命虚影之上的剑痕。而天穹之上的那道虚影,亦是虚弱了几分。这个道童忽而有些明白了当初那个橘衣白发女子来见她的时候,的那一句人间依旧有剑是什么意思。王花怔怔地看着暌违已久,却好似变了一个模样的人间东海。老道人很是愧疚地看向这个道童,抬摸着她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头顶。“替人间再拦一剑,我们便不管这些事了。”道童沉默了少许,神色坚毅地坐了下来,轻声道:“好。”这个蒙了许久眼睛的道童自然知道现在的人间发生着什么事。再拦一剑。多了,她也拦不住。哪怕大司命的魂灵便在她的眼眸之中。但是终究,她不是那个当年主宰过人间生死的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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