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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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刚诞生时朦朦胧胧, 没有什么意识,只觉周遭一片漆黑、憋闷,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他伸脚一踹,感到好像踹开了什么东西, 他爬过去一撕, 就感觉到外面灰暗的光线。

    他三下五除二撕掉碍事的包裹着自己的东西, 正要爬出来就感到了下面的空旷。

    他的面前没有地方供他落脚,他好像在一个枯死的老树上,龟裂干燥的树杈顶着他,包裹着他的东西才没让他掉下去。

    他往下一看, 就瞅见了一片绿灯笼似的眼睛。那些都是全身漆黑的魔物,贪婪的盯着他, 连涎水都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倒毫无害怕之心,直接从树上掉下来,掉在一堆丑陋恶心的怪物中间。

    等待许久的怪物蜂拥而上,齐齐往他身上扑去, 一只接一只,层层堆叠起来,远远望去,简直盖成了一个山丘。一声声低哑的嘶鸣,摩肩接踵的摩擦声, 还有不断跳上来企图分一杯羹的怪物。

    他被压在最下面,感到一张张大嘴朝自己身上咬来咬去,一身的黏腻。他不耐烦, 于是一掌拍出去,飞了一片。他又随手拽过来一只怪物,无师自通地往它脖颈上一咬,满口的血肉味道。

    不大好吃,但能填饱肚子。他这样想着,把手上这只扔了,又抓了一只过来。

    怪物们惊声尖叫,终于意识到这个看起来白胖的娃娃不是它们能够肖想的,纷纷都要逃离。而那逃离不够及时的,就被他抓住,一口咬下去,喷了一脸的血污。

    他毫不在意,随便擦了擦就继续咀嚼。

    此后的时日,他就在这一方始终灰暗的天空下爬行,遇到能吃的就上去咬,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他还遇到过许多同类相食,交.媾与进食并行,还遇到过合围狩猎。他对这些统统都没有兴趣,如果其中一方好吃,他可能会上前去咬,如果有别的来阻拦,就把它们全拍开。

    直到有一日,他来到一棵树木前。

    那树在一座山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爬上来的。树干粗壮,树皮是灰褐色,有许许多多纵裂的纹路。这树一直通往上面,他抬眼也看不到顶端,只能见到黑漆漆的洞顶。

    他难得起了些好奇心,想看看上面什么样,便抬手往上爬。他的指甲尖利,可伸缩,紧紧抓在树干上,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往上。

    渐渐地,他好像碰到了土层。他挥动自己的四肢,艰难地拱开有些密实的土层。他爬啊爬的,终于脑袋尖一顶,上头一空,他伸出圆溜溜的脑袋,一双眼终于得以窥见天光。

    天空很明亮,光芒甚至带有温度。

    他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与地下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他见到了之前从没见过的东西,看见了之前从没看见过的颜色。他不知道怎么,他也不会话,只能咿咿呀呀地表示自己的高兴。

    一身白袍从大石块后面转了出来。

    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他也不怕他,因为对面的人眉眼弯弯的,一直看着他笑。

    白袍走到他面前来,把他从地上抱起来,清朗的声音十分好听:“家伙,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听不懂对方在什么,只知道咿咿呀呀,还伸出一只肉爪想去抠那个人的眼珠。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东西,又圆又大,流光溢彩,里面还装着一个的胖胖的灰头土脸的娃娃。他要把这漂亮的东西据为己有,揣在自己身上。

    那白袍却忽然躲过他的肉手,在他的脸蛋上轻轻亲了一下。柔软的触感在脸颊上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淡淡的好闻的气息,令他有些沉迷,于是他就往这白袍身上拱了拱,一头埋进去,果然都是满满的好闻的味道,满满都是软软的触感。

    他一高兴,又开始在对方怀里咿咿呀呀起来。白袍看着他也笑了,眉眼弯弯,那两个又大又圆的黑球球好像更有光彩了,被天光映照得仿佛在发光。

    他忽然就不想再去抓那个球球了,球球在对方身上似乎要更好看一些。

    而且这个白袍又好看又好闻,他要跟着他。这样想着,他就双手双脚都缠着对方。

    “要跟着我吗?”那个好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你还没有名字吧?我给你取一个好了。”

    他乖乖地不动,看着对方沉思中的神情,纤细脆弱仿佛一掐就断的脖颈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面前。这样的脖子一看就十分美味可口,他如果现在扑上去,一定一击必中。

    他有些蠢蠢欲动.

    “你就叫韶吧,寓意美好。愿你一生都平安喜乐,永远美好。”

    那一刻,白袍的眼中光彩大盛,美妙得叫他当场失了神。

    白袍带他回了自己屋子,给他柔软的床铺睡,给他拿香气四溢的果子吃,每天陪他玩,教他话,给他看那些歪七八扭的像虫子一样的字迹。白袍总是温柔地注视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睛里面亮晶晶的。

    他渐渐长大,后来知道了白袍的名字叫画。而他自己,虽然还不习惯,但每次画叫他韶的时候,他都会乖乖站到他面前去。任他给自己洗爪子,洗脸蛋,洗脚丫。

    韶先开始还不习惯,但是画似乎非常热衷给他洗澡,虽然每次给他洗的时候都要拍一下他的屁股,他几句“坏子”、“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他不明白画在什么,但是每次画这些话的时候,眼睛还是亮亮的,弯弯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没做错事,就也傻兮兮地冲着对方笑。

    然后对方就会轻轻捏一捏他的脸蛋,或者刮一刮他的鼻子。

    每到这个时候,韶都有点隐隐的失落,为什么画不像当初那样亲我了呢?

    他不知道,他长得飞快,已经快要长成一个少年的模样了。

    这之后的某一日,韶被画喊去,听他道:“韶,你跟了我十二年,按照俗世里的做法,应该给你办一场盛大的生辰礼才对。可是我这里人烟稀少,不然就送给你这个好了。”

    他着,手上递过来一块温光润泽的玉。

    画道:“这是跟了我很多年的东西,是从前昆仑山上轮回盘上长出来的东西,有灵性,我叫它往生瑗。现在送给你,韶。”

    他没有接,而是睁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道:“要,要我的名字。”

    画温柔地笑了一下,牵着他的手进了画的屋子。然后画招呼他到他的面前来,他欢天喜地地跑过去,画就从他的身后覆了上来。

    一股淡淡的香气袭来,令他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身体都轻轻地颤抖。

    偏偏这时画还对他道:“别紧张,这个挺简单的。”

    然后一只素白的手伸过来,包住他的,带着他握着毛笔运起灵力在那块玉上写了一个仙风道骨的“韶”。

    玉瑗被红绳串起,从他的脖子前绕到后面,画站在他面前,为他轻轻系上了红绳。他笑道:“喜欢吗?”

    那双琉璃一样的黑眼珠望过来,里面盛满了笑意。

    韶呼吸一窒,呐呐道:“喜欢。”

    却不知道是在人还是玉。

    当晚韶做了一个梦,梦里两个人在纠缠,他压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漆黑的长发散了一地,淡色的嘴唇吐露出喘息,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水色,莹白的肌肤上泛起粉红。他像从前在地下看到的丑陋怪物那样纠缠着对方,和他交.媾,用力地摆动身子。

    韶醒过来的时候,身下的衣物湿了一片。

    翌日,画要送他一把剑。他长大了,可以修行了,需要一件趁手的法器。画他根骨奇佳,适合练剑。

    他没有意见,只是呆呆看着画的嘴唇回想前晚梦中的滋味。

    画收拾行囊,带他去遥远的海边,在海水滔天中鏖战,最后切了一截应龙的角要给他练剑。

    那时画站在长风中,正侧过脸来望着躲在礁石后的他笑。

    他心脏砰砰的,好似要跳出来。

    回去后,他蘸着笔墨,头一次以虔诚的心画出了心头那张画的侧脸,然后将它偷偷夹在画书房里的一本黑皮书里,书名他认不全,就记得最后两个字是什么“化录”。

    翌日,画递给他一柄剑,那剑不似一般的剑那样剑身雪亮,倒是乌沉沉的,像是把所有光芒都吸进去一样,厚重内敛。轻轻晃一晃,便能听到阵阵龙吟,沉厚有力。他欢天喜地地接过来,画又手把手教他练剑。

    此后日日清,他在山顶的竹林中练剑。他执剑在空中舞动,耍出招招精妙的剑法。剑气激起数丈远,在山顶竹林间势不可挡,割破无数粗壮的竹子,惹起万丈尘埃。旁边那人看着,白衣翩跹,逆光而立,衬着身后清朗的朝阳,只觉清俊出尘。

    他心生欢喜,只盼那人的目光专心停留在自己身上,日复一日,直至地老天荒。

    可惜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