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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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承瞧见孔氏的一瞬,顿了一下,起身给孔氏问安。

    孔氏冷冷瞪了儿子一眼,挥手示意他随她过去。

    宗承上一次见孔氏还是在几年前,当时他明知桓澈有心抓他,但还是冒险前往。

    也因着桓澈的抓捕,他当时没顾上跟孔氏几句话,眼下倒是终于得着机会。只是孔氏对他的态度,比之先前在歙县时,更要冷淡。

    孔氏见宗承离座后竟是不向太子告退就径自往外去,低斥他一句,让他跟太子行了礼再退出去。但宗承不以为意,一径转出。

    孔氏尴尬不已,回头跟太子施礼告罪,这才往外行去。

    宗承就候在门外。他见孔氏出来,伸手去搀她,却被她一把甩开。孔氏看也不看他,一路上只顾前行,根本不理会他。他微微一滞,紧走几步上前道:“阿母,您这样,不知道的人会认为我不是您亲生的。”

    孔氏步子一顿,回头睨他:“我倒是想当自己从未生过你这样的孽子!”

    宗承默然不语。

    孔氏走了几步,察觉后头没了儿子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他立在原地不动,就那么垂眸立着。

    孔氏目光倏地一凝。

    她这儿子,显然已经今非昔比。

    当年她就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桀骜不恭,骨子里有一股难当锐气,别家子要么踏实读书要么勤恳当差,再不然也是老实种地,他偏不,他一心要做一番大事,一心要脱离乡绅官差的欺压。

    她当时就极是头疼。什么欺压不欺压的,官压民可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么?两浙沿海官场贪墨已久,徽州紧邻两浙,有样学样。近年那些乡绅老爷们又开始跟海寇们勾结,为着发财,走私资敌成风,甚至引寇来劫,他们这些升斗民在乡绅老爷们眼里本就如蝼蚁一般低贱。

    他们早就习惯了,大伙儿的日子都是这么着过来的,怎生偏他就这样不安分!她劝过他多少回,民不与官斗,但他只是当耳旁风。

    后头更出息了,居然负气出走,跟海寇搅和到了一起。

    她一度无法接受。她这儿子淘气归淘气,但她总还是将他当个孩子,万万没想到他会走上这样的邪门歪路。

    她痛心疾首,她日夜堕泪,但她的阿承却是再也没有回头。

    后来的事就更荒谬了。她听海寇诸部渐趋统一,她听倭国出了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倭王,她听朝廷上下都在缉拿这个名唤宗承的倭王。

    她也想当这人只是跟她儿子同名同姓而已,但官府找上她后,她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自众人皆知她儿子便是倭王之后,街坊四邻陆续搬离,她出个门也常遭人指指点点。亲友们唾骂她儿子卖国求荣,她儿子不是个东西,与凶徒勾结,戮劫故国乡亲。

    她虽也痛恨儿子不知好歹,但心底里实则仍是觉得她的阿承不会是他们口中的模样,她的阿承虽然脾性倔强,但不会做出那等朝故国乡民痛下屠刀之事。

    只是后来他们传了太多关于倭王的事迹,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也无法明辨。

    一晃十数年过去,她倦了,明辨不了也不想明辨。她儿子既成海寇头子,究竟做了多少作奸犯科的事,似乎都不重要了。

    眼下的宗承,早已褪去少年的青稚,恍若脱胎换骨。即便只是静默立着,浑身上下也威势怒张,随意抬手流眸,便是冷然迫力袭面直击,连她瞧着都不由心生畏惧。

    宗承即刻便察觉到母亲的目光,终究是快步上来:“走吧,阿母要甚,儿子都听着。”

    宗承母子两个出去后,桓澈喝了一壶茶也不见二人回返,等得颇有些不耐。

    他今日是告假出来的,但如今仍是归心似箭。他想回去看看儿子,儿子近来十分粘他,没他在旁边看着,总是闹着不肯睡。

    如今天热,也不知乳母们有没有给昂昂及时换尿布,衣裳是否穿得太多,别给孩子捂出痱子才好。

    他脑子里纷纷乱乱想着这些之时,就听拏云在他耳畔道:“殿下,宗承母子两个回来了。”

    桓澈抬头看去,正看到宗承搀着孔氏入内。

    “老身已劝服这孽子,他答应将捐银数提到三千万两,”孔氏言至此不禁一顿,又继续道,“至于先前许诺的匠人与火器,均改为翻倍之数。”

    孔氏一辈子安安分分勤勤恳恳,做梦也想不到一个人手里能捏着这么多钱。

    她听朝廷一年的所有税收进项加在一起便是三千多万两白银,宗承一人就能拿出这样一笔惊天巨款,这真正是富可敌国了。而且,她根本不知这样一笔银子在宗承的资财中比重几何,他真正的财力可能远胜于此。

    她从前就知她儿子手里攥着金山银山,但万没想到已到这样丰不知数的地步。她实在难以想象,她儿子这些年是做了多少孽,才能挣下这许多昧心钱!

    宗承只要瞥一眼母亲的神色,就知她在想甚。他已不知了多少回,他之所以会这么有钱,是有诸多因由的。又不是只要为非作歹就能发达,他的钱也是他自己拿头脑赚来的,倭寇先前那样劫掠,哪个比他有钱了?

    宗承见母亲罢这些便没了后文,上前一步:“阿母怎么只一半,这只是我答应交出的,我交出人、财、物,朝廷自然也要拿东西与我换。我如今又加这许多,自然也要在先前提出的三条要求里面再加一条——我要陛下颁一块功臣铁券与我,铁券上镌‘免死’。”

    桓澈皱了下眉:“你还真敢。”

    功臣铁券即民间所谓免死牌,是当年太祖大封功臣时所定,意在防功臣过失。宗承非官吏亦非勋臣,还是个海寇出身,若赐功臣铁券,怎么想怎么荒谬。

    宗承量了桓澈神色,道:“殿下可回去问问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那边不应,那这交涉仍是不成。大不了就不开海禁,我再回倭国去,仍旧赚我的钱。不开海禁,朝廷的损失比我的大得多。开了海禁,大家一起得好处,便是如此简单。殿下尽可将我的话带给陛下。”

    桓澈思量片刻,起身道:“你这番话,我自会带去问过父皇。至于你,好容易与孔老夫人见面,我看还是应当多陪陪老人家,暂且不要走了。”

    宗承即刻便听出太子话外的意思是要将他暂且扣留在此,倒也不甚在意,点头答应。

    待到太子离开,宗承与孔氏一道去用膳。

    夏日暑重,人总是胃口缺缺。但孔氏觉得眼下也好歹算是了结了一桩事,吃了一碗粥并两张荷花饼和荤素菜肴若干。

    宗承只是全程看着母亲用饭,自己并不动筷。

    孔氏抬头,终于开口,问他为何不用饭。

    宗承道:“阿母肯与儿子话了?”

    适才自两厢定,出屋之后,孔氏就没搭理过他。

    孔氏顿了下,道:“你作孽多年,别以为听我一回话便能让我饶了你。”

    “作孽多年,儿子都做什么孽了?”

    孔氏瞪视他一眼,却是一时语塞。她只知道她儿子混账,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混账法。

    “儿子犹记得母亲当年在龙山渡抽儿子那一顿,鞭鞭见血,真疼啊。母亲抽得那么狠,合着根本不知儿子都做了甚。”

    孔氏心知儿子是在强词夺理,但她向来不善与人理论,不知如何回驳,这便将话头岔开,起了他的婚事。

    她本以为儿子此番必死无疑,已经做好为儿子收尸的准备,而今眼看着儿子这条命能留下,私心里也是高兴的。

    既能不死,那当然要考量一下亲事。

    宗承却显然不想论起此事,只是拿话敷衍。孔氏急道:“你这孽障是要做和尚不成!”又狐疑看他,“莫非你在外头有私生子?”

    宗承险些一口茶喷出来:“阿母想什么呢,儿子现在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眼光高得很,寻常女人都入不了眼,怎会如此随便。”

    不知怎的,孔氏忽然想起多年前曾来宗家祖宅拜谒的那个美貌少女。她逼问他跟那个姑娘究竟是什么关系。

    宗承目视虚空,慢慢道:“关系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顾云容听桓澈宗承几乎将筹码翻倍,好奇他是如何做到的。

    桓澈道:“这回不是我出面与他交涉,而是孔氏亲自上阵劝他。至于如何劝,我事先已交代过了。”

    顾云容好奇,问及详情,桓澈蓦地板起脸,将怀里的昂昂交给乳母,不由分抱起顾云容,阔步而出。

    他不顾顾云容的挣扎,顶着一路宫人内侍惊诧的目光与匆忙的施礼,径直横搂着顾云容转入相隔最近的一处便殿。

    才踏入内,他就一脚踢上殿门,将顾云容压在龙须席上,大手紧压她纤柔双肩:“你再多问宗承一句,我今日就让你把喉咙喊哑。”

    顾云容毫不畏惧:“我不过好奇你是如何交代孔老夫人的,又没问旁的……”

    她翕动的嘴唇正给了面前男人机会,着话就被他闯了进来,后头的话悉数被吞入他口中。

    他素来火力旺盛,夏日衣衫又单薄,紧密搂着她时,直令她觉得燥热难当,争奈以她的那点气力要想搡开他无异于蚂蚁撼山。

    她的身躯包裹在他炽烈的气息里,面颈上热息缭绕,整个人几乎融化在他怀里。

    她身上渗出一层细汗,抓住他的手臂,含混控诉他不讲理,但他置若罔闻,只是不住索取。顾云容扭动几下,趁他不备,蓦地脱开虎口,一口咬上他耳垂。

    他平素最喜咬含的就是她的耳垂,她也不知咬耳垂究竟有何乐趣,今日一试,觉着也无甚特别,正要松口,却被他一把按住。

    他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叹,手掌扣住她后脑勺:“继续,多吮吮舔舔,含住不要松口。”

    顾云容双颊蓦红,身子一僵。他这话的,不知道的还不定以为他们在作甚……

    面前男人见她僵住不动,将她抵到床柱上,轻碰她鼻尖:“你再帮我含吮另一侧耳垂,我就告诉你我是如何交代孔氏的,如何?”

    顾云容挣扎须臾,咬牙应下:“好,你不要骗我,不然我就天天在昂昂面前你坏话!”

    晚夕,宗承坐在庄头手下伴当临时为他收拾出来的卧房里,慢挑灯花。

    他脑中转着白日间情形。

    阿母将他领入一间厢房后,就让丫鬟取来了一个木箱。

    箱子里装着三两样陈旧的玩具,不过木马、拨浪鼓之流,都是儿惯耍的玩意儿。

    他记性一向好,须臾之间就记起来,这都是他幼年时的玩具。他自离经叛道,跟别家孩童都不同,不喜玩耍也不喜跟同龄的孩子交道。

    他觉得那些孩子都太幼稚,他喜欢与年长于他的人往来。

    大约也因此,不光是那些孩童,就连他爹娘都觉得他性子古怪。所以,他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朋友极少。

    阿母藉由那些玩具,从他落地一直到当年离家前后,抚今追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好生与朝廷那头交涉。

    他在外漂泊多年,一颗心早已冷硬,离家之后的记忆也多掺杂着他的艰辛血泪,内心最为柔软的一段回忆就是儿时与爹娘相伴的时光,那时候他父亲尚在世,每次自外行商回来,总会为他带来各色天南海北的土产,还会给他讲述各地异闻。

    他那时就想,外面的世界何其大,而他头上这一片天不过沧海一粟,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出去看看。

    那些玩具多是他父亲买与他的,他一直心收着,只是后来离家匆忙,并未将之带走。

    没想到阿母如今全都搜罗来了。

    他自然知道这都是太子的主意,他阿母绝想不出这法子与那套辞。但他依旧禁不住动容。

    所有牵系至亲至爱之人的儿时回忆都是最能动人心的,何况是由他母亲亲自引出,只能太子实在太会揣度人心。太子知道他阿母急于服他,便走了这么一步棋。

    白了,不过是想让他多出点血。这实质上也不要紧,他确实做错了事,这些人财物交给朝廷,能造福百姓也是好事,问题在于,他即便加价,朝廷怕也不会放过他。

    韦弦来给宗承送信时,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问宗承给朝廷的是不是太多了。

    宗承懒得多言,只淡声让韦弦不要多嘴多舌,看罢信,道:“警醒点,这皇庄处处皆太子耳目。但也不要慌,照着我先前的那般去做便是。”

    韦弦应诺。

    宗承的目光在跃动的灯火上凝滞少顷。

    他今日答应阿母的这个数才是他原本算拿出的,先前不过是故意压低,等着他们抬价。所以现在应下,也不觉肉疼。

    他还担心交易不成。

    又过了十数日,贞元帝经过深思熟虑,表示功臣铁券不可能颁赐予宗承,他非但不是功勋之臣,还是个海寇头子,给海寇头子颁与功臣铁券,闻所未闻。

    宗承据理力争,认为皇帝可以效法对待哈密的法子,封他为王,他自会斡旋,帮朝廷理好海寇之患,保障滨海晏然安稳。滨海若安,朝廷不知能省下多少人力与财力。

    贞元帝再度考量之后,表示这件事可以考虑,不过需要先看看他的诚意。

    宗承答应皇帝可以先拿出一半的筹码,而朝廷这边需要兑现他的第一个要求。

    贞元帝应允。

    不消一月,贞元帝便颁下了一道诏旨,昭告天下,滨海多年倭患与倭王本人无关,倭王也从未参与谋划入侵、劫掠国朝滨海的恶行,倭寇的背后主使是倭国那些贪婪无度的诸侯与佛郎机人,并非倭王。朝廷先前之所以缉拿倭王,是因为欲借倭王处置海寇之患。

    诏书一下,众皆哗然,议论纷纷。

    与此同时,宗承所承诺的人财物也运至国朝近海。

    三千万两白银全是现银,加上火器与匠人,整整装了上百艘船。

    宗承表示这些船只他也可也附赠,不过这些东西如何送到京师,就是国朝这边的事了,他不好让手下将这些东西大张旗鼓运来。

    贞元帝忖量之后,为防宗承耍诈,命桓澈领着宗承一道跑一趟,将这些物资安全运送抵京。

    桓澈心中并不情愿,这一来一回可能需要三两个月,他不舍得离家这样久,但他也明白这项使命怕是非他不能,只好接下。

    顾云容提前三日就开始为他准备行装。如今将交秋日,待他出发那日,她再三嘱咐他换季时节记得及时添加衣物,不要着凉云云,到后来,被他一把拥住。

    “真想把你和昂昂揣在口袋里带走,”桓澈的手臂越收越紧,“不要担心,我至多三月便回。”

    顾云容偏头:“你的鬼话我已经不愿相信了,先前有次出门就逾期了,我才不信你这回能按时回来。”

    桓澈倒也未与她争辩。出门在外变数确实太多,他也不能十足十保证自己能在三月之内回来,方才那番话不过是想让顾云容安心而已。

    桓澈又逗了昂昂片时,依依不舍与儿子话别,虽然家伙并不能听懂他在甚,只是瞧出他要出门去,张开胳膊抱抱他,奶声奶气叫了声“爹爹”。

    他人手短,其实根本不能完全环住他,是拥抱,不如是整个人摊开来,趴在他怀里。

    桓澈含笑抱起儿子擎了擎,万般不舍与母子两个分别。

    宗承这回仍旧让手下停靠山东登州府近海,因此他们要先赶往山东。

    等到换行水路时,桓澈命人将宗承叫到了他的七宝船上。

    宗承道:“殿下莫非是担心我忽然跳船潜逃?”

    “不是,我不怕你跑,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桓澈迎风立于甲板,“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福斯托,就是那个佛郎机勋贵,是不是你引到国朝这边来的?”

    宗承笑了笑,问他为何会这样想。

    “很简单,福斯托的到来无疑对于搅混水起了不可觑的作用,而福斯托本人也想开海禁,与你的目的一致,你正可借他铺路。让朝廷尝一尝与异邦人做买卖的甜头,自然能加快开海禁的进程。”

    “殿下的言之凿凿,我岂非不承认也不成,”宗承的语气如河风一般清淡,“确实。福斯托跟我做过几次大买卖,我觉着此人可用,便顺水推舟,建议他去跟皇帝做买卖。他听我一番提议,便兴冲冲应下了。”

    “不过,福斯托后来回到平户,与我七皇子的王妃生得貌若神女,话语之间满是对你的羡慕。我看他总提云容,还跟他取消了一笔生意。”

    桓澈听至此蹙了蹙眉,正欲再问问他先前问话梁王之事,见船只到了一处港湾,便下命暂时休整。

    宗承瞥了眼太子的侧影,目光幽微。

    抵达登州府的当日,桓澈让宗承即刻命他的手下将货运来交接。

    宗承照办。

    等到货船渐行渐近,依稀能瞧见立在船头的是宗石。

    宗承见状似有些惊诧,扬声问侄儿为何是他过来送货,宗石一笑:“叔父这话得,为何不能是侄儿?”

    宗承皱眉让他下船话,宗石却道:“叔父不要执迷不悟了,侄儿此番是来救叔父回去的。朝廷那头没一个好东西,叔父忘记那些官绅从前是如何欺压我们了?将这许多钱财拱手相送,侄儿都替叔父可惜!皇帝不过是想压榨叔父,等叔父将东西都给了他们,他们即刻就会翻脸不认人,对我们赶尽杀绝!”

    宗石见对面一众兵士都朝他举起了火铳,径直转向桓澈:“我只想救走我叔父,太子殿下顶好不要轻举妄动,我手里可是攥着你的心肝宝贝。”

    宗承真正沉下脸来,眉头深凝。