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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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澈略一比划:“就是……避火图之类的。”

    孙吉了然,却是更为作难:“这个……并无,万岁也未交待。”

    孙吉着话心里便止不住地犯嘀咕,避火图这东西还不好找,外头哪儿哪儿都有卖的不是。

    桓澈瞧见孙吉的神色就知他在想甚。他自然知道避火图这玩意儿不稀罕,但宫里的避火图跟外头的兴许不一样,不得能有点更有用的东西。

    既然他父亲没安排,那他回头自己弄几册来便是。

    孙吉仍踟蹰于那几个宫人的事,委婉劝桓澈将人收下。

    桓澈道:“公公不必白费力气,回去后照孤所言便是。父皇但问,也是来问孤,怪不到公公头上。”

    孙吉看他坚持,只好作罢,领着人施礼作辞。

    桓澈看了眼众人背影。

    其实遇上这种事,最好的法子是将人收下。他可以不碰,但长者赐,不可辞,何况是他父皇那样的长者。

    但这种女人留在府里就是根刺,顾云容倘若知道了,必定不悦。而且这种女人因着来源特殊,处置起来也麻烦。

    总之,还是拒收最干净。不过他今日此举,必定惹来他父亲的不满。

    贞元帝正坐在东暖阁内批奏疏,闻听孙吉回来复命,挥手命传他进来。

    孙吉入内行礼后,便将适才之事原原本本地敷陈一番。

    贞元帝听罢,手上的玳瑁笔一顿。

    “不肯收?真是越发本事了。这是宁负君父之意、宁担抗旨之罪,也要博美人欢心。”

    贞元帝在奏疏上批了几笔:“敢怕往后便是娶了媳妇忘了爹。”

    孙吉帮桓澈圆了几句好话,却忽听贞元帝道:“你朕这几个儿子里面,谁最孝顺?”

    孙吉僵了一僵,陪着心:“诸位殿下对陛下各有敬孝之心,老奴眼拙,瞧不出哪位更胜。”

    贞元帝眼皮不抬:“你知你为何只能当个秉笔,总是越不过郑宝么?”

    孙吉跪地:“老奴惶恐,老奴自来不会话,掌印比老奴资格老……”

    贞元帝摆手:“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资格老只是一层,方才那一问若是让郑宝来答,他必先恭维太子这个诸子长兄一番,而后再赞一赞几个亲王。”

    孙吉额上直渗冷汗。

    他一时紧张,竟是失了分寸。太子居长又是储君,当为楷模,自然应特显于诸王,怎能与诸王一般。

    贞元帝叹息,命孙吉退下。

    孙吉有此一答,似乎也不能全赖他。太子虽正位东宫多年,也一直尽力表现,但威望始终不高。

    太子的资质实在寻常,倒是亲王之中很有几个能人,尤其是他那个幺儿。

    若是太子与老七的心窍头脑对调一下,那就天下太平了。

    顾云容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宫里派来的女官镇日教授她诸项仪礼,并再三让她温习婚礼仪程,交代她万不可出错。

    大约因着前世婚礼仓促,她记得当时婚前没有这样繁琐。

    腊八这日,她正窝在房里喝腊八粥,徐氏进来,屏退左右,坐到她身畔。

    顾云容抬头,与徐氏大眼瞪眼对视片刻,终是禁不住问她过来作甚。

    徐氏略顿,道:“你先前究竟去了何处?”

    顾云容听她又问起这茬,支手揉脸。

    她此前回来后,徐氏跟顾同甫便联手审了她好些时日,她只道是趁着尚在闺阃之中,出外走走。

    夫妇二人见问不出,她又的确安然无恙,末了敲着她的脑袋教训了一顿,让她往后安生些,不要犯傻。

    尤其是徐氏。

    徐氏从前是经过苦日子的,又深谙女子之不易,连番敲,告诫她出阁之后定要老老实实的,王爷既肯求了陛下让她做正妃,那想来是实心实意喜欢她。她定要专心一意跟王爷过日子。

    如此等等,从九月念叨到腊月。眼下这怕是又要来敲她。

    顾云容直道她已谨记母亲教诲,意欲岔题。

    徐氏却忽愁道:“你父亲身边无侧室,我倒无弹压姬妾的经验与你道。头先与人闲磕牙时倒零星探了些,也不知中用不中用。等我细想了与你听,你若一时记不全,便寻笔记下。”

    顾云容一口粥呛在喉间。

    徐氏瞪她:“休不当回事!王爷府里哪能只你一个,侧室进门是迟早的事,你必要预先筹谋。”

    着话,又思及子嗣之事,抓着她的手低声道:“而今陛下只一个皇孙,你若得生养一个哥儿,那地位便稳不能撼了。这些时日我都叮着厨下那边给你调着,过会儿再与你几个方子,你仔细收着,务求早日孕珠。”

    顾云容埋着脑袋,僵硬应声。

    这种事真是急不来,似乎越急越怀不上。她上辈子也一度为子嗣之事发愁,后头对于赢取他的心逐渐绝望,益发急于孕子。

    但至死也没能怀上。

    她后来想起其实还有些庆幸,倘若她那时怀着孩子,岂非一尸两命。

    顾云容深叹,成了婚就是比从前想得多。

    徐氏出去给她取方子时,顾嘉彦忽至,与她谢景而今在园子里坐着,欲与她觌面。

    顾云容一怔,旋想到今日腊八节,谢景应是前来拜谒,只是她不知他来了而已。

    她摇头道不见,顾嘉彦却是踟蹰着道:“妹去见他一见也不当什么,横竖也是自家表兄。我陪着你一道去。”

    顾云容狐疑量他,谢景怎会让顾嘉彦来传话的?

    顾嘉彦轻咳一声:“表弟得言辞恳恳,我便代为捎话。有我在跟前,他又不敢如何。”

    顾云容问:“表兄可是有何事?”

    顾嘉彦道:“我也不晓得,表弟只让我来请妹过去一趟。他还,此番之后,下回还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

    顾云容又被顾嘉彦游少顷,思索一回,点头。

    顾嘉彦一径领着顾云容去了后花园的芙蓉亭。

    他遥遥望见谢景独坐的侧影,心头感喟良多。

    他之所以答应去带话,除却因着谢景恳切之外,还有一层原因,就是觉着谢景可怜。

    当初他妹与谢景的婚约是谢高夫妇两个背着谢景强行退的,后来谢高夫妇被谢景动,欲复续婚约,他妹却又去了徽州。

    两厢有青马竹马之缘,却无夫妻之份。

    谢景闻声转头,起身叙礼。

    天寒,顾云容内着紫绒袄裙,外穿毛绒丰厚的雪貂大氅,迤逦徐行雪地,更显她芙蓉面皓如霜雪,眉眼胜画,窈姿曼态。

    她微屈身朝他道了万福,问他叫她前来所为何事。

    谢景恍神须臾,淡声道:“表妹即刻就是亲王妃,我受不起表妹的礼。”

    他罢又是一顿,他这话得仿似透着一股酸气。

    “将表妹叫来,是想与表妹,怡姐儿的婚期就定在明年正月二十,我今次过来,也是来敬奉请帖的。”

    谢景看向她:“她让我冒昧一问,届时可能拨冗,前来吃一杯喜酒。”

    顾云容知道谢怡也是婚期在即,这阵子都被杨氏拘在家中待嫁,没能来寻她。

    她认真想了一想,道:“我尽量去。婚后事虽繁,但二十那日应当能空出来。”

    她又让谢景代她向谢怡转达她恭贺新婚之意,便问谢景还有何事。

    谢景不语。

    他缄默得太久,以至于顾嘉彦都禁不住低声提醒。

    谢景仍是闷声。

    顾嘉彦见状,让顾云容暂回。

    顾云容才回身,谢景遽然一步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臂。

    她骨架娇,又瘦俏,即便隔着厚衣皮裘,依旧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纤细。

    谢景瞬时忆起过往种种,几是咬牙切齿道:“兜兜你实与我,你究竟是何时与衡王相识的?为何当初你我才解了婚约,你就与他四处巡游?”

    顾嘉彦唬了一跳,忙去扯拉谢景。

    谢景心下悲愤,气力颇大,顾嘉彦急得寒风中冒汗,低声与他解释当年状况。

    谢景不信,双目赤红:“那他缘何要带上你,只带表兄莫非不成?”

    顾云容也没法答他。这个问题她当年不懂,现在也不懂。

    顾嘉彦眼看着谢景陷于失控,情急之下附耳跟谢景低语几句。

    谢景一顿,须臾,松开手。

    顾云容舒口气,摸摸因拉扯挣扎疼痛麻木的手臂,抬眼扫了垂眸不言的谢景,忖量一回不知甚,遂作辞离去。

    谢景稍稍平复,坐回亭内炉旁。

    顾嘉彦惊魂未定。这事要是被他爹娘知道,等他考罢明年春闱,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谢景目光定在远处枝头的薄雪上。

    顾嘉彦适才与他,他不顾虑己身也要想想自家父母姊妹,衡王看顾云容看得紧,倘知晓他今日之举,恐会报复。

    谢景想起顾云容先前问他是否作梗于顾同甫那件事,嘴角溢出一抹冷笑。

    不用问,将此事捅到她面前的人必是衡王。

    眨眼间便至正旦。

    除夕之后,日子仿似过得尤快。大年初五这日,顾家上下忙得人仰马翻。

    亲迎日虽在明日,但实则前头两三个月已开始走仪程。如今纳徵、发册、铺房、醮戒等礼节俱已过讫,纳徵礼物、发册礼物、催妆礼物等礼也先后送至顾家,只差亲迎。

    转日初六,桓澈于承天门受命讫,转来顾家接亲。顾云容翟衣翟冠,由女官导引,与桓澈行罢诸礼,又乘凤轿随桓澈回到承天门过礼。

    礼毕,往奉先殿行庙见礼。

    庙见礼成,又偕赴王府,行合卺诸礼。

    既成,新人入洞房。

    待到撒帐、唱祝毕,发众人喜钱出来,室内方消停。

    顾云容知今日仪程已走毕,忙吩咐秋棠与春砂将她脑袋上的东西都拆了。

    徐氏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在陪嫁丫鬟里加了这两个进来。

    两人起先不敢,然顾云容再三坚持,又思及王爷出去前交代好生侍应,这便给顾云容卸了翟冠钗环,又拿篦子给她通了发。

    顾云容将身上吉服也一并除了,换上家常衣裳,顿觉浑身松泛,一头倒入帐中,却又被花生枣子等硌着,咧咧嘴,随手一拂,腾出一片空处,瘫倒在床。

    从旨意颁下那日至今,婚礼章程过了四个月,还不算完,明日还要入宫朝见帝后,后日还有盥馈礼,再后头还有三朝回门……

    顾云容内心哀嚎。

    她又饿又困,阖上眼挣扎片刻,终是没爬起来吃东西,交代殿下来了叫醒她,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初更时分,宾朋渐散。

    桓澈拓门而入,转过须弥座紫檀透雕花鸟屏,入目就见顾云容窝在一堆花生桂圆里面拥被而眠。

    秋棠等人惊而见礼,欲去唤顾云容,却被桓澈挥退。

    待屋内只余他二人,他近前细观。

    他出身皇室,见过美人无数,顾云容可称个中魁首。

    她侧对他,粉唇微嘟,卷睫飞翘,如瀑青丝流泻枕被,罗缎阔袖上翻一截,露出一只玉雪娇润的纤纤柔荑。

    满室春暖,她睡得酡颜如醉,如绽桃花,引人采撷。

    桓澈放轻呼吸。

    他平日不爱饮酒,今日被淮王并几个宗室世家子弟按着灌酒,闹闹哄哄,推辞不过,以为要扶墙回房,谁知出来时竟只是感到些微头晕,始觉自己原来如此海量。

    他坐到床畔,想了一想,握住她的手,俯身亲吻她脸颊。

    触之如温玉似娇蕊,既软且香。

    原只预备亲一下就唤醒她,谁知愈吻愈迷醉,鼻间满是她身上香泽气息,激得酒意上涌,浑身燥热,索性就势压倒,解她衣衫。

    顾云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旷野上漫步采花,忽有一只大猫扑入她怀中,她不慎跌躺到长绒毯一般柔软的草地上。那只猫不住在她身上蹭,又舔她面颈,拿爪子扒拉她,似求抚慰。

    她被蹭到颈上痒痒肉,笑着躲,又舒手抱猫,慢慢顺毛。

    那猫却好似越抚越大,末了生生压在她身,沉得她胸口憋闷。

    她在猫脑袋上拍了一下,嘀咕了句“乖乖下去”,侧手推猫。

    大猫非但稳如泰山,还低低咕噜了一声,竟是伸爪来扒她衣裳。

    顾云容一惊,合着还是一只色胚子,奋力起身之际,蓦然醒来。

    四目交对。

    一个满目幽光,一个满面懵相。

    桓澈适才亲吻之际,但见她一面笑一面躲,又主动张臂拥住他,一下下轻抚他脊背。

    还叫他乖乖。

    一瞬的受宠若惊后,他意识到她是在做梦,却也因着她的举动受到了鼓舞,完全压她在身下,扯她衣衫。

    顾云容反应过来,面红耳赤。

    她闻见他身上酒气,又看他面有红晕,要起身去给他端醒酒汤,又问他可要沐浴。

    桓澈一把按住她:“你再抱抱摸摸我。”

    顾云容觉着他可能真是有些醉了,拍拍他:“你先松开我,不然我不抱也不摸。”

    “我一松手你就走了。”

    顾云容闻言,心中忽然又酸又软,飞快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轻咬耳朵:“我不走。”

    他身子僵了一下,暖香热息里,头又开始晕乎。

    “你乖乖躺着,一会儿喝一碗醒酒汤,不然第二日起来头疼。”

    他听她这般罢,缓缓躺回枕上。

    等他被她看顾着喝了醒酒汤,歇息片时,头晕稍减,提出去后头园子里赏梅。

    顾云容也知王府花园里有一片梅林,眼下还在花期。

    两人简单拾掇,捧着袖炉出了暖阁。

    路上,顾云容问他怎就忽然起意要去赏梅。

    他侧首看她:“我今日检视府邸时,见梅花开得正好。虽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我方才蓦地想,灯下雪中的梅花大约别有一番韵致,这便想与你踏雪寻梅去。”

    “你看,”他猛地凑到她耳畔呵气,惊得她一缩,“旁人都是一进洞房就办事,我们是看了花儿再办事,是不是显得雅趣绝俗,与众迥异?”

    他看她红着耳朵低头不语,止步,一手半揽她,一手拨弄她貂裘上柔顺的皮毛:“怎不话?你觉着这主意不好?那不如我们一边看花儿一边办事?”

    顾云容深深埋首。

    真是什么都敢,大冷的天,他也不怕冻住……

    桓澈带了把剪刀过来,到了梅林,与顾云容一道剪了几截梅枝,预备回去插瓶。

    两人又逛游一圈,方欲回去,忽闻一道震天响的尖啸。

    桓澈心弦一绷,倏地冲来挡在顾云容身前。

    两人都如临大敌,谁知循声抬头一看,竟是一朵烟花升空。

    桓澈嘴角轻扯。

    顾云容吁口气,正要拉他回还,却见又一朵烟花盘绕破空,紧接着,啸声勾连成片,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两人对语几乎不能闻声。

    顾云容仔细一看,发觉那烟花华美烂漫,一时倒驻足仰观起来。

    那焰火接连不止,花样多变,一时是琼花仙台,一时是宫阙楼阁,一时是村坊社鼓,嵯峨壮观,惟妙惟肖。

    甚至还有五鬼闹判、十面埋伏的巨幅场面,几乎覆盖整个街巷的上空。

    上一幅烟消光陨,下一幅立时腾补,俯仰之间,仿佛置身光怪陆离的梦境。

    顾云容叹为观止,她头一回看到这样壮观的焰火。

    桓澈也不急着走。烟花还在次第升空时,他仔细留意了燃放之处。

    好像就在王府暖阁后面的那道院墙外面。

    因着花园离暖阁不远,且这焰火实在动静太大,所以他们即便身处花园,也能看个一清二楚。

    谁敢在王府附近私放焰火,且还是在他的新婚之夜放。

    他眸色沉冷,唤来几个护卫出去查看。

    他回头,最后一束烟花呼啸升空,轰雷一般炸开,在无际夜幕中绽出千万朵杏花。

    杏林深处,一人广袖深衣,手握陶埙,侧首凝睇,仿似正穿过如雾似霰的杏花雨,深深谛视远方伊人。

    四下一静。

    桓澈面上神色数变。

    对于眼前这一出的始作俑者,他原先也只是猜测,但看到这最后一幅烟花图,已然无需猜测。

    他可是清楚记得,宗承曾在京郊杏林为顾云容吹埙。

    随后,他又想到了一件更可恶的事。

    今夜是他心血来潮出来赏梅,若是他没出来呢?

    试想,眼下夜静更阑,倘他正在暖阁享云雨之欢,骤闻这惊雷一样的焰火声,不得一个不慎就要吓得不举。

    据当年宋高宗就是因鱼水欢会之时突受惊吓,就此不举。

    桓澈愈想愈气,愈想愈觉宗承那厮就是这么个目的。

    隔着崇山瀚海竟还要阴他一把,外带勾搭他媳妇,岂有此理!

    正此时,先前出外查看的护卫回返,禀道:“殿下,有人在外头安了花桩,足有两丈高,正当中两个火炮口。那烟花竟是置于炮筒内点燃腾空,的们去看时,放烟花的几人已将烟花燃毕,见有人来,丢下家伙便遁走了。”

    顾云容心道,那照这个阵势,可以算是礼炮级别了。

    桓澈命人出去将那些花桩炮筒通通收进来,转回头就将顾云容挽回了房。

    “都过去半年了,他竟是还惦记着你。”他掩好门,回身,幽幽盯了顾云容须臾,蓦地大步上前。

    顾云容才除下貂裘,就被他抓住双肩牢牢抵到床柱上。

    他身上沾染了些许寒梅的香,原本甘冽的味道却因混了犹存的酒气,酵出一种旖旎醇烈的气息。

    他呼吸渐趋急促,蓦地含住她耳珠,将她横抱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