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A+A-

    在一片迭起的惊呼声中,宗承开口道:“这样也好。”

    桓澈余光里瞧见宗承往他这边瞥了眼。

    他有一瞬居然觉得,宗承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

    虽然他认为他应当没有那么蠢。

    武田等人架起一排鸟铳预备朝人丛群射时,宗承又出言道:“但你们这样将人都死,杂七杂八的事谁来做?再者,即便真有细作,你们怎就知道是出在这些人里面,而不是你们固有的手下里?”

    何雄脱口道:“不可能!那些都是追随多年的老人儿,况且这么多年都没出岔子,怎就这回惨烈至此?”

    宗承眄视他:“你莫非忘了你先前是如何翻脸不认人,随意砍杀部下的么?你焉知你手底下那班人心中就没有怨恨?从前没出岔子那是从前,你如何保证那些人对你至忠不逾?”

    何雄哑然,细想之后,又禁不住颤。

    宗承是如何知道他砍杀手下的?莫非他已经知晓他派人往歙县掳人之事?

    武田等人认为宗承所言在理,面面相看,询问可有何法子抓住内奸。

    宗承上前附耳道:“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将这群人都放了,让他们该作甚作甚。细作必定会再做手脚,我可帮尔等暗里观察,看谁有异动。”

    何雄一干人等听了宗承方才那番话,对自己的手下都起了疑心,眼下又觉着他的法子可行,低声计议一回,认为宗承虽是天朝人,但身为倭王,没有立场帮天朝,何况他们败了,对宗承没有半分好处。

    几人商议既定,这就答应下来,下令将眼前这群仆役全都放了。

    众人皆舒口气,然则尚未散去,武田忽而喊停,端起鸟铳对着一众灰衣仆役中一道细瘦身影瞄准。

    宗承看清他铳口对的是谁,悚然一惊,就近抽了身旁一个海寇的佩刀,施力甩腕,冲武田投刀。

    倭刀大多体阔,他情急之下又气力颇大,那一刀下去,武田手里的鸟铳竟然硬生生被砍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倭刀在重力劈砍之下,刀刃翻卷,竟深深潜入了铳身之内。

    武田被震得虎口生疼,两条手臂都没了知觉,手一松,鸟铳就掉落在地。

    武田一时怒极,但转头对上宗承冷厉的目光,居然登时没了底气,缓了声气,才心问他为何有此一举。

    宗承眉目凛凛,字字千钧:“那是我的人,你动一指头试试?”

    仿佛巨炮轰然落地炸响。

    周遭陷入死寂。

    众人懵了半日,惊骇互觑,结舌杜口。

    武田怔了许久,生硬道:“您怎不早……我实是不知。只是觉着这人瞧着奸滑,又是半道加进来的,有些可疑……”

    宗承冷笑不语。

    武田被他笑得胆寒,又想起那晚瞧见的宗承跟这个厮的纠缠,顿时尴尬。

    他不过当时惊奇了一下,随后就将这事抛诸脑后,没想到宗承大人还颇为看重这厮。

    他再三赔礼,命人将那厮放了。宗承冷淡道:“下回再手贱,让你家主上亲来切腹谢罪。”

    武田赔笑,又转头对那厮道:“自今日起,你就去馆样身边专心伺候,不必去厨舱那边杂。”

    顾云容低下头去。

    她方才有一瞬间竟然找到点即将就义的感觉。她甚至还想,倘若她就这么死了,能不能算为国捐躯,成为英烈。

    她看看浑身戾气挡在她前面的桓澈,暗暗拉扯他衣袖,示意他冷静一点。

    她先前其实不太明白桓澈为何要亲自潜入敌营,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也是一样的,他身为整个滨海战场的中枢,最应当做的似乎是坐镇后方,运筹千里。

    但他后来与她,潜入敌巢这件事必须他亲力亲为,旁人他都不放心。至于战场对敌,他全权交给了已迁江南巡抚的胡经纶。

    他只是临时被委派至此,解一时之难而已,但倭寇来了这一次,不能保证不会再有下次,江南这些大属官们必须学会协同作战,也必须积累对敌经验。

    火器的问题已算是暂时解决,他们需要的就是上下一心、智勇兼施。

    顾云容暗暗叹息,和平得来不易,但愿战事越来越少。

    她原本还需要每日去给火头下手,但经此一事,就彻底成了个闲人,甚至有时想混去端茶倒水听壁脚都不能够,因为没人敢支使她。

    转日午后,她掇来个矮凳,坐在甲板上埋头写字。

    不一时,闻得脚步声传来,她顿笔,警惕抬头。

    “不是已经答应到我身边来的么?怎昨日一整天都没瞧见你过来?”宗承低头看她。

    顾云容一顿。

    “你不过来,且是招疑。你晚间就来,我这里的饭菜比你那边的好上不少。你若不想在此待着,我可领你去我的船队,那里安全得很。”

    顾云容觉得她完全当个甩手掌柜确实不太妥当,就道:“我晚夕到你那里个照面,不过旁的却是不能应,多谢好意。”又坦然看他,“昨日之事,万分感谢,又欠你一个人情。”

    宗承抬手压额,面色倦怠。

    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她这副客套的模样,虽则转念想想,他们原本也无甚干系,她这态度是在情理之中,他也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快是不可理喻的,但在顾云容面前,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一向冷静自持,这种事放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

    顾云容看他不走也不语,想了想,道:“我有什么能帮你的?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他冲口道:“欠着吧。”

    言罢,他静默一下。

    他能感受到自己那几乎喷涌而出的懊丧,一瞬间脑中闪过诸多往昔场景。

    纷纷乱乱不知是何滋味。

    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缓了一下,岔题道:“他可跟你透露过海禁之事?”

    “你极力为此事奔走,可是想归国?”

    “算是融汇了诸多考量,”他骋目远眺海面,语气悠悠,“我都不知我将来是否会埋骨他乡。倘我得落叶归根,也不得是被枭首示众,抛尸弃市,为万众唾骂,担百世詈言。我会名载史乘,遗臭万年。”

    “但这也是我一早就想过的可能,从我踏上海寇这条道那刻起,就把什么都想透了,但仍是义无反顾。我原也不是什么好人,即便落得草席裹尸的下场也只能道一句咎由自取。只是我万没料到我会……”

    他深深望了顾云容一眼,后面的话消匿在轻烟一般的叹息里。

    顾云容没瞧见他的凝注。她收了纸笔,起身道:“那若再让你选一回,你还会当海寇么?”

    宗承对上她一双潺湲澄净的明眸,缄默俄顷,轻声道:“我不知道。”

    顾云容端量他几眼,颔首。

    世间之事没那么些设若。她不知宗承当年究竟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况,她不赞同他的极端选择,但是人各有志,路终归都是自己选的。

    宗承问她在写甚,她答道:“航海日志。我看船上好些人都在记日志。”

    宗承淡笑道:“这倒是。海上过得无趣,记日志也算是海寇的一大嗜好,我也记了好些,十几年间攒了好几大箱子,若有机会,给你看看。”

    顾云容是做梦也没想到她还能有这般经历的,虽然混入船队已经很有些时日,但终究有点不习惯。

    她晚间践诺,往宗承用膳的船舱了个照面。

    然而她前脚才到,桓澈后脚就跟了过来。

    她看两人似乎有话要,就姑且退了出去。

    她走前,桓澈以眼神示意她在外间等他片刻。

    盏茶的工夫,他里面出来。

    他跟她悄声,他已经跟握雾计议好,让他三日后来接她,届时她必须离开。

    这已经不知是他第几次催促她离开了。

    顾云容也知决战将近,况自己这阵子帮忙帮得差不多了,很难再寻借口继续留下来,遂模糊应了一声。

    “走之前,你再帮我看一样东西,”他一面左右顾盼,一面将声音压得更低,“我回去后便誊写出来。”

    顾云容听得云里雾里,回了住处等他誊录完,才惊奇地发现,他竟然默写出了一份葡语书信。

    她问了才知,原来昨日在武田等人会面时,他混进去看到了武田手中的一封书信。他只瞄了几眼,就将整封信复刻入脑。

    眼下是凭借记忆还原了那封信。

    顾云容惊得不出话来,这样强悍的脑子,这样完美的皮囊,怪不得风月上面没天赋。

    他怕是单身了十辈子才换来的这些无可匹敌的优势。

    然而她内心的无限惊奇,在看完书信之后,就化为了难言的忧愁。

    佛郎机人发现了先前买卖的猫腻,欲差人过来详询。

    此前倭寇与佛郎机人不欢而散就是桓澈的手笔,真正来跟武田等人谈买卖的实则并非佛郎机那头派来的,而是桓澈寻来的人。他对这些人不甚放心,随身带上了那个四夷馆的翻译,算监视着,不过后来这个差事被她主动担了起来。

    顾云容看他不语,声问:“若是此后再遇需要翻译的状况,但四夷馆的翻译无法摆平,你待如何?我看我还是跟你一道走……”

    她话未落音,就见他沉了脸,只好悻悻作罢。

    何去何从,届时再。

    三日后,顾云容按照桓澈事先的交代,佯作采买,与火头一起上岸。

    她走后两日,忽有大批蜈蚣船在附近港湾集结,并逐渐朝倭船这边围拢。

    蜈蚣船是佛郎机人特有的船只,何况船上还悬着佛郎机海寇的旗帜,因此倭寇一望即知来者何人。

    武田等人起先还纳罕为何前来探查状况的佛郎机人阵仗这样大,随后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用佛郎机炮攻击他们的船队,这才意识到不对,一面备战,一面试图派人过去斡旋。

    他们如今原本就损耗过甚,不宜再开战,况且还是跟长期合作的别国海寇起来。

    然而对方不知发了什么疯,全不听他们解释,四面八方船只集合一处,开炮乱轰。

    武田与藤原等人咬牙切齿,认为不得佛郎机人前面来的那封要来调查的信不过是个饵,待他们放松警惕,他们就过来报复,报他们先前抢夺火器的仇。

    亏得他们还以为佛郎机人宽宏大量,为着大局愿意不计前嫌坐下来好生谈谈,解除误会。

    倭寇不再试图斡旋,留下两千人殿后,余人往北面逃窜。

    桓澈立在船尾舱外,冷冷一笑。

    果不其然。

    都到了这个地步,倭寇竟还舍不下那些抢来的资财,即便这些财物此刻已经成了负累,也要带上逃命。

    如此一来,他倒是省了事。

    因着倭寇所掠过甚,装载资财的船只过于沉重,拖慢了行船速度,佛郎机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两厢几轮炮火互轰后,倭寇一方因弹药火器有限,逐渐不敌,陆续有佛郎机人登上倭船,争抢金银。

    武田等人见自己辛苦抢来的资财被旁人一箱箱搬走,急红了眼,召集手下,与对方殊死缠斗。

    白刃如麻,流弹纷飞,不多时,周遭海面皆被染红。

    外间喊杀声震天,船尾舱内却阒寂一片。

    这里是仆役们的起居之处,而众仆役也被武田等人抓了上阵。

    桓澈则躲了过去。他正飞速收拾着物件,预备撤离。

    褡裢缠腰,收束妥当,他大步而出。

    然而他才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传来异动。

    动作快于思绪,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躲过锋芒,扭头一看,发现是藤原能胜正持刀朝他劈砍而来。

    他脚下迅疾腾挪,与藤原缠斗一处。

    藤原等人没学过兵法机谋,但剑道是自修习到大的,尤其身处乱世,多的是练习杀人的机会。

    藤原使的是倭刀中的中卷野太刀,光是刀刃就有三尺长,整把刀全长五尺,重量达五斤,最是适宜混战突袭,可当□□使用,是专为杀人造的利器。

    桓澈手上没有兵刃,但闪躲出招轻矫异常,身影如电,藤原那把巨刃反而愈加显得笨重。

    与桓澈一同混入船队的还有几个卫所的军官,但他们此刻正在凿船,并未与他随行。

    他眼下是独身一个,一时半刻无人从旁襄助。

    他可放旗花通知外围埋伏待命的官兵,但那得是在迫不得已的状况下,因为那样会草惊蛇,将这群贼寇的注意引到国朝水师那边,而倭寇跟佛郎机两边还到没到两败俱伤的地步,他不能在最后关头破坏计划。

    桓澈在斗间隙,不动声色地取出了随身携带的飞镖,嗖嗖嗖三枚甩去,藤原惊慌后撤,虽极力躲避,但还是身中两枚。

    桓澈趁机脱身。

    他如今所处的这艘船,船体上端是数层楼阁,可置多处炮台,专为海战而生,是倭人仿国朝福船而造的一种形制,但有些地方进行了改进。因其船体巨大,倭人为其命名“安宅船”。

    他这些时日已将这种船体摸了个透,回头可以再把国朝水师的战舰稍作改良。

    此船是倭寇的主舰,倭寇头目基本都聚在这艘船上指挥作战。

    但它很快就要沉了。

    现在这个时刻,握雾应当已经驾着伪饰成贼船的乌艚船前来接应他。他只要跟握雾汇合,就可以回到国朝战营。

    安宅船过大,船尾高耸,船舷极高,但他身形高大,并未被遮挡视线。他一路疾奔,往约定的地方赶去。

    他奔出不多远,突听一阵喧嚷人声冲他涌来,抬头看时,前路已被从楼阁上冲下来的一众倭寇围住。

    武田立在众人之前,面上是阴冷嗜血的笑。

    “还真是你,”武田举刀朝他搠来,“我今日就将你抽筋扒皮,剁成肉泥!”

    众寇大喝一声,随之一拥而上。

    桓澈犹豫一瞬,顺手夺了内中一寇的野太刀,挥刀劈斩,与众人混战在一起。

    以一对几十之众。

    宗承立在第三层楼阁的窗牖旁,静静旁观。

    他知桓澈不召应援的缘由,低声叹道:“这人对自己可真狠,宁可跟凶徒硬扛,也不肯毁坏自己的谋划。”

    宁安也往下瞄了一眼,心道衡王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倒是好,大人就可以去把衡王妃抢过来,如此一来,他家大人就终于可以成家了。

    毕竟抢来的媳妇也是媳妇。

    贼寇越聚越多,桓澈渐现不支之势。待众寇再度围上,他甩出一个烟幕弹,飞速兔脱。

    他一路疾行如风,等奔至近船头处时,却并未瞧见接应他的八幡船——倭寇常使八幡船,他让握雾将乌艚船伪装成八幡船,并稍作改动,以作标识。

    但此刻并没有这样一艘船。

    正此时,武田等人追杀而至。

    电光火石之间,桓澈只一瞬犹豫,就双手在船舷上一撑,纵身跃入海中。

    武田命人下去捞人时,宗承缓步过来,道:“你跟一个不足道的卒较什么劲,你难道没发现这船有甚不对?”

    武田一愣,低头一看,如梦方醒,又惊又怒。

    这船竟在渗水!

    顾云容被握雾接走后,并不肯先行回嘉定,定要等着桓澈一起。

    今日就是桓澈脱身的日子,但握雾等人出去许久也不见回来。

    她如今身处启东一处隐秘的天然港湾,身边是随时待命的数千水师,十分安全,但她牵念桓澈,心内焦灼万分。

    到晚,桓澈与握雾均未回。顾云容正急躁,忽见旗花召援。

    水师匆匆赶赴又匆匆折返,带回了重伤的握雾。

    握雾在半路遇到伏击,没能接到桓澈。握雾还从贼寇口中听,桓澈在与众寇相搏时,跃入海中,不知所踪。

    顾云容惊骇难当,但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谁会在这个时候进来插一脚?

    她忖量间,取来附近海域的舆图看了半晌,指尖点在一处:“分出一队人马,往此间探看。”

    二更时分,顾云容收到了宗承的来信,信上桓澈在他手里,她需独身前去才能见到人。

    顾云容再三确认是宗承的笔迹无误,略一犹豫,跟握雾交代一番,随着送信厮乘舟而去。

    近十月的天气,更深露重,寒气深凝。

    顾云容在厮的导引下,登上了面前灯火通明的双桅大帆船。

    她一路上了楼阁,拓开一扇红胡桃木门。

    她一眼就瞧见了端坐桌前慢悠悠品茶的宗承,张口询问桓澈身在何处。

    宗承看她鼻尖冻得通红,立时命下人搬个熏炉过来,又招呼她坐下。

    顾云容心中焦急,道了谢,再度问起桓澈。

    “这个……我了,你可不要哭,”他看着她,“你也知道他当时跃入海中了,又是那样混乱的状况,等我着人将他捞上来时,他已经……”话未尽,摇摇头。

    顾云容疾步上前:“不可能!若无把握,他是不会跳海的,而且他会泅水。”

    “姑娘,你要知道,海水可跟寻常的江河水不同,海中有浪又有暗流,而且会越游越深,他当时又是才跟人斗罢,精疲力竭,会泅水也只能让他多扑腾一时而已。”

    顾云容面色愈来愈白。

    宗承凝眸看她:“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他这也算是殉国,死得光荣。我可将他的尸首交于他的部下,而后跟他们你殉情了,尸骨无存——然后你就随我回倭国去。”

    顾云容方愣怔不语,隐约似闻侧旁有木板敲击声,慢慢转头,循声望去。

    宗承不着痕迹地移步挡住她的视线:“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他死前嘴里一直叨念着什么‘容容,我对你不住,从前是我不对’,如此等等,这是何意?你仔细想想,他从前可是做过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他话未落音,顾云容忽闻“咚”的一声巨响,旁侧木墙仿佛被人从内重击,陡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