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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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云容一顿。

    她的手还被他抓着。

    他的掌心滚烫,烙铁一样箍在她的手腕上,似有激荡的热流自两人肌肤相贴之处蔓窜开来,直冲她肺腑。

    顾云容试了一试,几挣不脱。

    发着高热竟还有这等气力。

    她垂眸,缓缓凑近,琼花玉蕊一般的唇瓣轻触他隐在乌发之间的耳廓,吐息如兰。

    “她就是死了啊,哪有什么不可能。她死前纷纷乱乱想了许多,最后还是定在了你身上。她在想,你回来看到她死了,会否有一丝难过。你会难过么?你会记得你曾经在江南山水间邂逅的那个姑娘么?”

    “那个救了你之后被你娶回去的姑娘,那个镇日仰视你的姑娘。”

    她等了半晌,耳畔却只是一片阒然。

    她侧过头去看,他睡颜恬荡,连眼睫也不曾颤动一下。

    攥住她的力道也渐渐松缓下去。

    似乎再度陷入昏睡。

    顾云容低头端视他片刻。

    这个人实在生得好看,五官精雕,即便是在昏睡,容泛病晕,唇色苍白,也不掩华盛神骨。脸颊侧偏,襟口微敞,反添别样风流。

    她对着床上静卧的人看了少刻,目光幽幽。

    踟蹰一下,终是回头继续解他中裤。

    为他揩下肢时,她总时不时回头瞥一眼,确认他没有醒来,才能安心继续。

    她可不想被他逮到她趴在他下身上面忙活的情形。

    他肌肤皙白,因着高热而起了一层淡晕,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玉器一样的柔润光泽。

    肌肉紧实,肌理致密。

    腰窄腿长,上下匀称。

    顾云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在照拂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擦拭一件巧匠能工锻造出的不世珍品。

    擦拭大腿内侧时,她只在下面随意揩了揩,没敢太靠上,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要是不慎碰到柱子上,不知他会不会胀醒。

    待一切妥当,顾云容长长舒口气。

    他身上非私密处的地方她看了都忍不住面红耳赤,遑论那些不可言的隐秘之地。

    她一张脸晕红如烧,就这么着出去,被人瞧见,还不定认为她屏退左右窝在屋内都做的什么勾当。

    她坐在床畔缓了片刻,扭头见他尚未醒,又帮他掖了掖被子,开门命人进来收拾。

    也不知是否双管齐下当真起了效用,次日晌午,他的高热消退下去,但仍发着低烧。

    顾云容看他醒转,问他可要吃东西。

    他睁眼后凝滞片时,又转眸谛视她半日,方道:“你与我一道用膳。”

    他嗓音低沉嘶哑,话语却清晰异常。

    顾云容对上他的目光,总觉他一双眼眸深渊一样望不到底。

    她轻应了一声,问他想吃什么。

    他不假思索道:“你吃甚我吃甚。”

    顾云容哭笑不得:“你现在还在病中,还是应当吃些清淡利口的。我若吃重油重辣的,你也跟着吃不成?”

    “容容不是一向口味清淡么,”他握了握她的手,“我跟着你吃也无甚不妥。”

    顾云容抿唇,跟他合计了午膳食谱,着人去厨下那头传话儿。

    自他高热起,她便一直照看在侧,心弦紧绷,晚间也是在软榻上凑合着合衣睡下的,眼下着实困乏,叮咛他安生躺着,这便要转去憩。

    她才转过身就被他一把拉住。

    “不是答应了一道用膳么?”

    “我去睡片刻。”

    “在我这里也可以休憩。”

    “一会儿太医还要来给你诊视,我在此多有不便。”

    “那让他等我们一道用了膳再来。”

    他看顾云容似有些为难,凝眸望她:“容容莫不是嫌弃我病着?”

    顾云容低头撞上他的视线,僵了一下。

    她怎么觉得他眼中透着些委屈意味……

    真是不可置信。

    一晃眼间,他已收回目光,只是一只手还紧紧扣着她的腕子。

    顾云容沉默一时,终是妥协。

    一餐饭吃得格外慢。

    他看她少顷,再慢吞吞吃几口,又不时吩咐一旁的丫头给顾云容布菜添饭,连道她这两日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理当多补一补。他只是念她,自己面前的饭菜倒没怎么动。

    顾云容睃他一眼,忽道:“殿下可还记得昏迷时都过什么?”

    “我昏睡时还话了?我好像极少梦话,”他抬眸看来,“我都了什么?”

    顾云容量他几眼,见他神色坦然,遂道:“也没什么,就是嚷着往后什么都听媳妇的,媳妇让坐着绝不站着,媳妇让往东绝不往西。”

    他低头用饭,举动优雅却迟缓,不发一言。

    不一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他身上的酒气从何而来。

    顾云容轻咳一声:“我是我饮酒时不心将酒水洒到你身上了,你信不信?”

    他抬袖闻了闻:“可我浑身上下都是酒味,你莫不是把整坛酒都泼到我身上算用酒腌了我?”

    顾云容遽然凑上去,附耳吐息:“你对了,其实我是食人的妖精,最爱吃你这样浑身皮肉紧实的白脸了,咬在嘴里劲道,滑润,连着脆骨一起吃,嘎嘣脆。酒腌白脸是我最爱的一道菜,可惜我还没来得及把你腌入味,你就醒了。”

    “一定要酒腌么?水煮成不成?我病愈后一定要沐浴的,届时你可以跟我一道钻进水里,现煮现吃。”

    顾云容面上一红。

    “不过,你这妖精是喜欢先吃上面还是喜欢先吃下面,”他将呆住的她一把搂到怀里,微微低眉,“我建议你先吃上面再吃下面,不然我怕你先吃了下面会胀得嘴巴酸,没法吃上面。”

    顾云容已经完全怔住,近旁还有好些下人,他居然就起了荤话!

    她慌忙掠视一圈,见几个丫头皆是垂眉敛目,石头人一样。

    她松了口气,让他放她下来,他却不肯松手,少焉,约莫怕自己把病气过给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她。

    她问他预备何时入宫,他轻叹道:“随缘。”

    顾云容一怔。

    “我高热方退,总是要休养一阵子的,”他慢慢道,“父皇自会理解。就是有些对不住兄长们,暂且不能亲到宫中觌面。倘他们登门探病,容容可千万好生招待着。”

    顾云容知他话里有话,嘴角微绷。

    诸王及其后院很有几个难缠的。

    果不其然,下午便有人前来探视桓澈,一来就是一群。

    来的是荣王。不多时,崇王与梁王也携礼并至。

    崇王与梁王分别行三、行四,行六的淮王早就来探视过了,蕲王懒得做样子,现在只差序齿第五的岷王。

    崇王先是唏嘘关切了一番,随即拍着弟弟的肩道:“七弟千万要仔细保重自家身子,哥哥们听你病倒,都很是忧心。老五原本也要跟着我们一道来的,奈何他才被御史参了一本,现下正在宫里挨训,实在脱不开身。七弟莫急,至迟明日,老五便来看你。”

    荣王笑道:“正是。我等兄弟几个许久未聚,合该仔细叙叙话。”

    梁王只不咸不淡附和几句。

    桓澈虚声应了几句,慢慢喝药。

    顾云容站在外头看着这一屋子人,只觉得一群狼围着一只病歪歪的白兔一样。

    一对六,即便除下淮王也是一对五,还要找出那个三次雇凶刺杀的是哪个,果然如他所言,前面的路还很长。

    三位亲王今次过来,都带了家眷。只是这群女眷们多有不便,来过照面便被她使人引往大厅去了。

    顾云容入得大厅后,跟众人一一叙礼毕,寒暄片刻,便听荣王妃笑道:“我就弟妹是个天生的灵秀人儿,瞧这大冬天的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竟还这般娉娉婷婷的,脸上也水灵灵的,不知弟妹可是有甚独到的保养之道?”

    她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顾云容。

    顾云容神色自若,只道二嫂谬赞,轻轻巧巧地带过。

    万珠坐在荣王妃身侧,暗暗看向顾云容。

    她早就从沈碧音口中听过顾云容的容貌之盛,当时只道什么美貌少女,再美能美到哪里去,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还帮沈碧音骂了这个素未谋面的顾家女几句。

    但今日一见,她满心悻悻。

    顾云容那一举手一投足,那一流眸一启唇,无不娇妩入骨,就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连她这个女子看了也要暗暗心惊,何况是男人。

    尤其是权势煊赫的男人,对于美色的征服欲望往往不亚于对于权力的追逐。

    这是她入了荣王府之后慢慢悟出来的。

    可惜她未能生就这样一张不世容颜,只能尽力做一朵纤弱的娇花,博得男人的疼惜怜爱。

    崇王妃与梁王妃目光在顾云容身上定了定,神色各异。

    顾云容总觉得荣王妃是为她拉仇,目光一转,望向荣王妃:“二嫂总夸我,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我这便使人将我存的积年的花雕搬出,给各位嫂嫂尝尝。”又看向万珠,“我瞧着次妃身娇体弱,方才话时声音也绵绵软软,不知可吃得酒?”

    万珠低头想了一想,低声道不必给她备酒了。

    万一喝了酒沾了酒气,王爷闻见不喜如何好。

    顾云容暗觑荣王妃,果见她将目光偏转过去,神色有些不自然。

    顾云容心下冷笑,给旁人添堵之前也先想想自家的烂事。

    荣王妃是个长袖善舞的,但那也不过是在女人堆里,到了男人面前,她便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她痛恨万珠这个惯会扮弱的庶妹。

    荣王妃作为一个正正经经的嫡出姐,满脑子都是刻板的三从四德,她母亲或许教了她如何理庶务、如何辖制侧室,但却没教她如何讨好丈夫。

    顾云容猜测约莫因此,她格外厌恶那些容貌娆丽的女子,更对万珠那样羸弱的娇花深恶痛绝,而沈碧梧那样端庄大方的,大抵才得她心。

    不过她跟沈碧梧交好,大约也有些同病相怜的缘由在里面,毕竟两人都无宠。

    荣王妃经顾云容方才那一搅和,顿时想起万珠进门之后给她添的堵,一口气憋在心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偏偏不论她心里如何憋闷,面上都不能显露出来。

    诸王仿似对桓澈有道不尽的慰问,直至酉正二刻,眼看着再不走便要夜禁了,这才依依不舍作辞。

    晚来,桓澈的低烧仍未退。顾云容忖着这兴许是炎症尚未消,端了一碗药给他灌下。待要转去就寝,却又被他拽住。

    “你就躺我这儿。”他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顾云容总觉得他醒来之后就有些奇怪。她原是怕自己在此安歇会扰乱他休息,眼下被他缠得无法,只好应下。

    她才躺下,就被他紧紧纳入怀中。他身上火烫,连气息都仿佛裹缠了火苗,吹拂在她耳后,又痒又热。

    隔着单薄的衣衫,顾云容能清晰听见他略有些快的蓬勃心跳。

    她禁不住想起了前世在山洞里的那一夜。又见他手脚不老实,怕他在病中还要胡来,红着脸轻推他。

    “你扒了我的衣裳,把我全看光了,难道还不许我抱抱你。”他下巴抵在她发顶,理所当然道。

    顾云容陷入沉默。

    好了,这下多了个把柄在他手里。

    扒衣裳这件事他可能要记上好一阵子了。

    她正想着如何岔题,就听头顶的呼吸渐趋匀长。

    心抬眸看去,贴身拥她的人竟是已然入睡。

    顾云容凝他少刻,失笑。

    生了病之后跟个孩儿似的。

    她帮他展好锦被,抱住他的腰,窝进他怀里,嗅着淡淡酒气与幽冽雅香,阖眼入眠。

    由于桓澈在皇帝那里告了病,上元假结束各衙门恢复点卯之后,他也一直待在府内,连春坊那边也没去。

    字也不练,竟日只是喝药调养,兼与顾云容腻在一起。

    顾云容做针黹活计时,他也要她坐在他跟前。顾云容几度问他高热那日是否梦见了什么,他都只是摇头,直道那会儿烧糊涂了,什么都不记得。

    顾云容想起她前日答应李琇云要过去陪她话,这便去跟桓澈告假。

    桓澈只给了她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后她若还不回,他就去把她抓回来。

    顾云容咬牙答应了。

    太医他高热虽退,但仍需仔细调着,兼且眼下正值冬春之交,乍暖乍寒,让他尽量避免出门。

    如若不然,她就拉他一起了。

    李琇云自有孕之后,就镇日焦躁不安,虽则每日有太医来请平安脉,但总是蹀躞不下,淮王又不能时时陪着她,因此便让顾云容时常来跟她话儿。

    顾云容自己没有经历过,但对于孕妇的焦虑是可以理解的,横竖她也没什么要紧事,遂三不五时去寻李琇云。

    此番她拿了些新近搜罗的花样子给她,又继续跟她讲述海外轶事。

    她发现李琇云也爱听这些。她将自己知晓的并从前看的闲书里的新奇事讲给李琇云,见她兴致极好,这阵子便都在与她道这个。

    海侃起来不知时辰过,等丫头来报衡王殿下过来接她时,她才意识到过了时辰。

    想到桓澈近来的粘人,她害怕他当真跑到人家后院来抓她,忙起身作辞。

    等与桓澈一道回府,正巧拏云来给桓澈递信,他便让她先去暖阁等着他。

    顾云容无奈叹气。

    他最近不知犯了什么病,饮食起居都定要一起,沐浴也要拉着她,被她拒绝之后,他便让她在一旁看着他。于是她每回都趁他入了池子,转头就跑。

    亏得她凶了他一回,不然她沐浴时他便要蹲守围观。

    太医既他没好利索,她便也一直迁就着。

    桓澈入了书房,面色就沉冷下来。

    他接过信拆看罢,一头蘸墨走笔一头道:“待会儿将此信日夜兼程送到于思贤手里。”

    拏云应是。

    他见殿下只写了一封信,目露困惑。

    倭国那头不回信么?

    桓澈并无帮他解惑的意思,将信封好交于他,抽身去找顾云容。

    酉正时分,顾云容与桓澈正相对用膳,忽听丫头急急来禀,淮王妃的孩子没了。

    顾云容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连问了好几回。

    “千真万确,”春砂道,“那内官是这样传话的。听那头已经乱成一团,连帝后都惊动了。”

    桓澈将那来传话的内侍叫来细细问了一番,攒眉道:“你是皇后让你来带话的?”

    内侍躬身称是,又道:“冯娘娘让王妃即刻过去一趟。”

    桓澈冷笑森森,命内侍退下,转回头对顾云容道:“我陪你去。”

    顾云容瞧见这阵仗,隐隐感到不对,冯皇后不会想将这事栽赃到她头上吧?

    顾云容一到淮王府,就上来个内侍要引她去见冯皇后。

    内侍见桓澈跟随在后,赔着笑委婉表示皇后只宣了王妃一人,请桓澈在外头稍等。

    桓澈充耳不闻,看也不看他,只是握着顾云容的手轻声安抚。

    内侍尴尬,却也不敢强赶,只能硬着头皮领着二人到了偏厅。

    冯皇后跟几个王妃俱在,唯不见李琇云。

    冯皇后看见桓澈跟来,又看到内侍作难的面色,就知端的。

    她面沉须臾,却也未多言,只示意顾云容上前。

    “太医方才查看罢,老六媳妇是被人下了滑胎药。她的日常饮食起居都是那几个嬷嬷经手的,那几个都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儿,即便如此,我仍是禀过太后之后,命宫正司的人过去查问了。”

    “我仔细问过了,这阵子老六媳妇见过的人里面除了府内那一班,就只是你们几个。为了方便查证,也为了给老六一个交代,这就将你们皆召来,一个一个问过。”冯皇后严容道。

    她话虽这般,但目光却一直定在顾云容身上。

    她话落,见顾云容非但不接茬儿,眉眼之间还渗出一股清冷之气,张口待要训斥,却在对上桓澈阴寒的目光之后,硬生生闭了嘴。

    她捏紧手。

    只要皇帝敲定储君人选,她就不必再受这等窝囊气了。

    先前是她多虑了。也是,郦氏那贱人死得连骨头都烂成泥了,皇帝对她念念不忘不过是因着她那张皮,这几年约莫也醒过神来了,终于发现自己当年做的事多么荒唐。

    不然为何废太子之后,不即刻立了桓澈。

    皇帝是不会认错的,但举动上头已经显出了这层意思。

    她父亲与朝中诸多臣工皆作此想。

    然在皇帝立储之前,她还要忍着。

    冯皇后私心里想着桓澈得意不了几日了,心中怒气方渐平。

    几个妯娌来京之后听闻李琇云有孕,也纷纷前来探望贺喜。但今日来过的只有顾云容,冯皇后以此为由重点盘问了顾云容。

    顾云容一一答讫,末了道:“娘娘不妨着人去查看一下六嫂的饮食,干问这些,怕是帮助不大。”

    冯皇后轻笑:“早查过了,饭食无异常。我如今怀疑是日常接触之物被人动了手脚。”

    她正着话,就有个嬷嬷拿了个巴掌大的青花瓷瓶过来,是淮王妃妆台上找到的,问了丫头,方知是衡王妃送的可以防纹的油,淮王妃每晚都会涂。

    冯皇后开来瞧了瞧,传太医过来验看。

    桓澈忽然上前道:“娘娘倘觉六嫂此番是遭妯娌暗算,何不将其余几位嫂子送来的已经拆用的礼物都验一验?”

    冯皇后被个辈当面抢白,沉声道:“七哥儿,此间无需你多言。”

    桓澈丝毫不惧,稳稳立在顾云容身侧,冷锐目光直搠冯皇后:“怎么,母后莫非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