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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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澈一面引她往外走,一面道:“没有也得有。”

    他走几步又顿住,仿似想起什么,回首看她一眼。

    顾云容被看得不明所以,但此间又不是话的地方,忍住没问。

    待两人偕同出来,走了一段,他低声道:“你可想好今晚在何处就寝了?”

    顾云容道:“这还用想?你随意给我安排个地儿就成。”

    他借着衣袖遮掩握住她的手,眼望浸了深浓夜色的远方苍穹:“你晚夕就安置在我房里。”

    顾云容吓得手一抖,要将手抽回去,但是气力不逮,被他牢牢攥着。

    “这样是不是不太妥,”顾云容满面霞色,“我眼下这扮……”

    “留个厮在房内伺候又不当紧。不过,你明日就得回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看她不答话,知她这是不肯走,抓着她手的力道更重了一分:“听话,倭寇不知何时就会过来。”

    顾云容模糊应了一声,继而岔题,问起徐婉月的事。

    桓澈也没将话头拉回去,顺着她的话道:“要不是为了你跟外祖岳父,我还当真懒得管这等事。”

    他对上顾云容的目光,继续道:“外祖岳父大约也能猜到徐婉月能回来,是因你我之故,经此一事,约莫能对我这个外孙女婿更满意些。”

    顾云容抿唇,心道你走到哪里都是被奉为上宾的,谁敢对你不满意。

    桓澈到做到,竟然当真不给她安排卧房,就让她歇在他房中。

    顾云容也不敢乱跑,盥洗罢,不得不去了他屋里。

    两人了半日正事,目光不约而同往屋内唯一的一张床聚拢。

    对视须臾,顾云容率先道:“要么我们合衣躺一处,要么我去睡榻。”她看了看侧旁一张窄榻。

    要是跟平素一样寝息,她不信他不会干点什么。她可不想让外面值夜的人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动静。

    桓澈不假思索选了前者。

    顾云容持续奔波,早已困乏,一沾枕头就直往梦乡沉去。

    入睡前,她隐约感到身后之人收紧手臂,将她圈入怀里,又有炽烈气息在她面颊与后颈游走。

    倦得懒得睁眼,她也就听之任之,兀自转去会周公去了。

    察觉到怀中人气息均匀绵长,桓澈轻吁口气。

    他这几日都在寻翻译,沿海州县长年与倭寇、佛郎机人交道,应当也有熟练的相关翻译。

    他原算当真寻不见再将顾云容接来,毕竟这边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他忙起来根本顾她不上,能不来就不来。没想到她竟这么快就让拏云将她带来了。

    他在她脸颊上吻了吻,拥她浅眠。

    时方四更,他便轻手轻脚起身。他这几日每日都只睡两个时辰,时候一到就会自然醒来。

    他一出门就寻来了拏云。

    拏云神色有些不自然,仍在担心此番擅自行事会挨罚。

    他虽是奉命前去保护顾云容的,但真正的主子还是殿下,殿下之前可是再三交代要让王妃在歙县好生待着的。但顾云容当时逼得紧,他自己也觉着顾云容若是能帮上忙自然最好,这就应了。

    他虽是好心,但仍是违了殿下之命。殿下赏罚分明,当真追究,他也无话可。

    桓澈搭他一眼:“私携王妃奔赴前方之事可以揭过,但你要将功折罪。”

    桓澈将眼下的境况大致与他了。

    因着各种缘由,有相当一部分国朝人濡滞国朝南面诸国,这些人旅居海外,或从商,或为匠。

    国朝东南边,掌握最先进造船、火器锻造技术的人,就是这帮人。这帮人也常跟佛郎机人出海,知晓不少军情。

    他这回擒到的俘虏就是这样的海外国人。

    他实则没费多大力气,他们就开口招认了,也愿将佛郎机人的先进技术倾囊道出,并参与国朝水师的火器改进。

    也不知是畏惧动刑,还是心中尚系故国。

    不论如何,这帮人提供了一桩军情。

    倭寇援军将至。这支援军人数不多,只有数百人,但个个堪为贼首,战力非寻常倭寇可比。这支援军会以四处转战袭扰之术,扰乱国朝水师作战,转移注意。

    如要应对这支贼寇精锐,就要至少分兵数千,而眼下正面对战何雄部的兵力本就刚好,哪来那么些兵。内陆勇悍善战的,如山东长枪兵、广西狼兵,皆不习水性,浙闽粤三省也无余兵可调。

    桓澈眼下的意思是,让拏云与几个卫所的属官率领各地民兵去应对这支贼寇精锐。南直隶这边卫所属官临战经验不足,但拏云却是身经百战,可从旁襄助。

    拏云沉默片刻,正容应下,摩拳擦掌。

    其实民兵战力有时候不比正经的行伍士兵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盖因这拨民兵多来自乡间,平日各村争水争地争矿产,捋袖子械斗干架全靠他们这些壮劳力。

    那起来,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倭寇看了都要懵。

    顾云容醒来后并不肯走。桓澈迫得紧了,她就问他一时半刻若是寻不见得用的翻译,再遇见什么状况,如何处置。

    桓澈竟被她堵得语塞。

    何雄一心等待援军,龟缩起来不肯迎战。桓澈探得何雄与倭寇几个贼首皆好色,选了几个姿容出挑的妓子,择定镇海卫把总张明带上这拨妓子并招降书,前去招安。

    何雄撕毁招降书,留下了几个妓子,将张明赶走,给桓澈传话若真心招降,至少也要派个封疆大吏来做人质。

    顾云容问桓澈为何要给何雄送女人,桓澈答:“我查到何雄跟武田平忠实有罅隙,起因便是为着争夺一个女人。他们远洋而来,船上必无女相随,旷欲许久,送去的那几个女人,何雄必欲独吞,你觉着武田等人能乐意么?”

    顾云容恍然:“你想离间他们,分而化之?但是我觉着……寻常美人会不会不太好使,要不你男扮女装,亲自上阵试试?肯定艳惊四座……横竖他也没见过你。”

    桓澈屈指敲她脑门,沉声道:“别闹。”

    顾云容撇嘴,她觉着他作女装扮约莫也惊艳非常,就是个头有点高,太大只……旁人是鸟依人,他怕是大鸟压人。

    “那招降呢,”顾云容问,“你不会真要招抚何雄吧?”

    桓澈笑道:“你猜猜看。”

    隔日,倭寇援军至。何雄也闻风而动,反守为攻。

    这般鏖战多日,倭寇将战线越来越长,因着沿海州县部分属官怯战,弃城奔逃,不战而降,倭寇不费吹灰之力,连破数城。

    倭寇破城之后,屠城焚屋,烧杀劫掠,聚众狂欢,百姓死伤无数。

    那拨为数几百的贼首精锐更是直逼秣陵关。

    秣陵关可是南京城的门户。

    南京是留都。

    一连串消息传来,桓澈暴怒,遍下死令,众官兵有进无退,退一步死!弃城者以死论!

    他下了死命后,又不得不抽调兵力,前去收复为倭寇侵占的城郭。

    顾云容这几日一直以厮的身份濡滞嘉定县,她已经多日未曾见到桓澈的人影了。

    她先前以为桓澈是领兵迎战去了,谁知听一圈,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行军布阵是机密,桓澈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踪迹也正常。

    然而是夜,顾云容忽然发现她那些用于易容的一应药水工具不翼而飞。

    就给她剩了几样。

    除她之外,只有桓澈知晓她的这些东西放在何处。

    亦且,她忽然想起,他前几日还让她教他如何使这些玩意儿。

    顾云容一颗心忽而提了起来。

    他瞒着她易了容是要去做甚?

    恰巧翌日握雾回来一趟,带了一众护卫就又要急匆匆离开。顾云容上前拦住,向他询问桓澈的去向。

    握雾起先只道他亦不知,后头被顾云容逼得狠了,苦着脸道:“您莫逼的,的也是得了殿下的吩咐,殿下不可……”

    顾云容放下脸道:“你不,我便自己去找,我看你们能不能时刻看着我。”

    握雾一怔,直是抹汗。

    他也知王妃的脾性,倘当真较劲起来,出了甚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犹豫片时,咬牙道:“那的告与您知道,您就安稳在此候着殿下回来,也莫与殿下是的的……”

    顾云容俱应下。

    握雾又迟疑少顷,才大致将状况道了出来。

    原来,桓澈为着速战速决,与几个手下混入何雄船队,预备计擒何雄。

    顾云容慢慢攥紧拳头。

    眼下已入九月,等再冷一些,到了岁末冬月,行军仗便恚碍重重,且因冬日不宜远洋,倭寇那时节很可能不再出海,转而寻处屯下辎重,龟缩不出。这种状况从前也有过,国朝这边试图围而困之,守株待兔,但滩涂岛屿地势复杂,又兼有潮汐起落这一阻碍,国朝围困四个月后倭寇未出,自己先兵疲疫肆,只好放弃。

    他应是考量到了这些,想在寒冬到来前解决何雄与武田等人。

    但是照着如今这个势头,速战速决几不可能,那么他兴许就会使些非常手段。

    顾云容心中转完这些计较,越发惶忧。

    他也会一些倭语跟佛郎机话,但因着公务繁忙,未学精深。

    他会不会吃亏?会不会遇上什么突发状况?何雄本身并非多么厉害的角色,但桓澈去的可是何雄的临时老巢,对方毕竟人多势众。

    顾云容想想便心焦不已。

    她思虑再三,向握雾提出带她去寻桓澈。

    握雾这回坚决不肯:“您莫要难为的,将个中情事告诉您已是冒了大不韪,您安心等着便是,殿下智勇无双,对付那帮贼寇不在话下。”

    顾云容又严容迫了半日,握雾只是不应,并提出公事在身,不便久留。

    顾云容无法,只好姑且作罢,想着再等等看也好,她贸贸然赶去,不一定就能帮到他。

    这般又过了六七日,仍是全无桓澈的消息。他走前分明跟她至少半月给她来一封信,但如今前后加起来,早已逾期。

    又三日后,依然如旧。顾云容终于坐不住了,在握雾再度回来调兵时,提出带她过去看看,她只要确定桓澈无事便可。

    握雾看她态度决绝,一时无法,思虑片时,道:“您要到做到,确定殿下安好,就要回返。”

    与苏州府内陆隔海相望的崇明岛上,何雄正清点战利品。

    原以为要经历几场血战才能有所斩获,谁知那些守城的地方官那样怂,一听倭寇大军袭来,就望风而逃,让他们坐收渔利。

    国朝海防空虚多年,倭寇从前久惯强横,看来余威仍在。

    何雄蔑笑,又命人将才掳来的一众女人绑来给他过目。

    江南美人多娇,前阵子衡王使人送来的那几个可比倭国女人水灵多了,他久未见个母的,瞧见一头母猪怕都觉着清秀可人,遑论那等美色。

    只是他把持不住,另几个更是如狼似虎,险些为着争抢这几个女人火并起来。

    后头还是他为着大局,再三克制,将那几个女人分与他们,自己只留了一个。

    但那本就是国朝给他的招降礼,衡王要招降的也只是他而已,凭甚将他的女人分出去?

    何雄每每思及此,都愤懑不平。

    等着,等抢够了本,等他慢慢取代宗承,他必让这群孙子好看!

    何雄心中这般愤愤想着,目光从一众俘虏来的女人身上掠过。

    也不知是否他运道不好,这些战俘里面没有一个容貌出众的,跟衡王送来的那几个相去甚远。

    看来衡王挑礼时果真是上了心的。

    何雄又扫视一回,仍未能寻出个美人。他烦躁挥手,命人将战俘都带下去,又差人去将他先前留下的那个妓子秋娘唤来服侍他。

    他见带秋娘来的是个眼生的长随,警惕问他是谁引荐来的。

    那长随尚未答话,武田平忠就搂着个女人笑眯眯走来,那是他占城后掳来的,这人有心投靠他们,还是个秀才出身,精通汉文,最要紧的是,他曾在国朝县衙里做过事,对官府中事多少知悉一些。

    何雄狐疑望向那长随。长随自称名唤陈高,何雄听他一口官话,又是北方口音,疑窦丛生,详审起他的身家背景来。

    陈高对答如流,但语速并不快,仿似有些紧张。

    武田因着先前争抢女人之事跟何雄一再不欢而散,如今见他对自己引荐的人问东问西,心觉是在针对他,极是不豫,断何雄的问话,挥手命陈高下去。

    何雄看了眼陈高的背影。

    他总觉这人哪里不对头。然转念一想,读书人虽则骨头硬,但卖国求荣的也不是没有,屡试不第心灰意冷另谋出路也并非不可能。

    一众海寇捡了大便宜,抢到手软,将一应掳掠所获悉数搬上船,全部船只泊岸。何雄与武田等人计议后,算休整两日,再行进掠。

    横竖国朝水师那头正乱着,又不知崇明岛这边的深浅,不敢轻易行事。

    午间,何雄与武田等人饮酒作乐。

    何雄荤腥啃多了,腻得慌,点了几样素菜,但火头却船上没有素菜了。

    正此时,恰有贩前来兜售菜蔬。何雄见那贩眉目清秀、干净利索,又对他们颇多献好,想起火头身边人手不足,一番问话后,就留了他下手。

    到晚,何雄喝得酩酊大醉,拉了秋娘快活一回,越发耍起酒疯,跑去找几个倭寇头子比试刀法。

    武田与另个名唤藤原能胜的倭国武士皆习剑道,但都瞧不上何雄那点不入流的功夫。

    日本国剑道三大流派,一刀流、神道流与阴流,各有要诀,亦各有分支,寻常武士一般择其一潜心修习,但何雄却想面面俱到,每个流派都学上一些,意在博采众长,但实则涉猎广,学得浅。

    武田平忠哂笑,国朝似乎有句话叫贪心不足蛇吞象,拿来形容何雄倒是恰好。

    何雄见众人不睬他,闹嚷嚷喊一通也无用,恼羞成怒,却仍存一丝清明,没去跟武田等人缠斗,倒是跑去找战俘泄愤。

    战俘多是老弱妇孺,何雄费力挑拣出十几个男丁,寻来刀剑命其与他对,后又不能尽兴,将男丁手足皆钉树上,戏而杀之。

    何雄在酒兴刺激下,心内对于宗承等人的不满不断翻涌而上,杀红了眼,命人将数千战俘列队,他自己寻来一把鸟铳,立在一处土坡上,冲着下面众人瞄准。

    战俘知他要肆开杀戒以火铳乱扫,哭喊震天。

    何雄充耳不闻,大笑道:“你们要怨就怨倭王去,回头到下头做了鬼,也记得给他添一笔账。此番若非因着宗承之故,你们不会落得如此地步!”

    他一时忘乎所以,声高势狂,正欲开火,却骤听身后传来一道冷声呵斥。

    “你这厮倒为何要将账记到我家大人身上?你当真是嫌自家命长。”

    何雄正在兴头上,酒未醒,头脑混沌,闻言皱眉,回头看去:“哪来的王八来坏爷爷的兴致?他娘的宗承算个什么东西,连给爷爷提鞋也不配!”

    此刻武田等人就立在不远处,急得满头冒汗,不住示意他赶紧土坡上滚下来。

    何雄却是岿然不动,根本没有意识到异常。他眯眼远望,但见深浓夜色里立着个长随扮的男子,模样瞧不清楚。

    何雄不作理会,回头就要开火。然而他才摸上发机,就忽听一道破空声呼啸着朝他袭来,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觉手臂传来剧痛。

    低头一看,原是中了飞镖。

    他手中鸟铳掉落在地,骂骂咧咧冲下来,怒声道:“谁伤的爷爷?!宗承那厮现如今不晓得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竟还拿他来吓唬爷爷!爷爷一铳毙了你!”

    武田吓得面色惨白,顾不得许多,跑上前跟他低声嘀咕了一阵。

    何雄这才终于瞧清楚,原来方才呵斥他的长随是宗承身边的宁安。

    他即便酒醉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落了面子,忍疼举起鸟铳强横道:“莫是你来了,就算是你家主子亲自来了,爷爷也不怕,该甚就……”

    脚步声起,一众从人自觉分开一条道路。一个高大身影踏着月影,缓缓步出。

    离得近了,面目逐渐分明。

    何雄语声戛然而止,鸟铳再度掉落,这回却是吓得。

    隐在婆娑树影中的陈高隔着层叠枝叶,看到何雄哆嗦着跪倒在地,这才慢慢放下自己擎起的手,将三枚飞镖收回囊中。

    他甫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凝着月华的潋滟水眸。

    是被何雄留下下手的贩胡贵,他今日远远见过一次。

    他面上平静无波,正要错身走过,却忽然想起方才瞧见的那一双眼眸。

    那样的眼睛……

    他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回头。

    胡贵目光落在他身上,道:“兄台三更半夜在此作甚?暗窥杀人?”

    婉转出口的竟是仿若莺啭的悦耳女声。

    陈高听见这把嗓音,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目光炯然如炬。

    他面色逐渐沉下,看看左右无人,疾步迫近:“你……”

    胡贵不闪不躲,又拟低哑男声:“兄台晚间吃饱了么?厨舱内还有些荤菜,不如端来给兄台加餐?”

    陈高沉声道:“立刻回去!”

    胡贵也将声音放轻:“要回也是你跟我一起——放心,我机灵着呢。”

    陈高正要再什么,忽听武田等人唤他过去。他捏了捏拳头,沉沉道:“回头再跟你算账。”

    何雄酒已完全醒了,一半是吓得,一半是疼得。

    方才宗承那一镖,正中他右边肩胛骨的位置,他现在有些担心他右臂废掉。

    他原本确实气势汹汹,也以为自己当真不惧宗承,但真正见到对方那张阴冷的脸,他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多年以来深植入骨的敬畏或许当真难以磨灭。他心里唾弃自己孬种,面上却还要做出讨好认错之态。

    宗承在舱内酒桌后坐下,利目扫过,冷厉嗓音直戳人耳:“你们不该跟我解释一下这回的冒名之事么?”

    武田等人面面相觑,尴尬不已。最后还是藤原能胜赔着笑岔题:“您一路劳顿,想来腹内饥饿,不如先给您上些肴馔,接风洗尘?”

    武田平忠此刻也反应过来,连道正该如此,忙叫胡贵等人端饭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